1986年的春天,機械廠的梧桐樹剛抽出嫩芽。
公告欄前擠滿了人,紅頭文件上的分房方案牽動著每個職工的心。
韓陽曦站在人群外圍,手指無意識地搓著工作服的衣角。
他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落在那個穿著淺藍色連衣裙的身影上。
孫婉瑩正和幾個女同事說笑著,陽光灑在她烏黑的辮子上,晃得韓陽曦有些睜不開眼。
“工齡不滿五年的,這次就不考慮了?!辈恢l念出了文件上的關(guān)鍵一句。
韓陽曦心里咯噔一下,他才進廠三年。
這時孫婉瑩轉(zhuǎn)過頭,恰好對上他的視線。
她微微一笑,韓陽曦慌忙低下頭,耳根發(fā)熱。
他暗戀孫婉瑩整整三年,卻從不敢表露分毫。
這個春天,福利分房的消息讓整個機械廠躁動不安。
誰都沒想到,這場分房風波會成為他們命運的轉(zhuǎn)折點。
更沒想到,那張薄薄的結(jié)婚證背后,藏著兩個人長達三年的雙向暗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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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韓陽曦站在公告欄前,努力踮起腳尖想看清文件上的小字。
前面幾個老工人議論聲很大,每個字都砸在他心上。
“工齡要滿五年,這一條就刷下去不少年輕人?!?/p>
“雙職工家庭優(yōu)先,這可真是...”
韓陽曦默默退到人群后面,掏出皺巴巴的煙盒。
他才二十三歲,進廠剛滿三年,離五年工齡還差得遠。
香煙點燃的瞬間,他又看見了孫婉瑩。
她今天穿了件淺藍色連衣裙,像一片移動的天空。
在灰撲撲的工作服海洋里格外顯眼。
孫婉瑩是廠里的廣播員,聲音甜得像浸了蜜。
每天下午五點,她的聲音會通過大喇叭傳遍整個廠區(qū)。
“同志們,下班時間到了,請整理好工具...”
韓陽曦總是磨蹭到最后一個離開車間。
就為多聽一會兒她的聲音。
現(xiàn)在,孫婉瑩正和財務(wù)科的幾個姑娘說笑。
她們也在討論分房的事,聲音不大,但順風飄進韓陽曦耳朵里。
“婉瑩,你工齡剛好五年,這次有希望啊?!?/p>
“希望能分個帶廚房的,現(xiàn)在住集體宿舍太不方便了。”
韓陽曦猛吸一口煙,煙霧嗆得他直咳嗽。
孫婉瑩聞聲回頭,看見是他,笑著點了點頭。
韓陽曦手一抖,煙灰落在洗得發(fā)白的工作服上。
他慌忙拍打,樣子有些狼狽。
等他再抬頭時,孫婉瑩已經(jīng)走遠了。
只留下那個淺藍色的背影,越來越小。
韓陽曦嘆了口氣,把煙頭踩滅。
他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見到孫婉瑩的場景。
那時他剛中專畢業(yè)分到機械廠,迷路走到廣播站門口。
孫婉瑩正對著麥克風試音,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
她的側(cè)臉鍍著一層金邊,美得像一幅畫。
“同志,你找誰?”她發(fā)現(xiàn)了他,聲音比廣播里還要溫柔。
韓陽曦當時結(jié)結(jié)巴巴,說找車間主任報到。
孫婉瑩親自給他指了路,還送他到樓梯口。
從那天起,這個姑娘就住進了他心里。
可惜三年過去了,他還是不敢主動和她說句話。
最多就是在食堂偶遇時,偷偷多看幾眼。
“陽曦,看什么呢?”師傅周為民拍拍他肩膀。
韓陽曦嚇了一跳,趕緊收回目光。
周師傅五十多歲,是廠里的八級鉗工,技術(shù)頂尖。
他順著韓陽曦剛才看的方向望過去,了然一笑。
“小子,眼光不錯啊?!?/p>
韓陽曦臉紅了:“師傅,我就是看看公告?!?/p>
周師傅也不點破,掏出自己的煙袋。
“這次分房,你工齡不夠吧?”
韓陽曦點點頭,心里泛起苦澀。
他住在八人一間的集體宿舍,做夢都想有個自己的家。
要是能分到房,也許就有勇氣追求孫婉瑩了。
可現(xiàn)在連資格都沒有。
“走吧,車間那臺機床還等著咱們修理呢?!?/p>
周師傅吐著煙圈,背著手往前走。
韓陽曦又朝孫婉瑩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才快步跟上師傅。
02
中午食堂人聲鼎沸,打飯窗口排起長隊。
韓陽曦端著鋁飯盒,找了個角落位置。
今天有紅燒肉,難得的改善伙食。
他剛扒拉兩口飯,就聽見一陣熟悉的笑聲。
孫婉瑩和幾個女同事坐在不遠處。
她們那桌氣氛熱烈,顯然也在討論分房的事。
韓陽曦默默往角落里縮了縮。
這個位置剛好能看見孫婉瑩的側(cè)臉,又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
“聽說這次房源緊張,好多雙職工都排著隊呢?!?/p>
孫婉瑩的聲音輕輕柔柔,卻字字清晰。
“婉瑩,你條件不錯,工齡剛好達標,又是廠里的先進工作者?!?/p>
說話的是財務(wù)科的李姐,嗓門比較大。
孫婉瑩笑了笑:“但我單身啊,文件上說優(yōu)先考慮家庭困難的?!?/p>
“那你趕緊找一個唄,廠里追你的小伙子都能排到大門外了?!?/p>
幾個女同事嘻嘻哈哈笑起來。
孫婉瑩臉微紅,夾了塊土豆塞進嘴里。
韓陽曦低頭看著自己的飯盒,紅燒肉突然不香了。
是啊,追她的人那么多,哪里輪得到他這個小技術(shù)員。
廣播員是廠里的明星崗位,孫婉瑩又長得漂亮。
聽說連廠辦主任傅振的兒子都對她有意思。
韓陽曦嘆口氣,繼續(xù)埋頭吃飯。
“小韓,怎么一個人在這兒吃?”
老會計劉桂英端著飯盒過來,不等邀請就坐下了。
劉會計是廠里的老牌熱心腸,最愛給人說媒。
韓陽曦心里叫苦,面上還得擠出笑容。
“這兒清靜,劉會計您坐?!?/p>
劉桂英六十來歲,頭發(fā)花白,眼睛卻亮得很。
她朝孫婉瑩那桌瞟了一眼,又看看韓陽曦。
“小韓啊,你也二十三了,該考慮個人問題啦?!?/p>
韓陽曦差點被飯噎著,趕緊喝口湯順順。
“我不急,先以工作為主。”
“傻孩子,成家和立業(yè)不沖突?!?/p>
劉桂英壓低聲:“這次分房,雙職工加分不少呢?!?/p>
韓陽曦心跳漏了一拍,筷子停在半空。
“我聽說啊,廠里可能會適當放寬工齡要求?!?/strong>
劉會計神秘兮兮地湊近:“但要體現(xiàn)'特殊貢獻'?!?/p>
“什么是特殊貢獻?”韓陽曦忍不住問。
“比如技術(shù)革新獲獎,或者...解決大齡青年婚姻問題?!?/p>
劉桂英眨眨眼:“廠領(lǐng)導(dǎo)最頭疼大齡青年沒對象,影響穩(wěn)定?!?/p>
韓陽曦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余光里,孫婉瑩正在收拾飯盒,準備離開。
她起身時朝這邊看了一眼,似乎對劉會計笑了笑。
韓陽曦趕緊低頭,假裝專注地挑著飯盒里的蔥花。
等孫婉瑩走遠了,他才松口氣。
“看見沒,小孫多好的姑娘。”
劉桂英嘆口氣:“可惜眼光高,介紹多少都不成?!?/strong>
韓陽曦沒接話,心里卻泛起一絲微弱的希望。
如果她一直沒對象,是不是意味著他還有機會?
哪怕這機會渺茫得像車間里的灰塵。
看不見摸不著,卻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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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下午車間里機器轟鳴,韓陽曦跟著周師傅修機床。
這是臺老式車床,故障頻發(fā),廠里舍不得淘汰。
“陽曦,扳手?!敝軒煾堤稍跈C器底下,伸出一只油污的手。
韓陽曦遞過工具,忍不住走神。
周師傅從車底鉆出來,抹了把汗。
“小子,今天魂不守舍的,想媳婦呢?”
韓陽曦臉一熱,幸好滿臉油污看不出來。
“師傅,您就別取笑我了?!?/p>
周師傅點起煙袋,靠在機床邊上。
“說真的,你也該考慮成家了?!?/strong>
他吐口煙圈:“劉會計中午是不是又給你上課了?”
韓陽曦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她說雙職工分房有加分。”
周師傅笑了:“這老娘們,天天念叨這個。”
“不過她說得對,成家立業(yè)是正事?!?/p>
周師傅看著韓陽曦:“有中意的姑娘沒?”
韓陽曦張張嘴,那個名字在舌尖打轉(zhuǎn),就是說不出口。
周師傅何等精明,早就看出徒弟的心思。
“廣播站那小孫,確實不錯?!?/p>
韓陽曦猛地抬頭,差點撞到機床橫梁。
“師傅,您別亂說,我配不上人家?!?/strong>
“什么配不上?你是廠里最年輕的技術(shù)骨干。”
周師傅敲敲煙袋:“就是太悶,姑娘家喜歡會說話的?!?/p>
韓陽曦沉默地擦著工具,心里五味雜陳。
他何嘗不想主動一點,可每次見到孫婉瑩就緊張。
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利索。
“這次分房是個機會?!?/p>
周師傅若有所思:“我聽說廠辦在擬補充方案?!?/p>
“可能會考慮給即將結(jié)婚的雙職工特殊照顧?!?/p>
韓陽曦心跳加速:“即將結(jié)婚是什么意思?”
“就是領(lǐng)證啊,傻小子?!?/p>
周師傅笑了:“不過假結(jié)婚可不行,傅振精著呢?!?/strong>
韓陽曦剛?cè)计鸬南M窒缌恕?/p>
他連表白都不敢,更別說領(lǐng)證了。
下班鈴響起,工人們紛紛收拾工具。
車間的喧囂漸漸平息,韓陽曦卻坐在工具箱上發(fā)呆。
周師傅拍拍他肩膀:“走吧,明天還上班呢?!?/p>
師徒倆鎖好車間門,朝廠外走。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在廠門口,他們碰見了孫婉瑩。
她推著自行車,似乎車鏈子掉了,正蹲在地上修理。
周師傅推推韓陽曦:“去幫幫忙。”
韓陽曦愣在原地,腳像灌了鉛。
孫婉瑩抬頭看見他們,露出求助的表情。
“周師傅,我車鏈子掉了。”
周師傅踢了韓陽曦一腳:“快去,這不你拿手的嗎?”
韓陽曦這才挪動腳步,蹲在孫婉瑩旁邊。
姑娘身上有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很好聞。
他手有些抖,笨拙地裝車鏈子。
油污弄臟了白襯衫袖子,他也顧不上。
孫婉瑩安靜地站在一旁,偶爾遞個工具。
“好了?!表n陽曦站起來,不敢看她的眼睛。
“謝謝你,韓技術(shù)員?!睂O婉瑩聲音輕柔。
韓陽曦驚訝地抬頭:“你知道我名字?”
孫婉瑩笑了,眼睛彎成月牙:“全廠最年輕的技術(shù)能手,誰不知道啊?!?/p>
她推著車走了,留下淡淡的香氣。
韓陽曦站在原地,直到周師傅過來拍他后腦勺。
“傻小子,人都走遠了還看?!?/p>
韓陽曦摸摸后腦勺,傻笑起來。
這是三年來,孫婉瑩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04
周三上午,廠辦通知開分房方案討論會。
各車間都要派代表參加,韓陽曦被周師傅推去了。
他本來不想去,但聽說廣播站派的是孫婉瑩。
會議室里煙霧繚繞,各路人馬齊聚一堂。
廠辦主任傅振坐在主位,五十出頭,頭發(fā)梳得油亮。
孫婉瑩坐在靠窗的位置,低頭記錄著什么。
韓陽曦找了個角落坐下,剛好能看見她的側(cè)臉。
傅振清清嗓子,開始講話。
“同志們,這次分房是廠里的大事,關(guān)系到職工切身利益?!?/p>
他扶扶眼鏡,掃視全場:“方案草案大家看了,有什么意見?”
底下頓時議論紛紛,最不滿的就是工齡限制。
幾個年輕職工代表情緒激動,說這個標準不合理。
傅振等大家吵夠了,才慢悠悠開口。
“工齡要求是廠黨委定的,體現(xiàn)公平公正?!?/p>
他話鋒一轉(zhuǎn):“不過,特殊情況可以特殊處理?!?/p>
會議室安靜下來,所有人都豎起耳朵。
“比如雙職工家庭,住房特別困難的,或者...對廠里有特殊貢獻的?!?/p>
傅振說得很含蓄,但大家都聽懂了。
所謂特殊貢獻,可操作空間就大了。
孫婉瑩抬起頭,似乎對這話很感興趣。
韓陽曦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件白襯衫,領(lǐng)口繡著朵小花。
“傅主任,即將結(jié)婚的雙職工算不算特殊情況?”
有人大膽提問,問出了韓陽曦最關(guān)心的問題。
傅振笑了笑:“領(lǐng)了證就算,沒領(lǐng)證的不算?!?/p>
他意味深長地補充:“我們鼓勵青年職工組建家庭,但反對弄虛作假?!?/p>
散會后,人群三三兩兩往外走。
韓陽曦故意磨蹭,想等孫婉瑩一起。
果然,孫婉瑩收拾完筆記本,朝他走了過來。
“韓技術(shù)員,剛才開會你在記什么那么認真?”
韓陽曦一愣,他確實記了很多,主要是為了掩飾緊張。
“就是...記些要點?!?/p>
孫婉瑩和他并肩走著,高跟鞋敲擊水泥地面,清脆作響。
“你覺得傅主任最后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韓陽曦心跳加速:“哪句?”
“就是反對弄虛作假那句,感覺意有所指。”
孫婉瑩若有所思:“聽說往年分房,有人假結(jié)婚被查出來了。”
韓陽曦哦了一聲,不知該怎么接話。
他們走到廣播站門口,孫婉瑩停住腳步。
“謝謝你那天幫我修車?!?/p>
她從口袋里掏出塊手帕:“給你擦擦手,那天弄臟了吧?”
韓陽曦接過手帕,白色棉布,角上繡著朵小蘭花。
他舍不得用,小心折好放進口袋。
“我洗好還你?!?/p>
孫婉瑩笑了:“不用急,反正我還有?!?/p>
她轉(zhuǎn)身進了廣播站,留下淡淡的雪花膏香味。
韓陽曦站在原地,手里攥著那塊手帕。
手帕柔軟得像云朵,還帶著姑娘的體溫。
下午車間干活時,周師傅看出徒弟不對勁。
“開會開傻了?一直傻笑什么?”
韓陽曦趕緊收斂表情,專心擰螺絲。
但口袋里那塊手帕,像團小火苗,燙著他的心。
下班前,他特意去供銷社買了塊新毛巾。
把孫婉瑩的手帕小心包好,藏在工具箱最底層。
這是三年來,他第一次擁有屬于她的東西。
雖然只是塊普通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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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五下午,韓陽曦在廠區(qū)小花園遇見了孫婉瑩。
說是偶遇,其實他每天都繞路從這里經(jīng)過。
因為這是從廣播站到女工宿舍的必經(jīng)之路。
孫婉瑩坐在石凳上,似乎在等人。
看見韓陽曦,她招招手:“韓技術(shù)員,能聊會兒嗎?”
韓陽曦心跳如鼓,僵硬地走過去。
花園里海棠花開得正盛,粉白花瓣落了一地。
孫婉瑩拍拍身邊石凳:“坐啊,站著干什么?!?/p>
韓陽曦小心翼翼坐下,保持著一拳距離。
“你聽說分房補充方案了嗎?”孫婉瑩開門見山。
韓陽曦搖頭,他這幾天在趕工修機器,沒關(guān)注這些。
“廠辦新加了條,領(lǐng)證結(jié)婚的雙職工,工齡可以放寬到三年?!?/p>
韓陽曦猛地抬頭,這不正是他的情況嗎?
孫婉瑩折了支海棠,在手里把玩。
“我工齡五年,你三年,加起來剛好達標?!?/p>
花瓣從她指間滑落,飄在韓陽曦褲腿上。
“韓技術(shù)員,你覺得傅主任這人怎么樣?”
這問題轉(zhuǎn)得太快,韓陽曦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就...挺嚴肅的?!?/p>
孫婉瑩笑了:“他兒子最近總來廣播站找我?!?/strong>
韓陽曦心里一沉,傅振兒子是百貨公司的售貨員。
聽說眼光很高,一般人看不上。
“我不喜歡他,但傅主任好像有這個意思?!?/p>
孫婉瑩嘆口氣:“這次分房,他明里暗里提示過我?guī)状?。?/p>
韓陽曦握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
他早該想到的,孫婉瑩這樣的姑娘,多少人盯著。
“韓技術(shù)員,你想分房嗎?”孫婉瑩突然問。
韓陽曦老實點頭:“想,集體宿舍太吵了?!?/p>
“我也想要個自己的家?!?/p>
孫婉瑩看著遠處:“我爸媽弟弟擠在筒子樓一間房,我住宿舍五年了?!?/p>
她轉(zhuǎn)回頭,眼睛亮晶晶的:“咱倆領(lǐng)個證,就能多分一套房?!?/p>
韓陽曦以為自己聽錯了,呆呆地看著她。
“假結(jié)婚?”他聲音發(fā)干。
“領(lǐng)證是真的,房子到手后可以離。”
孫婉瑩說得輕描淡寫,手指卻絞在一起。
韓陽曦腦子嗡嗡響,他暗戀的姑娘要和他假結(jié)婚?
為了分一套房?
心里泛起酸澀,但更多的是不切實際的期待。
哪怕假的也好,至少能和她近距離相處一段時間。
“你...為什么選我?”他聲音顫抖。
孫婉瑩眨眨眼:“你老實,不會趁機占便宜,而且...”
她頓了頓:“而且我們需要彼此,不是嗎?”
韓陽曦沉默了很久,久到孫婉瑩以為他拒絕了。
“好?!彼K于開口,聲音很輕。
孫婉瑩明顯松了口氣,笑容重新綻開。
“那說定了,明天我去開介紹信。”
她站起來,拍拍裙子上的花瓣。
“這事要保密,就我們倆知道。”
韓陽曦點頭,目送她消失在花叢盡頭。
海棠花瓣紛紛揚揚,落了他一身。
像場粉白色的雪。
06
那晚韓陽曦失眠了,在床上翻來覆去。
上鋪的工友被吵醒,嘟囔著罵了幾句。
他索性爬起來,躡手躡腳走出宿舍。
機械廠的夜晚并不安靜,車間機器還在運轉(zhuǎn)。
夜班工人的身影在燈光下晃動,像皮影戲。
韓陽曦走到小花園,坐在下午那個石凳上。
石凳還殘留著孫婉瑩身上的雪花膏香。
他摸出口袋里的手帕,在月光下仔細端詳。
小蘭花繡得精致,就像孫婉瑩本人。
假結(jié)婚...這三個字在腦海里盤旋。
他知道這樣不對,是在鉆政策空子。
可那是孫婉瑩啊,他暗戀了三年的姑娘。
哪怕只有幾個月名義上的夫妻,他也心甘情愿。
只是想到最后還是要離婚,心里就針扎似的疼。
“這么晚不睡覺,想媳婦呢?”
周師傅的聲音突然響起,嚇了韓陽曦一跳。
老人提著酒瓶,顯然也是睡不著出來溜達。
“師傅,您怎么也沒睡?”
周師傅坐下,遞過酒瓶:“喝口?”
韓陽曦搖頭,他酒量淺,一杯就倒。
“為分房的事發(fā)愁?”周師傅仰頭灌了口酒。
韓陽曦猶豫著,要不要把假結(jié)婚的事告訴師傅。
最后還是忍住了,孫婉瑩說要保密。
“我聽說,你要和小孫領(lǐng)證了?”
韓陽曦差點從石凳上滑下去:“您...您聽誰說的?”
周師傅嘿嘿笑:“劉會計看見小孫去開介紹信,猜的?!?/strong>
廠里真是什么秘密都藏不住,韓陽曦苦笑。
“小子,想清楚沒有?”周師傅表情嚴肅起來。
“假結(jié)婚可是違反紀律的,傅振正等著抓典型呢?!?/p>
韓陽曦低頭玩著手帕:“我們...我們是真結(jié)婚?!?/p>
話說出口,自己都覺得可笑。
周師傅嘆口氣:“你啊,陷得太深了?!?/p>
月光下,老人的眼神銳利得像鷹。
“小孫那姑娘不錯,但這事太冒險。”
“萬一被查出來,你倆都得受處分。”
韓陽曦何嘗不知道風險,可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
第二天在廠里遇見孫婉瑩,她使了個眼色。
中午食堂,兩人故意坐到一桌。
孫婉瑩壓低聲音:“介紹信開好了,明天去民政局?!?/p>
韓陽曦食不知味,機械地往嘴里扒飯。
“你后悔了?”孫婉瑩察覺他的猶豫。
“沒有。”韓陽曦趕緊否認,“就是有點緊張?!?/p>
孫婉瑩笑了:“我也是第一次結(jié)婚,當然緊張?!?/p>
這話讓韓陽曦心里更不是滋味。
是啊,假結(jié)婚也是結(jié)婚,要留記錄的。
下午干活時,周師傅把韓陽曦叫到一邊。
“想好了?真要領(lǐng)證?”
韓陽曦點頭,木已成舟,沒有回頭路了。
周師傅從工具箱底層掏出個紅布包。
打開是一對金戒指,已經(jīng)有些年頭。
“你師娘留下的,拿去應(yīng)急?!?/p>
韓陽曦眼眶發(fā)熱:“師傅,這太貴重了?!?/p>
“拿著,假戲也要真做,不能委屈人家姑娘。”
周師傅硬塞給他:“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
“別做對不起小孫的事,聽見沒?”
韓陽曦重重點頭,把戒指小心收好。
晚上他去了趟百貨公司,用攢了半年的票買了件紅毛衣。
結(jié)婚總要有點喜慶樣子,哪怕只是走個過場。
回到宿舍,他對著鏡子練習微笑。
卻比哭還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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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領(lǐng)證那天是個陰天,烏云低垂。
韓陽曦請了半天假,早早等在民政局門口。
他穿了件嶄新的中山裝,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
孫婉瑩遲到了十分鐘,跑得氣喘吁吁。
“對不起,早廣播有點問題,剛修好?!?/p>
她今天也特意打扮過,穿了件紅格子外套。
兩人像做賊似的溜進民政局,生怕遇見熟人。
辦事員是個大姐,看了眼介紹信。
“機械廠的?傅主任打過招呼了,優(yōu)先給你們辦。”
韓陽曦和孫婉瑩對視一眼,心里都咯噔一下。
傅振怎么會知道?還特意打招呼?
手續(xù)辦得出奇順利,紅本本拿到手時,韓陽曦還在發(fā)愣。
這就結(jié)婚了?和他暗戀三年的姑娘?
走出民政局,孫婉瑩長舒一口氣。
“比想象中簡單,我還擔心被盤問呢。”
韓陽曦摩挲著結(jié)婚證,塑料封皮帶著涼意。
照片上,兩人拘謹?shù)夭⑴抛?,像被老師罰站。
“現(xiàn)在去哪?”他傻傻地問。
孫婉瑩笑了:“回廠上班啊,難道真去度蜜月?”
回程公交車上,兩人并排坐著,一言不發(fā)。
孫婉瑩靠窗看風景,韓陽曦偷偷看她側(cè)臉。
陽光透過云層照進來,給她輪廓鍍上金邊。
真像一場夢,韓陽曦想,但愿永遠別醒。
晚上回到各自宿舍,才意識到結(jié)婚后的現(xiàn)實問題。
——他們還得分開住,直到分到房子。
這倒省去了同住的尷尬,韓陽曦松了口氣。
又隱隱有些失望。
第二天廠里就傳開了,都說韓陽曦走了狗屎運。
能娶到廠花孫婉瑩,簡直是癩蛤蟆吃天鵝肉。
傅振在走廊遇見韓陽曦,皮笑肉不笑。
“小韓動作挺快啊,恭喜恭喜?!?/p>
韓陽曦道了謝,快步離開。
他感覺傅振的眼神像刀子,恨不得把他剝皮拆骨。
周末搬家的日子到了。
廠里果然分給他們一間筒子樓宿舍,雖然舊但夠用。
韓陽曦行李少,一個帆布袋就裝完了。
孫婉瑩東西多,兩個大箱子還塞不下。
韓陽曦去女工宿舍幫她搬,引來一片羨慕目光。
新房在筒子樓三樓,廚房廁所都是公用的。
但至少有個獨立臥室,關(guān)上門就是二人世界。
——如果真是二人世界的話。
晚上收拾完,兩人站在臥室里面面相覷。
只有一張雙人床,雖然換了新被褥。
“我打地鋪?!表n陽曦主動說。
孫婉瑩沒反對,默默多給了他一條被子。
就這樣,他們開始了奇怪的“婚后生活”。
白天各上各的班,晚上回同一個家。
但一個睡床,一個打地鋪,楚河漢界分明。
韓陽曦盡量早起,等孫婉瑩出門才用廚房。
晚上也等她洗完澡才去洗漱,避免尷尬。
孫婉瑩卻漸漸放松下來,開始和他聊天。
聊廠里的八卦,聊廣播站的趣事。
有時還會問韓陽曦技術(shù)問題,假裝很感興趣。
韓陽曦知道她是沒話找話,但還是很開心。
至少現(xiàn)在,他能天天見到她,聽她說話。
不用再躲在角落里偷偷張望。
某個雨夜,雷聲把孫婉瑩嚇醒了。
韓陽曦聽見她抽泣,猶豫再三還是開了燈。
“沒事吧?”
孫婉瑩縮在床上,眼睛紅紅的:“我怕打雷?!?/p>
韓陽曦想起師傅給的戒指,翻出來遞給她。
“摸摸這個就不怕了,我?guī)熌镎f的?!?/p>
孫婉瑩握著戒指,果然慢慢平靜下來。
那晚后,他們之間的尷尬少了很多。
有時周末還會一起去買菜,像真夫妻一樣。
但韓陽曦始終記得,這是場交易。
房子到手之日,就是關(guān)系結(jié)束之時。
08
兩個月后,分房名單終于公示了。
韓陽曦和孫婉瑩的名字赫然在列,分到一套一居室。
雖然面積不大,但是獨立廚衛(wèi),在廠區(qū)新蓋的樓里。
看到公示時,韓陽曦心里五味雜陳。
高興是真的,終于有了自己的家。
難過也是真的,這意味著他該放手了。
孫婉瑩顯得很興奮,拉著韓陽曦去看新房。
三樓,朝南,陽光灑滿整個房間。
“這里放床,那里擺桌子...”
她規(guī)劃著房間布局,眼睛亮晶晶的。
韓陽曦默默聽著,心里計算著離婚的日子。
按照約定,拿到鑰匙就去辦手續(xù)。
雖然補充方案沒要求婚姻存續(xù)時間。
但孫婉瑩說過,早點離對彼此都好。
回去的公交車上,孫婉瑩突然問:“你覺得傅主任為什么幫我們?”
韓陽曦一愣,他也沒想通這個問題。
傅振不僅沒刁難,還在分房會上替他們說好話。
說年輕雙職工更應(yīng)該照顧,樹立典型。
“可能...他死心了吧?!表n陽曦猜測。
傅振兒子最近確實沒再來找孫婉瑩。
聽說和百貨公司經(jīng)理的女兒談對象了。
孫婉瑩若有所思:“我總覺得不對勁?!?/p>
但分到房的喜悅沖淡了疑慮,她很快又笑起來。
搬家那天,周師傅和劉會計都來幫忙。
劉會計拉著孫婉瑩的手,眼睛濕潤。
“好孩子,總算有個自己的窩了?!?/p>
周師傅把韓陽曦叫到陽臺,遞給他一個信封。
“拿著,置辦點新家具,別委屈人家?!?/p>
韓陽曦打開一看,是兩百塊錢,巨款。
他死活不要,周師傅瞪起眼睛。
“就當師娘給的結(jié)婚禮物,不行嗎?”
韓陽曦只好收下,心里盤算著離婚后怎么還。
新家安頓好那天晚上,孫婉瑩做了幾個菜。
還買了一瓶紅酒,說是慶祝喬遷之喜。
韓陽曦酒量淺,一杯下肚就臉紅。
孫婉瑩卻喝了不少,話也多了起來。
“韓陽曦,你以后想找個什么樣的媳婦?”
這問題太突然,韓陽曦一時語塞。
“就...像你這樣的?!彼柚颇懻f。
孫婉瑩笑了,眼神迷離:“我這樣的有什么好。”
“脾氣急,愛較真,還利用你假結(jié)婚?!?/p>
韓陽曦搖頭:“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p>
空氣突然安靜,只聽見窗外蟋蟀叫聲。
孫婉瑩又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不想離婚了呢?”
韓陽曦心跳驟停,酒醒了大半。
但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這是醉話。
“你喝多了,我扶你休息?!?/p>
孫婉瑩確實醉了,靠在他肩上喃喃自語。
韓陽曦把她扶到床上,蓋好被子。
自己在沙發(fā)上躺下,一夜無眠。
第二天孫婉瑩醒來,似乎忘了昨晚的話。
依舊客氣地和他保持距離。
韓陽曦松口氣,又有些失落。
鑰匙已經(jīng)拿到,離婚該提上日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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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拿鑰匙一周后,韓陽曦決定攤牌。
他選了個周末,做了一桌孫婉瑩愛吃的菜。
紅燒肉,糖醋魚,都是和食堂師傅現(xiàn)學(xué)的。
孫婉瑩下班回來,看見滿桌菜愣住了。
“今天什么日子?做這么多菜?!?/p>
韓陽曦解下圍裙,給她盛飯。
“先吃,吃完有事商量。”
孫婉瑩似乎猜到什么,吃飯時格外沉默。
飯后,韓陽曦拿出早就寫好的離婚協(xié)議。
“你看看,有什么要求可以加。”
他盡量讓語氣平靜,手卻在桌下發(fā)抖。
孫婉瑩沒接協(xié)議,直直看著他。
“你這么著急離婚?”
韓陽曦苦笑:“不是說好房子到手就...”
“如果我反悔了呢?”孫婉瑩打斷他。
韓陽曦愣住,一時不知如何回應(yīng)。
孫婉瑩站起來,在房間里踱步。
新房布置得很溫馨,墻上還貼了喜字。
雖然只是做樣子給廠里人看。
“韓陽曦,你從來沒想過假戲真做嗎?”
她停在他面前,眼睛亮得嚇人。
韓陽曦心跳如鼓,差點脫口而出心里話。
但想起傅振的警告,又硬生生忍住。
“你別開玩笑,我當真了怎么辦?!?/p>
孫婉瑩突然哭了,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韓陽曦慌了,手忙腳亂找手帕。
遞過去才發(fā)現(xiàn),是當初她借他那塊。
孫婉瑩看見手帕,哭得更兇了。
“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她捶著他胸口,力度不大,卻像砸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