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剛進臘月,大雪就一場接一場地下。
梁浩宇踩著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通往薛家莊的土路上。
他身上那件半舊的軍大衣已經(jīng)落滿了雪花,凍得通紅的雙手緊緊攥著一個布包。
布包里裝著他攢了整整兩年的八百塊錢,還有兩瓶洋河大曲和一條大前門香煙。
今天是他去薛思琪家提親的日子,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薛思琪是他高中同學,兩人偷偷談了三年戀愛,終于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
但他知道這門親事沒那么簡單——薛家是村里有名的富裕戶,而自己家徒四壁。
更讓他不安的是,最近總覺得薛父看他的眼神里藏著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仿佛不只是對未來女婿的審視,還有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緒在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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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臘月廿三清晨,天還沒亮透,梁浩宇就起床了。
他在院里打水洗臉,冰冷刺骨的井水讓他打了個寒顫。
母親往他包里塞了十個煮雞蛋,又悄悄多放了二十塊錢。
“到了薛家勤快些,眼睛里有活兒?!蹦赣H反復叮囑著,眼圈有些發(fā)紅。
梁浩宇點點頭,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這八百塊錢幾乎是家里全部積蓄。
父親早逝,母親靠種地和打零工把他拉扯大,供他讀到高中畢業(yè)。
如今他要成家了,卻連像樣的彩禮都湊不齊,想到這里不禁鼻尖發(fā)酸。
雪還在下,通往薛家莊的十里路顯得格外漫長。
布鞋很快就被雪水浸濕了,腳趾凍得發(fā)麻,但他不敢停下腳步。
怕去晚了顯得不鄭重,更怕錯過和思琪約好的時間。
路兩旁的楊樹都掛滿了冰凌,在晨光中閃著細碎的光。
他想起三年前第一次送思琪回家的情景,也是這樣的雪天。
那時他們剛高中畢業(yè),思琪說要考縣里的紡織廠工人,而他要學開車。
三年過去了,思琪真的考進了紡織廠,他也拿到了駕駛證。
可是給供銷社開卡車的工作剛干半年,積蓄遠遠不夠結婚用。
“浩宇!”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前面的楊樹林傳來。
薛思琪穿著紅棉襖,圍著白圍巾,正站在路口的槐樹下跺著腳取暖。
她鼻尖凍得通紅,睫毛上結了一層白霜,顯然等了很久。
梁浩宇趕緊跑過去,想握她的手又不好意思,只好搓著自己的手。
“你怎么在這等著?多冷啊?!彼奶鄣乜粗肩鲀黾t的臉頰。
薛思琪朝他眨眨眼,從懷里掏出個熱乎乎的烤紅薯塞給他。
“我怕你找不到我家新蓋的房子嘛??斐?,還熱著呢?!?/p>
梁浩宇接過紅薯,暖意從手心一直傳到心里。
他知道思琪是擔心他,特意提前出來給他打氣。
兩人并肩往村里走,雪地上留下兩串緊緊挨著的腳印。
“我爸這幾天心情不太好?!彼肩魍蝗粔旱吐曇?,“廠里效益下滑,可能要裁員?!?/p>
梁浩宇心里一緊:“會影響你嗎?”
“我還好,是正式工。但我爸特別愁我哥的事,他還在家待業(yè)呢。”
思琪的哥哥薛明去年高考落榜后,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
這件事梁浩宇聽她說過,薛父為兒子的前途操碎了心。
“還有......”思琪欲言又止,踢著腳下的雪塊。
“還有什么?”梁浩宇停下腳步,關切地看著她。
思琪咬著嘴唇:“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說,總覺得我爸對你......”
“對我怎么了?”
“說不上來,就是每次提到你,他表情都怪怪的?!?/p>
思琪搖搖頭,“可能是我多想了吧。反正你今天好好表現(xiàn)?!?/p>
梁浩宇點點頭,心里卻蒙上一層陰影。
他早就感覺薛父對他的態(tài)度不一般,不只是對未來女婿的挑剔。
那種眼神里,似乎還藏著別的什么。
村口的炊煙裊裊升起,薛家莊已經(jīng)近在眼前。
思琪家新蓋的二層小樓在村東頭格外顯眼,紅磚墻,琉璃瓦。
相比之下,他家那三間舊瓦房實在寒酸得拿不出手。
“快到了?!彼肩鬏p聲說,悄悄碰了碰他的手。
這個細微的舉動給了梁浩宇莫大的勇氣。
他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板,朝著那座漂亮的小樓走去。
02
薛家院子里掃出了一條干凈的小路,兩旁堆著高高的雪堆。
屋檐下掛著一串紅辣椒和幾穗金黃的玉米,洋溢著濃濃的年味。
梁浩宇在門口跺掉鞋上的雪,整理了一下衣領才敢敲門。
開門的是薛母謝玉晶,系著花圍裙,手上還沾著面粉。
“阿姨好。”梁浩宇連忙鞠躬,把手里的禮物遞過去。
謝玉晶笑著接過布包:“快進來暖和暖和,外面冷得很?!?/p>
她朝屋里喊:“思琪她爸,浩宇來了?!?/p>
客廳里的爐子燒得正旺,暖意撲面而來。
薛永富正坐在沙發(fā)上聽收音機里的新聞,見他進來點了點頭。
“叔叔好?!绷汉朴钣志狭艘还o張得手心冒汗。
薛永富五十出頭年紀,身材高大,臉上刻著常年勞作的皺紋。
他穿著嶄新的中山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顯得格外嚴肅。
“坐吧?!毖τ栏恢噶酥笇γ娴囊巫樱抗庠诹汉朴钌砩洗蛄?。
梁浩宇端正坐下,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放在膝蓋上。
謝玉晶端來熱茶:“先喝口茶暖暖身子,飯馬上就好?!?/p>
“謝謝阿姨。”梁浩宇雙手接過茶杯,小心地抿了一口。
茶是茉莉花茶,香氣撲鼻,但他緊張得嘗不出味道。
薛永富關掉收音機,客廳里頓時安靜下來。
“路上不好走吧?這場雪下得突然。”薛永富開口問道。
“還好,我走得早,雪還沒積太厚。”梁浩宇恭敬地回答。
薛永富點點頭,掏出煙袋裝煙絲,動作慢條斯理。
梁浩宇想起包里的香煙,趕緊拿出來遞過去:“叔叔,您抽這個?!?/p>
是大前門,算是好煙了,他特意托人從縣城買的。
薛永富接過看了看,放在茶幾上:“破費了。”
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這時樓梯傳來腳步聲,思琪的奶奶羅秀云拄著拐杖下樓。
老人快八十了,身子骨還很硬朗,花白的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
“奶奶好。”梁浩宇趕緊起身攙扶。
羅秀云笑瞇瞇地拍拍他的手:“好孩子,快坐?!?/strong>
她在薛永富旁邊坐下,仔細端詳著梁浩宇:“比上次見的時候結實多了?!?/p>
梁浩宇不好意思地笑笑。上次見奶奶還是半年前,他來幫薛家收麥子。
當時奶奶就說他太瘦,讓他多吃點。
“開車辛苦吧?我聽說你要跑長途?!蹦棠剃P切地問。
“還好,現(xiàn)在主要跑縣內短途,不算太累?!?/p>
薛永富突然插話:“開車能開一輩子?有什么打算?”
這話問得突然,梁浩宇愣了一下才回答:
“我想先攢點錢,以后也許能自己買輛車跑運輸?!?/p>
“買車要不少錢吧?”薛永富吐出一口煙圈。
“是得要不少,我在攢了?!绷汉朴罾蠈嵒卮?。
客廳里又陷入沉默,只有爐子里煤塊燃燒的噼啪聲。
梁浩宇感覺后背又開始冒汗,薛父的每個問題都像在試探什么。
謝玉晶從廚房探出頭:“思琪,去叫你哥下來吃飯?!?/p>
思琪應了一聲上樓去,不一會兒帶著哥哥薛明下來了。
薛明比思琪大兩歲,戴著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
他和梁浩宇打過招呼,就坐在旁邊看報紙,不怎么說話。
梁浩宇知道薛明心情不好,高考失利對他打擊很大。
而且半年多沒找到工作,在村里難免被人說閑話。
“開飯了?!敝x玉晶端著一大盤餃子從廚房出來。
熱騰騰的飯菜擺了滿滿一桌,有魚有肉,十分豐盛。
梁浩宇被安排在薛永富旁邊坐下,思琪坐在他對面。
她悄悄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放松些。
薛永富拿起酒瓶,梁浩宇趕緊接過:“叔叔,我來倒酒?!?/p>
他先給薛永富斟滿,又給薛明倒了一杯,最后才給自己倒上。
這個細節(jié)被奶奶看在眼里,贊許地點點頭。
“浩宇別客氣,多吃點?!敝x玉晶一個勁給他夾菜。
“謝謝阿姨,我自己來?!绷汉朴钔肜锖芸於殉闪诵∩健?/p>
薛永富舉起酒杯:“來,先喝一個?!?/p>
梁浩宇趕緊站起來,雙手捧杯,杯沿壓得低低的。
一口白酒下肚,從喉嚨辣到胃里,他強忍著沒有咳嗽。
“吃餃子?!毖τ栏粖A了個餃子放在他碟子里。
梁浩宇咬了一口,是白菜豬肉餡的,香得很。
但他緊張得食不知味,每一口都像是在完成任務。
飯桌上的氣氛還算融洽,大家閑聊著村里的瑣事。
但梁浩宇能感覺到,薛永富的目光時不時落在他身上。
那眼神復雜難懂,有審視,有探究,還有別的什么。
他忽然想起思琪在村口說的話,心里更加不安。
這頓提親飯,恐怕不會像表面這么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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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飯后,謝玉晶和思琪收拾碗筷,薛明回房看書去了。
奶奶在爐邊打盹,頭一點一點的,像只慵懶的老貓。
薛永富又點起一袋煙,示意梁浩宇跟他到院子里。
雪已經(jīng)停了,陽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梁浩宇跟著薛永富走到院中央,心里七上八下的。
“會抽煙嗎?”薛永富突然問,遞過煙袋。
“不會?!绷汉朴罾蠈嵒卮?。
薛永富點點頭:“不抽煙好,省錢?!?/p>
他吐出一口煙,白色的哈氣在冷空氣中散開。
“思琪跟你說了吧,紡織廠可能要裁員?!?/p>
“說了,叔叔?!绷汉朴罹o張地搓著手。
薛永富望著遠處的麥田,麥苗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
“現(xiàn)在這形勢,有個鐵飯碗不容易。思琪是正式工,還算穩(wěn)定?!?/p>
他頓了頓,轉頭看向梁浩宇:“你開卡車,是臨時工吧?”
“是臨時工,不過隊長說表現(xiàn)好以后可以轉正。”
“轉正......”薛永富重復著這個詞,語氣意味深長。
梁浩宇感覺心跳加速,知道關鍵的問題要來了。
果然,薛永富下一句就問:“你們要是結婚,打算住哪?”
這是最現(xiàn)實的問題,也是梁浩宇最發(fā)愁的問題。
他家只有三間舊瓦房,還是父親在世時蓋的。
母親住一間,他一間,剩下一間堆雜物,根本沒法當新房。
“我......我想先在村里租間房子?!彼仓^皮說。
薛永富沒說話,只是默默抽煙。
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像梁浩宇此刻的心情。
“思琪雖然是在農村長大,可從小沒吃過什么苦?!?/p>
薛永富終于開口,“她媽和我,都希望她過得好?!?/p>
“叔叔,我會努力讓思琪過上好日子的?!绷汉朴罴鼻械卣f。
薛永富看著他,眼神深邃:“怎么努力?靠開卡車那點工資?”
梁浩宇一時語塞,臉漲得通紅。
他知道薛父說得對,他現(xiàn)在的能力確實給不了思琪多好的生活。
但他是真心喜歡思琪,從高中第一次見面就喜歡。
那時候思琪是班上的學習委員,扎著馬尾辮,笑起來有兩個酒窩。
他學習不好,思琪經(jīng)常課后幫他補習,一來二去就熟悉了。
畢業(yè)后各奔前程,但書信往來從沒斷過。
三年時間,足夠讓這份感情生根發(fā)芽,枝繁葉茂。
“我知道我現(xiàn)在條件不好,但我會拼命干活?!?/p>
梁浩宇鼓起勇氣,直視著薛父的眼睛:
“我年輕,有力氣,也不怕吃苦。只要思琪愿意跟我......”
薛永富擺擺手,打斷他的話:“光有力氣不夠,還得有腦子。”
他用煙袋指指遠處的麥田:“你看這雪,現(xiàn)在看是美景?!?/p>
“等開春雪化了,滲進土里,才是它真正的用處?!?/p>
梁浩宇不太明白這個比喻,只能點頭稱是。
薛永富嘆了口氣:“回去吧,外面冷?!?/p>
兩人回到屋里,思琪正焦急地等在門口。
見父親臉色平靜,她才松了口氣,朝梁浩宇眨眨眼。
謝玉晶端來花生和瓜子,大家圍坐在爐邊聊天。
奶奶也醒了,笑瞇瞇地加入談話。
“浩宇媽身體還好吧?”奶奶抓了把花生給他。
“挺好的,就是腰疼的老毛病時不時犯。”
“天冷了是要注意,我那有膏藥,回頭給你媽帶點回去?!?/p>
“謝謝奶奶。”梁浩宇心里暖暖的。
奶奶是薛家最和藹的人,每次來都對他很親切。
思琪的性格就像奶奶,善良溫和,通情達理。
“你爸走了有十年了吧?”奶奶突然問。
梁浩宇愣了一下:“整整十一年了。”
“時間真快啊。”奶奶感慨道,“那會兒你才這么高?!?/p>
她比劃著一個高度,眼神有些飄忽,像是想起了什么。
薛永富咳嗽了一聲,奶奶便不再說下去,轉而問起別的。
但這個細微的插曲讓梁浩宇心里一動。
每次提到他父親,薛家人的反應都有些奇怪。
特別是薛父,總會下意識地避開這個話題。
他記得父親生前確實常來薛家莊這一帶干活。
但具體做什么,母親從不愿多說,只說是做零工。
難道父親和薛家之間,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往事?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很快被眼前的談話打斷。
“浩宇今晚就住下吧,西廂房都收拾好了?!敝x玉晶說。
梁浩宇本想推辭,但看看外面的天色,確實晚了。
雪又開始下了起來,這時候往回走太危險。
而且留在薛家,是多和思琪家人接觸的好機會。
于是他點點頭:“那就麻煩叔叔阿姨了。”
思琪開心地去幫他鋪床,腳步輕快得像只小鳥。
梁浩宇看著她歡快的背影,心里既甜蜜又沉重。
他知道,要想真正贏得薛家的認可,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而薛父那種意味深長的眼神,始終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04
晚飯后,梁浩宇主動幫忙收拾廚房。
他挽起袖子,利索地刷鍋洗碗,動作嫻熟。
謝玉晶連連說不用,但眼里透著贊許。
思琪在一旁擦桌子,偷偷朝他豎大拇指。
薛永富在客廳看新聞聯(lián)播,聲音開得很大。
“今年糧食收購價又漲了?!彼瘡N房方向說。
梁浩宇正好洗完碗,擦著手走出來:“是好事啊叔叔?!?/p>
“好什么?”薛永富哼了一聲,“化肥、種子什么都漲?!?/p>
他指著電視:“現(xiàn)在干什么都不容易,種地難,打工也難?!?/p>
梁浩宇點點頭,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下。
新聞里正在報道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發(fā)展,畫面里機器轟鳴。
“你要是一直開車,也不是個長久之計?!毖τ栏煌蝗徽f。
梁浩宇心里一緊,知道這是要繼續(xù)飯前的話題。
“叔叔,我也在考慮學點別的技術?!彼斏鞯鼗卮?。
薛永富轉頭看他:“想學什么?”
“我們隊里有個老師傅會修車,我想跟著學?!?/p>
“修車......”薛永富沉吟著,“這手藝倒是不錯?!?/p>
梁浩宇受到鼓舞,話也多了起來:
“老師說現(xiàn)在車越來越多,會修車肯定餓不著。”
“而且學會了,將來也許能開個修理鋪。”
薛永富點點頭,臉色緩和了些:“這想法實在?!?/p>
他換了個頻道,戲曲聲咿咿呀呀地響起。
是《沙家浜》,他跟著輕輕哼唱起來。
梁浩宇悄悄松了口氣,感覺這場談話終于有了進展。
這時思琪端來洗好的蘋果,削皮切成小塊。
她先給父親一塊,又給梁浩宇一塊,自己才吃。
這個細心的舉動讓薛永富眼里閃過一絲笑意。
“思琪從小就會照顧人?!彼Z氣柔和了許多。
“爸......”思琪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梁浩宇看著思琪的側臉,心里暖暖的。
他就是喜歡思琪這份善良和體貼,從不嫌貧愛富。
在紡織廠上班后,追求她的人不少,有干部子弟,也有大學生。
但她都婉拒了,一心一意等著他這個窮小子。
這份情意,他這輩子都不能辜負。
“你們年輕人有什么打算,要趁早規(guī)劃?!?/p>
薛永富吃完蘋果,用毛巾擦著手:
“結婚不是過家家,柴米油鹽哪樣都要錢?!?/p>
“我知道,叔叔。”梁浩宇認真地說。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子,雙手遞給薛永富:
“這是我做的計劃,您看看?!?/p>
薛永富有些意外,接過本子翻開。
里面用工整的字跡寫著未來三年的規(guī)劃:
第一年攢錢學修車,第二年考技師證,第三年開修理鋪。
每一階段需要多少錢,怎么攢,都列得清清楚楚。
甚至連結婚后租房子的預算都算進去了。
薛永富一頁頁翻看,表情越來越嚴肅。
梁浩宇緊張地看著他,手心又開始冒汗。
這本計劃書是他熬夜寫的,改了無數(shù)遍。
就是想讓薛父看到他的誠意和決心。
良久,薛永富合上本子,遞還給他。
“計劃不錯,但計劃趕不上變化?!?/p>
他語氣平靜,聽不出是贊許還是批評。
梁浩宇的心沉了下去:“我會努力的?!?/p>
“光努力不夠,還得有機會?!毖τ栏灰馕渡铋L地說。
他起身關掉電視,打了個哈欠:“不早了,休息吧?!?/p>
說完便轉身上樓,留下梁浩宇呆坐在原地。
思琪走過來,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
“別灰心,我爸就這樣,說話總說一半?!?/p>
梁浩宇勉強笑笑:“我知道。”
但他心里明白,薛父的話里有話。
那句“還得有機會”,像是在暗示什么。
謝玉晶從廚房出來,遞給梁浩宇一套新牙刷毛巾。
“洗漱用品都給你放西廂房了,暖氣也燒上了?!?/p>
“謝謝阿姨,給您添麻煩了。”
“別客氣,就當自己家?!敝x玉晶溫和地笑著。
奶奶也拄著拐杖過來:“浩宇啊,晚上蓋厚點?!?/p>
“西廂房那邊背陰,比正房冷?!?/p>
“知道了奶奶,您也早點休息。”
思琪送奶奶回房后,悄悄拉梁浩宇到角落。
“明天早上我爸可能要上房頂掃雪?!彼÷曊f。
“每年下大雪他都要掃,怕雪太厚壓壞房梁?!?/p>
梁浩宇點點頭:“我起早點幫忙。”
“嗯。”思琪眼睛亮亮的,“這是個好機會。”
她頓了頓,又壓低聲音:
“不過你小心點,房頂滑,我爸去年就差點摔著?!?/p>
“放心吧,我年輕,手腳利索?!?/p>
思琪還想說什么,樓梯傳來腳步聲。
她趕緊退回客廳,假裝在整理沙發(fā)靠墊。
薛永富拿著茶杯下樓倒水,看了他們一眼。
沒說什么,接完水就又上去了。
梁浩宇和思琪對視一眼,都松了口氣。
“去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彼肩鬏p聲說。
梁浩宇點點頭,朝西廂房走去。
院子里很安靜,只有腳踩在雪上的咯吱聲。
西廂房果然有些冷,但炕燒得熱乎乎的。
被褥都是新的,散發(fā)著陽光的味道。
梁浩宇躺在炕上,卻毫無睡意。
今天發(fā)生的每一幕都在腦海里回放。
薛父那些意味深長的話,奶奶提到父親時的欲言又止。
還有思琪憂心忡忡的眼神,都讓他心神不寧。
窗外,雪又開始下了,雪花撲打著窗欞。
他暗暗下定決心,明天一定要好好表現(xiàn)。
不管薛家有什么樣的過去,他對思琪的心都不會變。
這份感情,值得他付出所有的努力去守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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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第二天天還沒亮,梁浩宇就起床了。
他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推開房門。
雪已經(jīng)停了,院子里白茫茫一片。
東邊的天空泛著魚肚白,啟明星格外明亮。
他拿起靠在墻角的掃帚,開始打掃院子。
積雪很厚,掃起來頗費力氣,但他干得賣力。
不一會兒就滿頭大汗,棉襖都濕透了。
掃完院子,他又把通往廁所和小廚房的路掃出來。
這時正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謝玉晶端著尿盆出來。
看見清掃一新的院子,她愣了一下:
“浩宇怎么起這么早?快進屋暖和暖和?!?/p>
“阿姨我不冷,活動活動還熱乎呢?!?/p>
梁浩宇用袖子擦擦汗,繼續(xù)揮舞著掃帚。
謝玉晶看著他忙碌的背影,眼里露出欣慰。
這時薛永富也起床了,站在門口伸懶腰。
看見打掃得干干凈凈的院子,他點點頭:
“年輕人就是勤快?!?/p>
這句話算是難得的夸獎,梁浩宇心里一喜。
“叔叔,我聽說房頂積雪厚了要掃?”他趁機問。
薛永富抬頭看了看房頂:“嗯,是該掃了?!?/p>
“那我上去掃吧,您歇著?!?/p>
薛永富打量他一下:“你會爬梯子嗎?”
“會,我們老家房子年年都要上房掃雪。”
這倒是實話,他家那老房子更需要注意維護。
薛永富沒再說什么,去倉房搬梯子。
梯子是榆木做的,很沉,梁浩宇趕緊上前幫忙。
兩人把梯子架在房檐下,試了試很穩(wěn)當。
“小心點,房頂滑?!毖τ栏粐诟赖?。
“知道了叔叔?!绷汉朴铎`活地爬上梯子。
房頂?shù)难┕缓芎?,足有半尺多深?/p>
他先用鐵鍬鏟出條路,再用掃帚仔細清掃。
活干得利索,積雪嘩嘩地往下掉。
薛永富在下面看著,不時指點幾句:
“瓦縫里的雪要掃干凈,不然化了容易滲水?!?/p>
“哎,好嘞?!绷汉朴罡傻酶饎帕?。
這時奶奶也起床了,站在院里仰頭看:
“浩宇小心點,千萬踩穩(wěn)了。”
“奶奶放心,我穩(wěn)當著呢?!?/p>
思琪穿著睡衣跑出來,看見房頂上的梁浩宇,嚇了一跳:
“這么早就上房了?吃早飯再干吧。”
梁浩宇朝她笑笑:“馬上就掃完了?!?/p>
朝陽初升,金色的陽光照在雪地上。
梁浩宇站在房頂,整個人都籠罩在光暈里。
他揮舞掃帚的身影,顯得格外高大挺拔。
思琪看呆了,臉頰泛起紅暈。
謝玉晶笑著搖搖頭,轉身去廚房做早飯。
奶奶拄著拐杖,瞇著眼睛看了很久。
她喃喃自語:“真像啊......”
聲音很輕,但薛永富聽到了,臉色微微一變。
他朝房頂上喊:“差不多了,下來吃飯吧?!?/p>
梁浩宇應了一聲,把最后一點雪掃干凈。
下梯子時,他動作輕巧,一點不像干了一早上活。
思琪趕緊遞過熱毛巾:“快擦擦汗,別著涼?!?/p>
梁浩宇接過毛巾,聞到上面有思琪常用的雪花膏香味。
他心里甜絲絲的,早起的疲憊一掃而空。
早飯是小米粥、饅頭和咸菜,簡單卻溫馨。
薛永富心情似乎很好,還哼起了小曲。
他給梁浩宇夾了塊咸菜:“多吃點,干活消耗大?!?/p>
“謝謝叔叔。”梁浩宇受寵若驚。
飯后,薛永富說要去找村長談事,出門去了。
謝玉晶和思琪在廚房腌臘肉,準備年貨。
奶奶把梁浩宇叫到身邊,說要給他看樣東西。
她帶著梁浩宇來到后院的小倉房,里面堆滿雜物。
倉房很暗,有股陳年的霉味,但收拾得很整齊。
奶奶從一個舊木箱里取出本相冊,紙張已經(jīng)發(fā)黃。
“這是思琪她爺爺留下的,你看看。”
相冊里多是黑白照片,記錄著薛家的歷史。
有思琪爺爺年輕時穿中山裝的樣子,很精神。
還有薛永富小時候光屁股的照片,逗得梁浩宇直樂。
翻到最后一頁,奶奶的手突然停住了。
那是一張集體照,十幾個年輕人站在麥田里。
“這是六九年知青下鄉(xiāng)時拍的?!蹦棠讨钢掌?/p>
梁浩宇仔細看去,突然愣住了。
照片角落里有個年輕人,模樣和他有七八分像。
“這是......”他疑惑地看向奶奶。
奶奶嘆口氣:“這是你爸,梁文斌。”
梁浩宇震驚地接過相冊,手指微微顫抖。
父親去世時他還小,家里幾乎沒有父親的照片。
沒想到在薛家,竟然看到了父親年輕時的樣子。
“你爸那會兒就住我們村,知青點的房子塌了?!?/p>
奶奶回憶著,“他在咱家住了小半年,人特別勤快?!?/p>
梁浩宇呆呆地看著照片,心里五味雜陳。
原來父親和薛家早有淵源,怪不得奶奶總說他面熟。
但為什么薛父從不提起?反而刻意回避這個話題?
他正想問個明白,倉房外傳來腳步聲。
奶奶趕緊合上相冊,放回木箱:“回去吧。”
她的表情有些慌亂,像是說了什么不該說的。
這個反應更讓梁浩宇確信,兩家之間肯定有事。
而且不是普通的事,是薛家人不愿提及的往事。
回到前院,思琪正在晾衣服,哼著流行歌曲。
看見梁浩宇,她笑著問:“奶奶給你看什么寶貝了?”
“就一些老照片?!绷汉朴詈鼗卮?。
他不想讓思琪擔心,決定先不告訴她這件事。
但心里的疑問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父親和薛家,到底有過什么樣的過往?
為什么薛父對他態(tài)度如此復雜?
這些問題困擾著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06
晚上,薛永富從村長家回來,帶了一瓶好酒。
說是村長給的,讓他招待未來女婿。
這態(tài)度比昨天熱情多了,梁浩宇稍微安心些。
晚飯時,薛永富主動和他碰杯,聊起村里的事。
“村長說開春要修路,正好你需要拉石料?!?/p>
“真的?”梁浩宇眼睛一亮,“那能掙不少?!?/p>
“嗯,到時候我給你說說,看能不能包一段?!?/p>
這可是個大好消息,修路工程能賺不少錢。
梁浩宇連忙敬酒:“謝謝叔叔費心?!?/p>
薛永富一飲而盡,臉色泛紅,話也多了起來。
他講起年輕時在生產(chǎn)隊干活的故事,眉飛色舞。
謝玉晶在一旁笑著補充,氣氛十分融洽。
思琪悄悄在桌下握了握梁浩宇的手,眼里滿是喜悅。
梁浩宇也高興,但心里總惦記著白天的事。
他幾次想問問父親的事,都沒找到合適機會。
飯后,薛永富喝多了,早早回房休息。
梁浩宇幫著收拾完,也回到西廂房。
炕燒得太熱,他翻來覆去睡不著。
窗外月色很好,雪地反射著清冷的光。
突然,他聽見正房傳來壓低嗓門的爭吵聲。
是薛永富和謝玉晶,聲音時高時低。
梁浩宇本能地想避開,但隱約聽到“梁家”兩個字。
他心跳加速,輕輕推開一條窗縫,聲音清晰了些。
“......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你還耿耿于懷。”
是謝玉晶的聲音,帶著埋怨。
“那是三百塊錢!當年能蓋三間房!”薛永富聲音激動。
梁浩宇心里一緊,三百塊錢在當年確實是巨款。
“文斌也不是故意的,他后來不是來道歉了嗎?”
文斌?梁浩宇的父親就叫梁文斌!
他屏住呼吸,耳朵緊緊貼著窗縫。
“道歉有什么用?錢能回來嗎?”薛永富吼道。
“你小點聲!讓孩子聽見像什么話!”
一陣沉默后,薛永富的聲音低了下來:
“我不是計較錢,是咽不下這口氣?!?/p>
“當年那么信任他,把買拖拉機的錢都交給他......”
梁浩宇如遭雷擊,差點叫出聲來。
父親居然卷走過薛家的錢?這怎么可能!
在他記憶里,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
雖然去世得早,但村里人都說他為人正直。
怎么會做出這種事?
“后來不是搞清楚了嗎?錢是被小偷扒走的?!?/p>
謝玉晶勸道,“文斌為了賠錢,把祖?zhèn)鞯挠衽宥假u了?!?/p>
“那是后話!當時我差點被氣死!”
薛永富嘆了口氣:“要不是為這事,我早買拖拉機了?!?/p>
“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浩宇是個好孩子?!?/p>
“我知道......”薛永富聲音疲憊,“所以我才矛盾?!?/p>
梁浩宇輕輕關緊窗戶,心跳如鼓。
原來如此!怪不得薛父態(tài)度這么復雜。
既有對往事的怨氣,又不想遷怒于他。
那種審視的眼神,是在看他是不是和父親一樣。
是在考驗他的人品,看他值不值得信任。
梁浩宇躺在炕上,一夜無眠。
他既為父親的往事感到羞愧,又心疼薛家的損失。
三百塊錢在七十年代,絕對是筆巨款。
難怪薛家直到八十年代才買上拖拉機,比別人晚好幾年。
這個發(fā)現(xiàn)像塊大石頭壓在心口,喘不過氣。
天快亮時,他才迷迷糊糊睡著。
夢見父親站在雪地里,一臉愧疚地看著他。
醒來時枕巾都濕了,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他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找機會和薛父談談。
父債子還,天經(jīng)地義。他要替父親彌補這個過錯。
不管薛家要不要,他都要表明這個態(tài)度。
只有這樣,他和思琪的婚事才能沒有芥蒂。
才能堂堂正正地在一起,無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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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清晨,梁浩宇被一陣響動驚醒。
他推開窗戶,看見薛永富正在搬梯子。
厚厚的積雪又覆蓋了房頂,在晨光中閃著銀光。
薛永富笨拙地爬上梯子,腳步有些踉蹌。
顯然昨晚的酒勁還沒完全過去。
梁浩宇趕緊穿好衣服沖出去:“叔叔,我來!”
他搶過掃帚,利索地爬上房頂。
想起昨晚聽到的對話,心里百感交集。
手中的掃帚揮舞得更加賣力,像是在彌補什么。
積雪紛紛揚揚落下,在院子里堆起一個個雪堆。
薛永富在下面看著,眼神復雜。
良久,他轉身朝倉房走去,抱出一個陶土酒壇。
酒壇上沾著泥土,看樣子埋在地下有些年頭了。
“下來吧,喝口酒暖暖身子?!彼宽斏虾?。
梁浩宇掃完最后一片瓦,敏捷地爬下梯子。
薛永富拍開酒壇的泥封,一股濃郁的酒香飄出。
“這是思琪出生時埋的女兒紅,整整二十一年了?!?/p>
他倒了兩碗酒,琥珀色的液體在碗中蕩漾。
梁浩宇受寵若驚,雙手接過酒碗。
酒香醇厚,還沒喝就讓人微醺。
薛永富舉起酒碗,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俺就喜歡干活這痛快勁!彩禮不要了!”
梁浩宇愣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