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王守義和老伴李秀蘭在這片老城區(qū)住了一輩子。腳下這棟青磚瓦房,是祖上傳下來的,風風雨雨幾十年,墻皮斑駁,屋檐漏水,卻也承載了老兩口大半生的記憶和辛勞。從這里,他們送走了自己的父母,又拉扯大了兩個兒子——大兒子王建國,小兒子王建軍。
去年入冬的時候,一紙紅頭文件貼在了巷子口的公告欄上——“拆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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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老城區(qū)都沸騰了。鄰里街坊們奔走相告,算計著自家的面積能換多少錢,憧憬著搬進窗明幾凈的新樓房。王守義和李秀蘭心里也像被投進了一塊石子,蕩起一圈圈的漣漪。激動,又有些茫然。
經(jīng)過幾個月的測量、評估、談判,最終的數(shù)字下來了——380萬。
當拆遷辦的工作人員把那份印著“¥3,800,000.00”的補償協(xié)議遞到王守義面前時,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都有些微微顫抖。380萬,這個數(shù)字對于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兩口來說,無異于一個天文數(shù)字。他們一輩子省吃儉用,連買件新衣服都要思量再三,何曾見過這么多錢。
李秀蘭在一旁激動得直抹眼淚,嘴里不停念叨著:“老天開眼了,老王家要轉(zhuǎn)運了?!?/p>
送走了工作人員,老兩口關(guān)上門,把那份協(xié)議小心翼翼地放在八仙桌上,像是供奉著什么寶貝。王守義戴上老花鏡,一個零一個零地數(shù)了好幾遍,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靠在椅子上,半天沒說話。
“老頭子,這下好了,”李秀蘭給他倒了杯熱茶,“建國和建軍都能跟著享福了。這錢,咱們怎么分?”
一句話,問到了點子上。這也是壓在王守義心頭最重的一塊石頭。錢是好東西,能讓日子過得舒坦,但也最考驗人心。他看著窗外那棵相伴了幾十年的老槐樹,心里盤算開了。
兩個兒子,都是心頭肉。手心手背,哪個都疼??蛇@碗水,要怎么端,才能算平呢?
夜深了,老兩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誰也睡不著。380萬,像一座沉甸甸的山,壓在了他們心上。他們知道,這個決定,將不僅僅是關(guān)于錢,更關(guān)乎著這個家未來的和睦與親情。
02
關(guān)于這筆錢的分配,王守義和李秀蘭在私下里已經(jīng)聊過無數(shù)次。每一次,談話的重心都會不自覺地偏向小兒子王建軍。
在老兩口眼里,兩個兒子是截然不同的。
大兒子王建國,人如其名,踏實、穩(wěn)重,像塊沉默的石頭。初中畢業(yè)就跟著同鄉(xiāng)出去闖,在建筑工地上從最小的力工干起,憑著吃苦耐勞和一股子韌勁,硬是干出了一番名堂。現(xiàn)在,他自己拉起了一支小施工隊,當上了包工頭。雖說掙的都是辛苦錢,風里來雨里去,但王建國為人實在,從不拖欠工人工資,也不掙昧良心的錢,在圈子里的口碑很好。一年下來,刨去各種開銷,養(yǎng)活自己城里的老婆孩子,綽綽有余。在父母看來,大兒子已經(jīng)“立”起來了,有能力,有擔當,不需要他們再操心。
而小兒子王建軍,則一直是老兩口心頭的一份牽掛。他從小就比哥哥嘴甜,會來事兒,但也多了幾分眼高手低。讀了個大專,畢業(yè)后換了好幾份工作,都不長久。最后在一家小公司當個職員,拿著半死不活的工資。前幾年結(jié)了婚,這兩年又要了二胎,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湊成個“好”字??蛇@“好”字的背后,是沉重的經(jīng)濟壓力。房貸、車貸、兩個孩子的奶粉錢、教育費,像一座座大山壓在王建軍和他媳婦兒身上。每次回家,小兩口雖然嘴上不說,但眉宇間的愁苦,王守義和李秀蘭看得分明。
“老頭子,你說,建國那邊,日子過得去。這筆錢對他來說,是錦上添花。”夜里,李秀蘭又開始吹枕邊風,“可對建軍來說,這就是雪中送炭??!有了這筆錢,他就能把房貸還了,再換個大點的房子,孩子們上學也方便。他這輩子,可能就這么一次翻身的機會了?!?/p>
王守義沉默地抽著煙,煙霧繚繞中,他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他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他也心疼小兒子,覺得他從小到大沒享過什么福,如今又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
“可建國呢?他也是我們的兒子。咱們一分不給他,他心里能好受嗎?這傳出去,人家不得戳咱們的脊梁骨,說咱們偏心偏到胳肢窩了?”王守義嘆了口氣。
“建國那孩子,你還不知道嗎?他老實,孝順,心疼弟弟。他知道弟弟困難,肯定會理解咱們的?!崩钚闾m繼續(xù)勸道,“再說了,咱們這不是還有這把老骨頭嗎?以后動不了了,建軍離得近,還不得指望他伺候?多給他點錢,也是應該的。等咱們跟建國好好說說,他會想通的。”
“好好說”,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王守義知道,無論話說得多么漂亮,骨子里的不公是無法掩蓋的。但他看著老伴期盼的眼神,想著小兒子一家四口拮據(jù)的模樣,心里的天平最終還是傾斜了。
是啊,就當是幫扶弱小吧。大兒子已經(jīng)能展翅高飛了,小兒子還在泥潭里掙扎,做父母的,總得拉一把。
抱著這樣自我安慰的想法,老兩口下定了決心:380萬,一分不動,全都給小兒子王建軍。
03
為了這事,王守義特地打了個電話,讓在外地帶著工隊干活的王建國無論如何也要回來一趟。電話里,他只說是家里有大事商量,沒提拆遷款的事。
王建國接到電話,二話沒說,第二天就買了機票飛了回來。他風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家門口時,身上還帶著一股塵土的味道,皮膚被高原的太陽曬得黝黑,嘴唇有些干裂。
“爸,媽,我回來了。啥急事啊?”他把一個沉甸甸的背包放在地上,里面是給二老買的補品和特產(chǎn)。
李秀蘭看著大兒子這副模樣,心里一陣發(fā)酸,準備好的說辭堵在喉嚨里,半天沒說出來。
還是王守義清了清嗓子,開口了。他先是叫來了在本地的小兒子王建軍一家,然后關(guān)上門,當著兩個兒子的面,把那份拆遷協(xié)議拿了出來。
當看到“380萬”這個數(shù)字時,王建軍的眼睛瞬間就亮了,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而王建國,只是平靜地看了一眼,臉上沒什么表情。
“建國,建軍,”王守義的聲音有些干澀,“家里的情況,你們也知道。這筆錢,我和你媽商量了很久……決定……全都給建軍?!?/p>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王建軍的臉上先是閃過一絲狂喜,但很快又被一種夾雜著尷尬和不安的神情所取代。他偷偷地瞥了一眼哥哥,不敢作聲。他的媳婦兒則低著頭,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王建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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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國依舊沉默著,他垂著眼瞼,讓人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緒。他就那么靜靜地坐著,像一尊雕塑。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屋子里只剩下老式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響,每一下,都敲在王守義和李秀蘭的心上。
“建國啊,”李秀蘭終于忍不住,帶著哭腔開了口,“你別怪爸媽偏心。你弟弟……他實在是不容易。兩個孩子,壓力太大了。你現(xiàn)在有本事,日子比他好過……你就……你就當是幫襯弟弟一把……”
王建國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父母蒼老的臉,又看了看旁邊局促不安的弟弟和弟媳。他的眼神很平靜,平靜得讓人心慌。
“我明白了?!彼_口了,聲音有些沙啞,但很清晰。
他沒有爭吵,沒有質(zhì)問,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懟。
他站起身,走到桌前,拿起那份需要家庭成員共同簽字的附屬文件和筆。拆遷辦要求,所有擁有繼承權(quán)的直系親屬,都需要簽字確認對補償款分配方案無異議。
王建國看都沒看上面的條款,直接翻到最后一頁,在“王建國”三個字的后面,沉默地、一筆一劃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支普通的簽字筆,在紙上劃過,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仿佛是一把小刀,在每個人的心上慢慢地切割著。
簽完字,他把筆輕輕放下。
“爸,媽,你們保重身體。”他轉(zhuǎn)過身,對父母說,“工地上還有事,我得趕晚上的飛機回去?!?/p>
“建國!”王守義猛地站起來,想說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建國沒有再回頭,他拉開門,拎起自己的背包,大步走了出去。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兩個世界。屋里是380萬帶來的詭異寂靜,屋外是王建國決然而去的背影。
李秀蘭再也忍不住,捂著臉失聲痛哭起來。王守E義頹然地坐回椅子上,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知道,有些東西,隨著那個沉默的簽名和決絕的背影,永遠地失去了。
04
錢很快就到了賬。王建軍用這筆錢,第一時間還清了房貸,然后又在市中心一個高檔小區(qū)全款買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的大平層,買了一輛三十多萬的新車。一家人鳥槍換炮,日子過得好不滋潤。
搬進新家那天,王建軍和媳婦兒開車把老兩口接過去,偌大的房子裝修得富麗堂皇,李秀蘭看著笑得合不攏嘴的孫子孫女,心里那點對大兒子的愧疚似乎也被沖淡了不少。她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這筆錢確實改變了小兒子一家的命運。
然而,那種虛浮的滿足感并沒有持續(xù)太久。
大兒子王建國,真的就像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樣。
以前,不管多忙,王建國每周都會打個電話回來,問問父母的身體,聊聊工地上有趣的事。雖然話不多,但那份牽掛是實實在在的??勺詮哪翘旌炞蛛x開后,他的電話就斷了。
老兩口不打過去,他絕不打過來。
每個月,他的銀行卡還是會準時給父親的賬戶上打來五千塊錢生活費,一分不少。但那串冰冷的數(shù)字,更像是一種例行公事的義務(wù),不帶任何感情。
中秋節(jié),王守義實在忍不住,撥通了王建國的電話。
“喂,爸?!彪娫捘穷^的聲音依舊平靜,但多了一層無法穿透的隔閡。
“建國啊……在、在忙嗎?”王守義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嗯,在看圖紙。有事嗎?”
“沒……沒事,就是……就是中秋節(jié)了,打個電話問問你。在那邊……都好吧?”
“挺好的。你們也保重身體。沒什么事我先掛了,這邊催得緊?!?/p>
“哦,好,好,你忙,你忙……”
“嘟……嘟……嘟……”
聽著電話里的忙音,王守義拿著手機,愣了半天。整個通話,不到一分鐘。沒有一句多余的問候,沒有一絲往日的溫情。那份客氣和疏離,比爭吵更讓老兩口心寒。
他們心里那份因為小兒子過上好日子而產(chǎn)生的些許慰藉,被這通電話擊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日漸濃重的愧疚和失落。
他們這才恍然大悟,他們用380萬,給小兒子買來了一時富足,卻可能永遠地失去了大兒子的心。他們以為大兒子“有能力”,就能承受一切不公。他們以為血濃于水,親情就能理所當然地彌補傷害。他們錯了。再老實的人,心也是肉長的,被傷透了,也會變冷。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zhuǎn)眼就到了年根兒。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彩,準備過年。王守義和李秀蘭住進了拆遷后分到的一套小兩居里,房子新了,心卻空了。他們看著空蕩蕩的屋子,越發(fā)地想念那個曾經(jīng)會帶著滿身塵土、憨笑著喊他們“爸媽”的大兒子。
05
大年三十,除夕夜。
窗外,鞭炮聲此起彼伏,煙花在夜空中絢爛綻放,映照著家家戶戶的團圓和喜悅。王守義和李秀蘭的家里,卻冷清得有些過分。
李秀蘭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往年孩子們最愛吃的:紅燒肉、糖醋排骨、清蒸鱸魚……可偌大的餐桌旁,只有他們老兩口。
大兒子王建國早就打過電話,說工地忙,項目催得緊,過年回不來了。寥寥數(shù)語,依舊是那種公事公辦的語氣。老兩口嘴上說著“工作要緊”,心里卻像是被挖掉了一塊。
唯一的指望,就是住在同城的小兒子王建軍一家了。
“給建軍打個電話吧,讓他們一家子快點過來,菜都要涼了?!蓖跏亓x催促道。
李秀蘭點點頭,擦了擦手,拿起手機撥通了王建軍的號碼。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被接起,背景里有些嘈雜。
“喂,媽?!蓖踅ㄜ姷穆曇袈犉饋碛行┖?/p>
“建軍啊,你們怎么還沒過來?飯都做好了,就等你們了。”李秀蘭的語氣里滿是期待。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王建軍支支吾吾地說道:“哎呀,媽……真對不住。公司這邊……臨時通知加班,有個緊急項目要處理,走不開啊。領(lǐng)導下了死命令,今晚必須弄完。你看這事兒鬧的……”
李秀蘭心頭一沉,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加班?大年三十還加什么班?。俊?/p>
“沒辦法啊,客戶要得急。我們……我們年后再回去看您二老,給您和爸拜年。你們先吃,別等我們了?!蓖踅ㄜ姷恼Z氣顯得很無奈,但又很堅決。
老兩口雖然失望透頂,但也只能無奈地答應下來?!澳恰冒?,工作重要。你自己也注意身體,別太累了。”
掛了電話,李秀蘭看著一桌子精心準備的飯菜,眼圈一紅,眼淚差點掉下來。王守義拍了拍她的手,心里也不是滋味。
他沉默地坐了一會兒,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他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兒子去加班了,那兒媳婦和孫子孫女在家過年得多冷清??!不行,咱們不能讓他們孤零零地過這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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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蘭一聽,也覺得是這個理。是啊,兒子忙工作,當父母的更得替他照顧好家里。
“走!”王守義當機立斷,“咱們把這些菜都裝上,打包好,給他們送過去!咱們過去陪兒媳和孩子們一起過年!”
這個想法讓兩個失落的老人重新燃起了熱情。他們手腳麻利地找出保溫飯盒,將一盤盤熱氣騰騰的菜裝好,又拿上給孫子孫女準備的壓歲錢紅包,穿上厚厚的外套,興沖沖地出了門。
寒風雖冷,但老兩口的心是熱的。他們想象著敲開門后,兒媳和孩子們看到他們和滿桌美食時驚喜的表情,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
半個多小時后,他們站在了王建軍家那扇氣派的防盜門前。里面隱隱約約傳來熱鬧的說話聲和電視聲,似乎還有孩子們的笑鬧聲。
“看來孩子們自己玩得也挺開心嘛。”李秀蘭笑著說。
王守義按下了門鈴。
等了幾秒鐘,門開了。
然而,開門的既不是他們的兒媳,也不是孫子孫女。而是一個穿著體面,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同齡婦人。
王守義和李秀蘭當場就傻眼了,愣在原地。
“親家母?你咋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