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醫(yī)中心的空調(diào)壞了,悶熱的空氣混著福爾馬林的味道,像一張濕透的毛毯,裹得人喘不過氣。
但我身上的寒意,卻和這一切無關(guān)。
“死因是氰化物中毒,典型的自殺特征?,F(xiàn)場沒有搏斗痕跡,門窗從內(nèi)部反鎖,初步結(jié)論,沒有異議吧,老陳?”
說話的是市局刑偵支隊的隊長,張超。他口吻篤定,像是在宣布一個既定事實,而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見。
我沒作聲,目光死死地盯著解剖臺上的女孩。
她很年輕,蒼白的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一切都符合張超的描述,除了她緊緊攥著的右手。
我用鑷子小心翼翼地?fù)荛_她的手指。
一枚純白色的羽毛,靜靜地躺在她冰冷的掌心。羽毛的邊緣齊整,質(zhì)地輕盈,像一片剛從天空飄落的雪花。
“這是什么?”張超湊過來,皺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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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羽毛?!蔽逸p聲說,心臟卻像被這片羽毛的尖端狠狠刺了一下。
“現(xiàn)場勘查過了,藝術(shù)教室里沒有任何帶羽毛的東西,這東西……像是憑空出現(xiàn)的?!?/p>
張超不耐煩地擺擺手:“一個準(zhǔn)備自殺的小姑娘,身上帶點奇怪的東西很正常。別鉆牛角尖了,老陳,趕緊出報告。”
我沒有反駁,只是將那枚羽毛封進了證物袋。
但我知道,這不對勁。
這枚羽毛的出現(xiàn),不符合邏輯,不符合物理定律,更不符合一個絕望少女的死亡儀式。
它更像一個簽名,一個來自深淵的、優(yōu)雅而殘酷的挑釁。
01
我叫陳默,市局法醫(yī)中心物證鑒定科的主任。
我的工作是讓證據(jù)說話。
從業(yè)二十年,我信奉的唯一準(zhǔn)則是“程序正義”。任何天馬行空的猜測,在冰冷的物證面前都不值一提。情感是最大的敵人,它會污染視線,扭曲判斷。
張超是我的老同學(xué),也是工作上的搭檔。他雷厲風(fēng)行,信奉效率,堅信“證據(jù)鏈”就是一切。我們倆的合作模式,向來是我提供零件,他負(fù)責(zé)組裝。
但這一次,零件似乎出了問題。
回到辦公室,我將那枚羽毛放在高倍顯微鏡下。
“白鴿羽,二級飛羽,邊緣有輕微的人工修剪痕跡?!蔽覍⒂^察結(jié)果錄入系統(tǒng),每一個字都敲得格外用力。
系統(tǒng)里,死者的資料彈了出來。
林遙,十七歲,市三中高三美術(shù)特長生。成績優(yōu)異,性格內(nèi)向。一周前,學(xué)校的心理老師曾給她做過一次心理疏導(dǎo),記錄顯示她有輕度抑郁癥狀。
一切都顯得那么“合理”。一個背負(fù)著升學(xué)壓力的抑郁癥少女,選擇了在自己最熟悉的畫室里,用一種決絕的方式告別世界。
我關(guān)掉文檔,靠在椅背上,揉著發(fā)脹的太陽穴。
窗外,夜色漸濃。辦公室的檔案柜里,有一個上了鎖的抽屜,里面只放著一樣?xùn)|西——一個舊相冊。
相冊里是我的妹妹。
她也曾是這樣一個安靜、才華橫溢的女孩。她喜歡寫詩,喜歡用文字構(gòu)筑一個只有她自己懂的世界。
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她離開的那天,手里也緊緊攥著一樣?xùn)|西。
一張被揉得皺巴巴的詩稿。
上面只有一句話:“我的世界,下了一場無人知曉的雪?!?/p>
當(dāng)時所有人都說,她是死于青春期的敏感與脆弱。
我曾經(jīng)也信了。
02
第二天,我以“完善現(xiàn)場環(huán)境證據(jù)”為由,獨自一人回到了市三中的案發(fā)現(xiàn)場——那間位于頂樓的第三畫室。
畫室已經(jīng)被解封了,夕陽的余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給滿地的畫架和石膏像鍍上了一層金邊。空氣里還殘留著松節(jié)油和顏料的味道。
林遙的畫架孤零零地立在中央,上面還擺著一幅未完成的油畫。
畫的是一片陰郁的海,黑色的礁石,翻涌著白色泡沫的浪花。但在畫的右上角,天空的位置,卻突兀地留出了一塊空白。
我走進那塊空白,幾乎能想象到林遙站在這里,手持畫筆,猶豫著該為這片絕望的海,添上一抹怎樣的天空。
張超的電話打了進來。
“老陳,你又跑去現(xiàn)場了?那案子已經(jīng)定了,自殺。家屬那邊也接受了,準(zhǔn)備辦后事了?!?/p>
“現(xiàn)場還有些細(xì)節(jié)我想再看看?!蔽移届o地回答。
“我說你是不是魔怔了?不就是一片羽毛嗎?”張超的語氣有些不悅,“聽我一句勸,趕緊把報告簽了,咱們手里還有三個案子等著呢?!?/p>
我掛了電話,目光重新落回那幅畫上。
我開始仔細(xì)翻看畫室里林遙留下的其他作品。大部分都是風(fēng)景畫,色調(diào)壓抑,構(gòu)圖擁擠,透露出一種強烈的窒息感。
在畫室角落的一個廢紙簍里,我找到了一些被撕碎的素描草稿。
我花了一個小時,像玩拼圖一樣,將那些碎片一點點地拼湊起來。
畫面逐漸清晰。
那是一只鳥的翅膀,羽翼豐滿,姿態(tài)舒展,充滿了力量。但在翅膀的中間,卻有一個醒目的缺口。
一塊羽毛的位置,是空的。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立刻調(diào)取了林遙的個人資料,找到了她的社交賬號。那是一個幾乎從不更新的賬號,僅有的幾條動態(tài),都是轉(zhuǎn)發(fā)一些畫展信息。
但在一個隱秘的、只有她自己可見的分組里,我看到了她的“世界”。
那里面沒有文字,只有一張張照片。
一張課桌的照片,上面用修正液寫著“怪物”。
一張儲物柜的照片,里面被塞滿了垃圾。
一張她自己的背影照,校服上,有一個用圓珠筆畫的、丑陋的叉。
我的呼吸,瞬間凝滯了。
這些照片,就像一把把鈍刀,緩慢而精準(zhǔn)地切割著我的理智。我仿佛看到了我妹妹的日記本,那些被淚水浸泡過的、無人理解的詩句。
這不是抑郁。
這是凌遲。
03
官方的調(diào)查報告,清晰地記錄了林遙死亡的全過程。
監(jiān)控顯示,下午四點,她獨自一人進入畫室,再也沒有出來。直到晚上九點,巡夜的保安發(fā)現(xiàn)畫室門被反鎖,這才報了警。
法醫(yī)鑒定,死亡時間在下午五點到六點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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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合乎邏輯。
張超他們詢問了林遙的同學(xué)和老師。所有人都說,林遙性格孤僻,不愛說話,但和同學(xué)之間并沒有什么矛盾。她的死,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和“惋惜”。
多么完美的說辭。
我坐在自己的車?yán)?,看著市三中門口那些穿著校服、三三兩兩走出來的學(xué)生們,臉上洋溢著青春的笑容。
陽光之下,總有陰影。
我撥通了學(xué)校心理老師的電話。
起初,她只是重復(fù)著官方的結(jié)論,強調(diào)林遙是死于個人心理問題。
我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老師,您見過校園里的‘冷暴力’嗎?它沒有傷口,沒有證據(jù),甚至連一句惡毒的話都沒有。它只是排擠,是無視,是把你當(dāng)成一個透明人?!?/p>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有些孩子,確實比較敏感?!彼K于開口,聲音干澀。
“那不是敏感?!蔽业穆曇衾淞讼聛?,“那是求救。”
在我的堅持下,她終于透露了一個關(guān)鍵信息。
林遙在做心理疏導(dǎo)時,反復(fù)提到過一個詞。
“白鳥”。
她說,她們是一個畫畫的小組,叫“白鳥社”。她們說,只有最純潔、最有才華的人,才能成為“白鳥”。
她說,她很努力,想成為一只真正的“白鳥”。
但最后,她說。
“老師,我好像……是一只黑色的烏鴉?!?/p>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
那枚羽毛,不是裝飾,不是信物。
它是一張判決書。
是那些“白鳥”,對林遙進行的,一場無聲的、優(yōu)雅的、最終將她推入深淵的審判。
她們奪走了她的“羽毛”,宣判了她的“不潔”。
而林遙,則用自己的死亡,將這張判決書,呈遞到了我的面前。
04
我的猜測,在張超看來,無異于天方夜譚。
“冷暴力?審判?老陳,我們是警察,不是在寫小說?!彼谵k公室里來回踱步,一臉的難以置信,“你的意思是,一群高中女生,用一種‘精神攻擊’的方式,逼死了自己的同學(xué)?”
“是?!?/p>
“證據(jù)呢?”他停下來,盯著我,“你所有的推論,都建立在你自己的想象和那片該死的羽毛上!法律上,這根本站不住腳!”
“所以我們要去找證據(jù)!”我提高了音量。
“怎么找?去問那幾個小姑娘,‘嘿,是你們逼死林遙的嗎?’她們會承認(rèn)嗎?沒有直接證據(jù),這就是一個完美的自殺閉環(huán)!”
我們的爭吵,第一次如此激烈。
整個辦公室的人都看著我們,沒人敢出聲。
我知道張超說的是對的。從“程序正義”的角度看,我的想法毫無價值。它無法形成證據(jù)鏈,無法寫進卷宗。
但我無法說服自己。
我腦海里,妹妹的身影和林遙的身影,開始重疊。
她們的沉默,她們的痛苦,她們最后攥在手心的那一點點執(zhí)念。
如果我今天放棄了,那和當(dāng)年那個對妹妹的求救視而不見的我,又有什么區(qū)別?
“張超,再給我三天時間。”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三天之內(nèi)我找不到任何實質(zhì)性的證據(jù),我親手簽字結(jié)案?!?/p>
張超盯著我看了很久,最后,重重地嘆了口氣。
“兩天。這是我的底線?!?/p>
深夜,我一個人留在物證科,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林遙的資料。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回到物證本身。
那枚羽毛。
白鴿羽,人工修剪。
為什么是白鴿?為什么是人工修剪?
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劃過我的腦海。
我猛地站起來,沖向物證儲藏室,重新取出了那枚羽毛。
在顯微鏡下,我將光源調(diào)到最大。
這一次,我看的不是羽毛的結(jié)構(gòu),而是它的表面。
在羽毛中軸的背面,靠近根部的位置,我看到了。
那里有一串極其微小的,幾乎與羽毛本身融為一體的刻痕。
那不是天然形成的紋路。
那是……一串?dāng)?shù)字。
05
這串?dāng)?shù)字太小了,肉眼根本無法察覺,只有在特定的角度和光線下,才能勉強分辨。
我用高精度相機拍下,放大,再放大。
一串坐標(biāo)。
我的心,狂跳起來。
這不再是猜測,這是林遙留下的,最直接的遺言。
我立刻在地圖上輸入了這個坐標(biāo)。
地點顯示在城郊的一處廢棄工廠。
沒有絲毫猶豫,我抓起車鑰匙就往外沖。我沒有通知張超,也沒有通知任何人。
因為我知道,這個坐標(biāo)指向的,絕不是能被寫進官方報告里的東西。
那將是一個屬于林遙的,私人的刑場。
是她用生命守護的秘密,是她留給我這個唯一能“共情”的陌生人的,最后的線索。
車子在夜色中飛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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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機響了,是張超打來的。我任由它響著,沒有接。
職責(zé)與良知,在這一刻,被我狠狠地踩在了油門之下。
車燈劃破黑暗,照亮了那座廢棄工廠的輪廓,它像一頭沉默的鋼鐵巨獸,匍匐在夜色里。
工廠的大門虛掩著,我推門而入。
一股濃重的、混雜著鐵銹與塵土的氣味撲面而來。
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光柱在空曠的廠房里晃動,照出一排排生銹的機器。
按照坐標(biāo)的精確定位,我最終停在了一個巨大的廢舊壓力容器前。
容器的側(cè)面,有一個狹小的、僅容一人通過的檢修口。
我深吸一口氣,探身鉆了進去。
里面一片漆黑,手電的光也仿佛被這黑暗吞噬了。
光柱向下移動,照亮了地面。
然后,我看到了。
那不是我預(yù)想中的任何東西。
沒有兇器,沒有血跡,也沒有掙扎的痕t跡。
在容器的正中央,擺放著一個畫架。
畫架上,是一幅已經(jīng)完成的畫。
畫上,是一個女孩,蜷縮在角落里,背上長著一對巨大的、黑色的翅膀。
在她的對面,站著另外幾個女孩,她們穿著白色的裙子,臉上帶著天使般的微笑。
她們的手里,拿著畫筆,正一筆一筆地,將女孩背上的黑色翅膀,涂成純白。
而在畫的右下角,有一行用血寫成的小字:
“你們贏了?!?/p>
我的血液,在這一刻,幾乎凝固。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