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張秀蓮今年快四十了，和丈夫李建軍在鎮(zhèn)上開了個小五金店。婆婆王桂芬?guī)椭麄儙Ш⒆?，一家人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王桂芬這人，雖然是婆婆，但對秀蓮是真當(dāng)親閨女疼。

這次秀蓮要去青城山還愿，起因是上個月孩子發(fā)高燒，吃了藥也不退。秀蓮急得沒辦法，想起了老一輩人說的，去青城山拜拜山神。她當(dāng)時就許了愿，要是孩子好了，一定親自去還愿。說也怪，許了愿的第二天，孩子就退燒了。

這不，她特地挑了個大晴天，天不亮就出發(fā)了。

青城山是靈山，香火旺。但山也高，秀蓮拜完了山神，捐了香油錢，天都快中午了。她舍不得在山上吃齋飯，揣著婆婆給煮的茶葉蛋，找了個背風(fēng)的石階，幾口就吃完了。

下山時，她看大路上游客多，吵吵嚷嚷。她想著早點回家，就抄了條本地香客才知道的小路。

這條路藏在竹林后面，青石板上長滿了青苔，又濕又滑。

秀蓮扶著竹子，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山里的空氣好，帶著一股子爛葉子和濕土的腥甜味。四周安靜得很，只有風(fēng)吹竹葉的“沙沙”聲。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拐過一個山坳，忽然聽見草叢里傳來一陣奇怪的動靜。

“嘶嘶……咔噠……嘶嘶……”

那聲音很輕，但很急促，像是蛇吐信子，又像是……有鐵器在碰撞。

秀蓮心里一緊，停住了腳步。她不是個膽子特別大的人，深山老林的，別是遇上什么野豬、獾子。

她正想繞開，那“咔噠”聲又響了一下，還伴隨著一陣劇烈的草叢晃動。

秀蓮壯著膽子，扒開了半人高的草叢。

眼前的一幕讓她倒吸一口涼氣。

一條通體雪白的蛇，筷子那么粗，盤在地上。最要命的是，它的七寸被一個黑黝黝、銹跡斑斑的捕獸夾給死死咬住了。

那蛇疼得直打滾，雪白的鱗片上沾滿了泥和血，尾巴尖都快被夾斷了。它看到秀蓮，猛地昂起頭，張開嘴，露出細小的毒牙，擺出攻擊的姿態(tài)。

秀蓮“媽呀”一聲，嚇得后退了兩步。

可她再一看，那蛇的眼睛里，居然透著一股子……哀求？

秀蓮的心一下子就軟了。她也是信佛的人，剛在山上拜了菩薩?！鞍浲臃穑彼p手合十，小聲念叨，“老天爺有好生之德，我今兒個要不救你，你非得疼死在這不可?！?/p>

她環(huán)顧四周，撿起一根有手腕粗的枯樹枝，深吸一口氣，慢慢靠近。

“白蛇白蛇你別怕，我不是來害你的，我是來救你的?！?/p>

她用樹枝一頭死死壓住蛇頭附近（她怕蛇反口咬人），另一只腳踩住捕獸夾的邊緣，然后用盡全身的力氣，把樹枝插進夾子的鋸齒里，使勁往外撬。

那夾子銹死了，秀蓮臉都憋紅了，才撬開一道小縫。

白蛇“嗖”一下掙脫出來，躥上了一塊大石頭。它沒立刻走，而是回頭，用那雙黑豆似的眼睛，定定地看著秀蓮。

秀蓮松了口氣，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擦著汗：“快走吧，以后可別再亂跑了?！?/p>

她剛要站起來，那白蛇忽然開口了。

聲音又尖又細，不男不女，像個小孩子捏著嗓子在說話：

“好心人，你救了我，我也得提個醒?！?/p>

秀蓮“嗡”一下，腦子全白了。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是山里的回音？

白蛇又說：“你身上有股邪氣，但你家人是好的。你回家后，千萬別喝你婆婆端的湯！千萬！千萬！”

說完，白蛇一扭身子，像一道白色的閃電，鉆進石頭縫里，不見了。

秀蓮在原地愣了足足有三分鐘，才反應(yīng)過來。她“啊”地尖叫了一聲，從地上彈起來，連滾帶爬地順著小路往山下狂奔。

她一路不敢停，風(fēng)在耳邊呼呼地響。是幻覺？是中暑了？還是……真的遇上山中精怪了？

可婆婆對她那么好，怎么會害她？這太荒唐了！

02

秀蓮幾乎是跑下山的。等她沖回鎮(zhèn)上，天都擦黑了。

她腿肚子直轉(zhuǎn)筋，扶著墻喘了半天，才敢往家走。

剛到巷子口，就聞到自家廚房飄出的香味。

一進院門，婆婆王桂芬正系著圍裙，從廚房里端出一盤熱氣騰騰的紅燒魚。“哎喲，我的蓮兒，你可回來了！怎么臉都白了？是不是中暑了？”

丈夫李建軍也從五金店里回來，正幫著擺筷子，看她神色不對，趕緊倒了杯熱茶：“秀蓮，咋了？山上遇著事了？還是路不好走？”

兒子從屋里跑出來，抱住她的腿：“媽，你回來啦！”

看著這熱騰騰的飯菜，看著丈夫和婆婆關(guān)切的臉，秀蓮那顆在山路上狂跳的心，總算落回了肚子里。

她覺得自己真是魔怔了。

“沒事，沒事。”秀蓮勉強笑了笑，接過丈夫的茶，“就是山路太陡，爬累了。媽，建軍，我回來了?！?/p>

“累了就趕緊洗手吃飯！”王桂芬心疼地拉著她坐下，“你這孩子，就是實誠，說還愿就跑那么遠。我給你燉了湯，從下午就煨在灶上了，快去喝一碗，補補身子，去去乏?！?/p>

“湯？”

秀蓮剛放下的心，猛地又“咯噔”一下。

全身的血好像瞬間涼了半截。

王桂芬沒察覺她的異樣，轉(zhuǎn)身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就端出一個小巧的紫砂瓦罐，一股濃郁的香氣飄了出來。

“來，快趁熱喝。這是我托你王家舅舅，從老家?guī)淼囊吧絽?，還有我特地去買的烏雞。你最近老說頭暈，睡不好，喝這個最補了?！?/p>

婆婆一邊說，一邊給她盛了一碗。那湯色澤金黃，上面飄著幾顆紅艷艷的枸杞，人參的清香混著雞肉的濃香，是秀蓮最熟悉、最喜歡的味道。

擱在平時，她早就高興地接過去，一口氣喝光了。

可今天，她看著那碗熱氣騰騰的雞湯，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順著脊梁骨往上冒。

白蛇那句尖細的、不似人聲的警告，又在她耳邊炸開了：

“……別喝你婆婆端的湯！”

“蓮兒，發(fā)啥愣呢？快喝呀?！逼牌虐寻状缮鬃舆f到她手里。

“媽……”秀蓮的聲音控制不住地有點抖。

她不信。她一萬個不信。

婆婆王桂芬待她，比親媽還親。

秀蓮剛嫁過來那年，水土不服，上吐下瀉，是婆婆頂著大雨，半夜去鎮(zhèn)上衛(wèi)生院敲門，背著她去打的點滴。

她生孩子難產(chǎn)，丈夫建軍在產(chǎn)房外急得直哭，是婆婆沖進去，抓著醫(yī)生的手說：“保大人！一定要保大人！錢不夠我回去賣房子！”

這幾年，店里生意忙，也是婆婆一手包攬了所有家務(wù)，把孩子帶得白白胖胖，讓她和建軍沒有一點后顧之憂。

這么好的婆婆，怎么可能害她？

“是不是燙？”李建軍在旁邊笑道，“媽疼你呢?？旌劝?，涼了就腥了?！?/p>

丈夫也這么說。

秀蓮端著碗，手心全是冷汗。

她腦子里亂成一團麻。

一邊，是十幾年來視如己出的婆婆；另一邊，是山里那匪夷所思、卻又無比真切的“白蛇警告”。

如果喝了，萬一……萬一那蛇說的是真的呢？

如果不喝，婆婆燉了一下午的湯，她該怎么解釋？她這不是明擺著懷疑自己的婆婆嗎？

這比讓她上山再爬一次還難受。

“媽，”秀蓮急中S智，忽然捂住了肚子，“哎喲，不行，我……我可能是在山里吃壞東西了，肚子這會兒疼得厲害?！?/p>

“??？”王桂芬一聽就急了，“咋了？是不是吃我給你的茶葉蛋涼了？快快，建軍，去把那個止瀉藥拿來！”

“媽，沒事，老毛病了?！毙闵徻s緊站起來，端著那碗湯，“我先去趟茅房。媽，這湯我……我怕喝了肚子更難受，等會兒……等會兒我熱熱再喝?！?/p>

“哎，你這孩子！”王桂芬直跺腳，但也沒懷疑。

秀蓮端著碗，幾乎是跑著沖進了后院。她靠在墻角，聽著前院婆婆和丈夫的說話聲，心跳得像打鼓。

她看著碗里的人參和烏雞塊，心里一陣陣地抽痛。

“媽，對不住了，對不住了……”

她一咬牙，閉上眼，把那碗濃湯全倒在了墻角的土堆里。

03

倒掉了湯，秀蓮心里反而更慌了。

她既怕白蛇說的是真的，又怕自己冤枉了婆婆，干了件沒良心的事。

她回到飯桌上，婆婆和丈夫還在等她。

“咋樣了蓮兒？肚子好點沒？”王桂芬趕緊拉她坐下，“要不今晚就喝點白粥吧，這魚你也別吃了，太油。”

“媽，我沒事了?！毙闵彽椭^，不敢看婆婆的眼睛，“就是……就是可惜了您那碗湯?！?/p>

“一碗湯有啥可惜的！人沒事就行！”王桂芬給她盛了碗白粥，“快吃吧，吃完早點歇著?！?/p>

丈夫建軍也說：“就是，看你那臉白的。明天我去店里，你在家歇一天。”

一家人越是對她好，秀蓮心里就越是愧疚，越是折磨。

她一晚上翻來覆去沒睡著。她一會兒夢見婆婆慈祥的臉，一會兒又夢見那條白蛇冰冷的眼睛。

第二天，秀蓮說啥也不敢在家歇著了，一大早就跑去了五金店。她想離家遠點，離那碗湯遠點。

可她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中午她回家吃飯，剛進門，一股更濃郁的藥材香就飄了過來。

婆婆王桂芬又端著那個紫砂瓦罐出來了。

“蓮兒，回來了？昨晚的湯倒了可惜了，我今早又去買了只老母雞，給你重新燉上了?！蓖豕鸱覞M臉笑容，“昨晚你肚子不舒服，今兒個總好了吧？快，趁熱喝。”

秀蓮的笑僵在了臉上。

“媽，我……我早上在店里吃包子吃撐了，這會兒實在喝不下。”她又開始找借口。

王桂芬的笑容淡了點：“又喝不下？蓮兒，你最近咋回事？這湯是好東西，不喝放著多浪費?！?/p>

“媽，我真喝不下了?！毙闵弾缀跏窃诎螅耙弧o建軍喝吧？”

李建軍剛從里屋出來，擺手道：“媽是給你補身子的，我一個大男人喝啥這玩意兒。你快喝，別辜負了媽的心意?！?/p>

丈夫又把她往火坑里推。

秀蓮端著那碗湯，手抖得比昨天還厲害。

她看著婆婆期盼的眼神，再想想山里那句惡毒的警告，她開始懷疑：是不是那白蛇，根本就是個山怪，故意挑撥她們婆媳關(guān)系的？

想到這，她心里的愧疚壓到了恐懼。

“媽，我……”她正想硬著頭皮喝一口。

“喵——！”

一聲尖銳的貓叫響起。

也不知從哪躥出來的，鄰居家的那只大黑貓，猛地跳上了桌子，不偏不倚，一頭撞在了秀蓮端著湯碗的手上。

“嘩啦——”

大半碗湯全灑在了地上。

“哎喲你這死貓！”王桂芬氣得抄起掃帚就去趕。

秀蓮卻愣在了原地。

是巧合嗎？

她看著那只黑貓飛快地跑遠，手心里又是一層冷汗。

“蓮兒，你沒事吧？”婆婆看她臉色不對。

“媽，我……我手滑了?！毙闵徻s緊蹲下去擦地，“對不起媽，又浪費了……”

王桂芬看她那失魂落魄的樣子，雖然心疼，但也只能嘆了口氣：“算了算了，人沒燙著就行。我再去給你盛一碗?！?/p>

“別別別！”秀蓮趕緊拉住她，“媽，我真的喝不下了。我……我突然想起來，店里還有一筆賬沒算清，我得趕緊回去！”

說完，她也不管婆婆和丈夫的反應(yīng)，抓起包就跑了。

04

第三天。

秀蓮學(xué)精了，干脆中午沒回家吃飯，在外面隨便買了點吃的。

她想著，只要她不回家，婆婆總不能端著湯追到店里去。

她在店里坐立不安，一個螺絲刀拿了半天，都擰不對螺絲。

她心里亂得很。她開始仔細回想婆婆這幾天的舉動。婆婆的關(guān)心是真的，心疼湯也是真的?？蛇@湯……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冤枉婆婆了。

“白蛇報恩”這種事，只在戲文里聽過。自己怕不是中邪了，被個山怪給耍了。

她越想越愧疚，覺得自己太不是東西了，居然懷疑對自己恩重如山的婆婆。

傍晚，她下了決心。今天回家，不管婆婆說啥，她一定把湯喝了，好好給婆婆道個歉。

可她一回家，氣氛就不對了。

婆婆王桂芬坐在院子里，沒做飯，只是沉著臉。丈夫李建軍蹲在一邊，一個勁兒地抽煙。

“嗎？建軍？咋了？”秀蓮心里一沉。

王桂芬抬起頭，眼睛有點紅：“蓮兒，你跟媽說句實話，你是不是……是不是對我這個老婆子有意見了？”

“媽！您說啥呢！”秀蓮嚇了一跳。

“我沒說啥?！蓖豕鸱艺酒饋?，“我給你燉了三天的湯，你一口沒喝。第一天你說肚子疼，倒了。第二天你手滑，灑了。今天，你干脆不回家吃了?！?/p>

“我……”

“蓮兒，”王桂芬的聲音帶上了哭腔，“媽自問這十幾年沒虧待過你。你是不是聽外面誰嚼舌根，說我這個婆婆壞話了？你要是嫌我老了，礙眼了，你直說，我明天就回老家……”

“媽！”秀蓮“噗通”一聲就跪下了，眼淚止不住地流，“媽，您千萬別這么說！您對我多好，我心里都記著！我不是對您有意見，我……我……”

“那你為啥不喝湯？”王桂芬逼問道。

秀蓮被逼到了絕路。她總不能說，是山上一條蛇告訴她，湯里有毒吧？

這話一出口，她不是被當(dāng)成瘋子，就是被當(dāng)成挑撥離間的壞媳婦。

“我……我……”秀蓮哭得說不出話來。

李建軍把煙頭一扔，站了起來：“秀蓮，有啥事你不能好好說？媽這幾天為了給你燉湯，天不亮就去市場守著。你看她手，都燙出泡了！你到底咋想的？”

秀蓮被兩個人逼得喘不過氣。

她猛地站起來：“好！我喝！我現(xiàn)在就喝！”

她真是被冤枉得受不了了。她寧愿相信是自己瘋了，是自己聽錯了。她不能再傷婆婆的心了。

她沖進廚房，揭開瓦罐，給自己盛了滿滿一碗。

“媽，建軍，你們看好了！我現(xiàn)在就喝！”

她端起碗，閉上眼，就要往嘴里灌。

“別喝！”

就在秀蓮的嘴唇剛要碰到碗邊時，王桂芬突然沖上來，一把打掉了她手里的碗。

“哐當(dāng)——”

湯碗摔在地上，碎成幾片。濃香的雞湯流了一地。

秀蓮和李建軍都愣住了。

“嗎？”

“我……”秀蓮被搞懵了。

“你這傻孩子！”王桂芬“哇”一聲哭了出來，“你要是有啥委屈，你跟我吵，跟我鬧，你摔東西都行！你咋能拿自己的命賭氣呢！”

“媽，我沒賭氣，我就是想證明給你們看……”

“行了行了?！蓖豕鸱铱此菢幼樱膊幌袷茄b的。她嘆了口氣，擺擺手：“不喝就不喝吧?？赡苁俏疫@湯燉得不對你胃口。算了，都倒了吧，這幾天誰也別喝了。”

婆婆突然的妥協(xié)，讓秀蓮心里更沒底了。

這場風(fēng)波，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05

這天晚上，一家人飯都吃得沒滋沒味。

秀蓮心里始終壓著塊石頭。婆婆昨天打掉碗的樣子，那種驚恐和后怕，絕對不是裝出來的。如果她真想害人，昨天是最好的機會。

可……可如果婆婆不想害她，那山上的白蛇為什么要警告她？

她一夜沒睡，腦子里亂哄哄的。

第四天早上，天剛蒙蒙亮，秀蓮就醒了。

她再也受不了這種折磨了。她決定，把廚房里那罐湯處理掉，眼不見心不煩。這件事，必須過去。

她輕手輕腳地起床，婆婆和丈夫都還在睡。

她走進廚房，看著灶臺上那個紫砂瓦罐。她深吸一口氣，端起了瓦罐。

她走到后院墻角，還是第一天倒湯的那個土堆。這幾天她“灑”掉的湯，也都在這附近。

她懷著無比沉重的心情，把瓦罐里剩下的湯汁，一點一點地全倒在了土堆上。

倒完剛要走，她忽然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

秀蓮“嗡”的一聲，頓時嚇得往后一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