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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蔣魂歸故里的遺愿,在橫亙半世紀的政治迷霧中,始終懸而未決。
從奉化溪口空置的祖墳,到慈湖陵寢緊閉的大門,這樁國之大事成了無數(shù)人心頭一道無解的難題。
誰也想不到,解開這道難題的鑰匙,竟不在兩岸高層的談判桌上,而是藏于一位蔣家后人十八年前留下的一句詭異讖語里。
如今,這位被預言選中的“最后守望者”,正日復一日地進行著他的儀式。
當他的記憶終于走向終點,這只空罐所揭示的驚天秘密,為何竟讓全臺灣都無人能夠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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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臺北的夏日午后,是一只巨大的、濕熱的蒸籠,將所有生靈都悶得懨懨欲睡。眷村里更是安靜,連平日里最愛聒噪的幾只老貓,此刻都尋了車底的陰涼,肚皮貼著滾燙的水泥地,懶得動彈一下。
空氣里,風是凝固的,只有從老舊窗式空調機里滴落的水珠,在鐵皮雨棚上砸出“滴答、滴答”的單調聲響,仿佛是這漫長午后唯一還在走動的時間。
就在這片近乎凝滯的寂靜中,九十三歲的陳志生坐在他那張用了超過半個世紀的藤椅上,進行著他每日雷打不動的儀式。
他戴著一副鏡腿已經(jīng)用膠布纏了好幾圈的老花鏡,手里攥著一塊洗得發(fā)白的純棉布,正極其專注地,近乎虔誠地擦拭著膝上一個黑陶罐。
那陶罐樣式極為普通,通體烏黑,沒有任何花紋雕飾,光素得像一塊被溪水沖刷了千年的鵝卵石。罐口用一塊紅布蒙著,再用麻繩仔細地系好。
陽光透過布滿灰塵的窗格,斜斜地打在陶罐上,映出一圈溫潤又深沉的光暈。陳志生的手很干枯,皮膚像老樹的表皮,布滿了深褐色的老人斑和溝壑般的皺紋,可他的動作卻異常輕柔穩(wěn)定,仿佛在擦拭一件舉世無雙的稀世珍寶,生怕一用力,就會將其碰碎。
“阿公,你又在擦這個啦?里面空空的,擦這么亮做什么?”房門被輕輕推開,孫女林美惠端著一盤切好的蓮霧和芭樂走了進來。冷氣從她身后涌入,給這悶熱的小屋帶來一絲短暫的涼意。她二十多歲,穿著時尚的T恤和牛仔褲,與這間充滿了陳舊氣息的屋子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陳志生像是沒聽見,依舊埋頭擦拭著。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剩下眼前這個黑陶罐和手里這塊軟布。
“阿公?”美惠走近了些,把果盤放在那張同樣老舊的方桌上,桌腿下還墊著幾張折疊的報紙?!拔医o你切了水果,吃一點吧,解解暑。”
老人這才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眼睛在老花鏡后瞇了瞇,似乎在辨認來人。過了幾秒,他的嘴角才牽動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他的目光很快又回到了陶罐上,聲音蒼老又沙啞,像是從一口枯井里發(fā)出來的:“總得擦干凈點,不然……客人來了,會嫌棄的?!?/p>
“客人?”美惠愣了一下,環(huán)顧了一下這間除了她和爺爺再無第三個人的小屋,“什么客人啊?”
陳志生不再回答,只是用那塊棉布,將罐口蒙著的紅布也仔細地擦了一遍,連那根捆綁的麻繩都不放過。美惠看著他這副模樣,心里一陣說不出的酸楚。
這個黑陶罐是阿公五年前托人從鶯歌陶瓷老街定做的,拿回來那天,她還好奇地打開看過,里面空空如也。
可從那天起,每天下午三點,阿公都會像現(xiàn)在這樣,把它抱出來,仔仔細細地擦拭一個小時,風雨無阻。問他為什么,他總說是在等一位“重要的客人”。
這間小屋是陳志生在臺灣唯一的“家”。房間不大,一張單人床,一個掉漆的衣柜,一張書桌,還有這把藤椅,幾乎就是全部的家當。墻壁被南臺灣的濕氣熏得有些斑駁,最顯眼的位置,掛著一張已經(jīng)嚴重泛黃的蔣介石肖像,肖像的目光深邃,仿佛也在凝視著這個房間里流逝的時光。肖像旁邊,是一張更小的黑白全家福,照片里,年輕的陳志生穿著軍裝,英氣勃發(fā),身邊是他的父母和一個扎著小辮的妹妹。
那是他在離開大陸前,在老家奉化溪口拍的唯一一張全家福。照片里的人,除了他,都早已不在人世了。
整個屋子都彌漫著一股復雜的味道,有風濕藥膏的清涼油味,有舊書報紙的霉味,還有一種屬于老人身上特有的、混雜著歲月與孤獨的氣息。對于美惠來說,這味道有些刺鼻;對于陳志生來說,這味道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他的生活像一部被按下了慢放鍵的老電影。每天清晨,天蒙蒙亮,他會準時醒來,打開那臺老舊的半導體收音機,費力地調到一個信號時斷時續(xù)、專門播報大陸新聞的頻道。他聽得很認真,有時候聽到一個熟悉的地名,會愣神許久。白天的大部分時間,他會坐在藤椅上,對著窗外發(fā)呆,目光穿過眷村里交錯的電線和鄰居家晾曬的衣物,投向一片虛無的遠方。偶爾,隔壁的老王會過來找他下棋,兩人在楚河漢界上殺得難解難分,一盤棋能下一整個下午,期間說的話卻不超過十句。
眷村里的老伙計們,就像秋天樹上的葉子,一年比一年稀疏。前年走了老李,去年送了老趙,今年開春,連身體一向硬朗的老張也住進了榮民總醫(yī)院,估計是出不來了。
陳志生覺得自己像一棵被硬生生從故鄉(xiāng)的沃土里拔起,又被隨意插在這座孤島上的老樹。幾十年過去,他雖然也長出了一些淺淺的、茍延殘喘的根須,但他的主根,他所有的養(yǎng)分和記憶,都還留在那片遙不可及的土地上。風一吹,他就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搖搖晃晃,無時無刻不在感受著海峽對岸那若有似無的牽引。
一陣困意襲來,陳志生放下陶罐,靠在藤椅上打起了盹。他又做夢了,還是那個重復了無數(shù)次的夢。
夢里,他又變回了那個十幾歲的少年,穿著打補丁的土布褂子,赤著腳丫,在清澈見底的剡溪里摸石蟹。溪水冰涼,從他的腳趾縫間滑過,癢癢的。
他一伸手,就從石頭底下摸出一只張牙舞爪的小螃蟹,高興得哈哈大笑。他把螃蟹扔進腰間的魚簍,一路跑著穿過鎮(zhèn)子。
路過武山廟,看到蔣氏宗祠前那塊用青石板圍起來的空地,那是鎮(zhèn)上人人都知道的地方,是為“委員長”百年之后預留的“正穴”。
夢里,那塊精心維護的空地卻長滿了半人高的荒草,在風中凄凄地搖擺。一個模糊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他自己年輕時的嗓音,帶著濃重的奉化口音,在風里焦急地回響:“先生,位置都給您留好了,您什么時候回來?。吭俨换貋?,這草都比人高了……”
“快了……快了……”
陳志生猛地從夢中驚醒,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他大口地喘著氣,眼神空洞地望著剝落的天花板,嘴里還在無意識地喃喃自語。
那種夢境帶來的巨大失落感和焦灼感,緊緊地攫住了他的心臟,比現(xiàn)實中的任何病痛都更讓他難受。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己布滿皺紋和斑點的手背,那上面哪里還有半分少年的影子?
傍晚時分,林美惠又提著保溫飯盒過來了。她不放心阿公一個人吃飯,只要沒應酬,下班后都會先來眷村一趟。她把飯菜在桌上擺好:一碗軟爛的稀飯,一碟清蒸魚,還有一小份燙青菜。電視機開著,聲音不大,正在播放晚間新聞。
“阿公,吃飯了?!泵阑葺p聲叫他。
陳志生緩緩地挪到桌邊,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著稀飯。他的動作很慢,仿佛咀嚼的不是食物,而是漫長而沉重的光陰。
電視里,一位時事評論員正對著鏡頭,慷慨激昂地發(fā)表著言論:“……關于‘兩蔣靈柩’是否應該遷葬的問題,已經(jīng)爭論了數(shù)十年!這早已不是單純的落葉歸根,而是牽動整個臺灣社會敏感神經(jīng)的政治議題!奉化溪口的墓園空置多年,慈湖的陵寢也只是暫厝,這種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本身就是歷史悲劇的延續(xù)……”
另一位嘉賓立刻反駁:“什么歷史悲?。课铱词悄承┤说囊粠樵?!時代不同了,臺灣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主體性,我們?yōu)槭裁催€要被上一代的恩怨情仇所捆綁?依我看,就地安葬,入土為安,才是對逝者最基本的尊重!”
兩派人馬在電視屏幕里吵得不可開交,引經(jīng)據(jù)典,言辭激烈,仿佛整個臺灣的未來都系于此。陳志生卻像個局外人,對屏幕里的喧囂充耳不聞。他只是低著頭,專注地喝著他的那碗稀飯。他的沉默,與電視里的嘈雜形成了巨大的、甚至是有些荒誕的對比。
美惠看著阿公佝僂的背影,心里又是一陣發(fā)酸。她想對他說點什么,比如“阿公別聽他們胡說”,或者“阿公我們不想那些了”,可話到嘴邊,又覺得無比蒼白。她知道,電視里爭論的那些符號,那些歷史,對于她這一代人來說,或許只是教科書上的幾行字,或者政客們用來博取選票的工具。但對于阿公來說,那是他用一輩子去追隨、去等待、去失落的全部。
她和阿公之間,仿佛隔著一條無形的、深不見底的海峽。她站在這頭,能看到他,能觸摸到他,卻永遠也無法真正抵達他內(nèi)心的那片故土。
02
林美惠工作的地點在臺北市信義區(qū)的一棟玻璃幕墻寫字樓里。她是一家小有名氣的設計公司的助理設計師。在這里,時間是以分鐘和截稿日來計算的。
同事們都是和她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他們熱衷于討論最新的蘋果發(fā)布會,計劃著下一次去日本還是去泰國的旅行,午休時談論的是股票的漲跌和哪家新開的網(wǎng)紅餐廳值得打卡。
他們是土生土長的臺灣孩子,生活充滿了現(xiàn)代都市的亮色和快節(jié)奏,對于“眷村”、“老兵”、“鄉(xiāng)愁”這些詞匯,他們的認知大多來自于電影或者零星的報道,那是一個遙遠的、與他們無關的世界。
這天下午,美惠接到了房屋中介的電話。
“林小姐,您之前看中的那個‘敦南小筑’的單位,房東愿意再降一點價,而且附贈全套家電。這個價位在這個地段真的很難得了,您要不要再考慮一下?”中介的聲音熱情又急切。
那是一套位于市中心的新公寓,面積不大,但格局很好,兩室一廳,有獨立的電梯,干濕分離的衛(wèi)浴,還有一個能曬到太陽的小陽臺。最重要的是,它離美惠公司不遠,周圍生活機能便利,步行十分鐘就能到一家大型綜合醫(yī)院。
美惠已經(jīng)盤算很久了,她想把這套房子買下來,然后把阿公從那個又老又破的眷村里接出來,和自己一起住。
掛了電話,美惠心里一陣激動。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阿公不用再爬那段陡峭的樓梯,可以在干凈明亮的浴室里洗澡,冬天有暖氣,夏天有舒適的冷氣,生病了也能第一時間得到照顧。她覺得,這是她作為孫女,能為阿公做的最好的事。
下班后,她幾乎是懷著一種雀躍的心情回到了眷村。老舊的村落籠罩在黃昏的余暉里,顯得愈發(fā)寂寥。她推開門,看到阿公正坐在藤椅上,手里拿著一張舊報紙,眼神卻空洞地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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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我跟你說個好消息!”美惠把包往旁邊一放,興沖沖地坐到阿公身邊。
陳志生緩緩地轉過頭,看著孫女興奮得發(fā)紅的臉頰。
“我今天去看了一套房子,特別好!在市中心,有電梯,你以后上下樓就不用再爬樓梯了。房間里陽光很好,浴室也又大又干凈,不像這里這么潮濕。而且離醫(yī)院特別近,萬一有什么不舒服,五分鐘車程就到了?!泵阑菀贿呎f,一邊用手比劃著,“我已經(jīng)跟房東談得差不多了,等手續(xù)辦好,我就接你過去一起住,好不好?”
她期待地看著阿公,以為會看到他高興的表情。出乎她意料的是,陳志生臉上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他只是靜靜地聽著,等美惠說完了,才慢慢地、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不去?!彼穆曇舨淮螅惓G逦?。
美惠的笑容僵在了臉上:“為什么不去?。磕抢飾l件比這里好太多了!”
“我的根在這里?!标愔旧粗@間他住了幾十年的小屋,一字一句地說。
“根?”美惠一下子急了,音量也不自覺地拔高,“阿公!這里算什么根?。窟@房子又老又破,你看這墻壁都掉皮了!你的老鄰居們要不就搬走了,要不就……就走了,就剩下你一個人了!你的根在大陸,在奉化溪口,可你也回不去??!”
最后那句話,像一根淬了毒的針,又準又狠地刺進了陳志生心中最柔軟、最不能觸碰的地方。
“你……”陳志生的身體猛地一震,他掙扎著想從藤椅上站起來,臉色瞬間漲得通紅。一股氣血往上涌,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整個身體都弓成了一只蝦米。
他伸出一只顫抖的手,指著林美惠,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被一陣接一陣的猛咳堵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眼神里,充滿了被最親近的人誤解和傷害的痛苦與震驚。
這是他們祖孫倆之間,第一次爆發(fā)如此激烈的爭吵。美惠看著阿公痛苦的樣子,也嚇壞了,她想上前去拍他的背,又有些不敢。
她覺得自己委屈極了,明明是一片好心,為什么阿公就是不能理解呢?
那天晚上,祖孫倆陷入了冷戰(zhàn)。美惠默默地收拾好碗筷,一句話也沒說就離開了。陳志生則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連晚上的新聞也沒看。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哀,這種悲哀甚至超過了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他發(fā)現(xiàn),自己用一生去守護和珍視的那些信念、那些記憶,在他最疼愛的孫女眼里,竟然是如此一文不值、甚至是應該被拋棄的累贅。
這種來自血脈親人之間的隔閡,像一層冰冷的玻璃,將他與這個他唯一還有牽掛的世界隔絕開來,比身體的衰老更讓他感到無力和絕望。
第2天, 陳志生心情煩悶,破天荒地主動端著棋盤,去找隔壁的老王。老王是和他一同從江蘇過來的老兵,比他小幾歲,心態(tài)卻比他豁達得多。
第3天, 老王的老伴前幾年過世了,孩子們都在美國,他一個人守著老房子,每天養(yǎng)養(yǎng)花、遛遛鳥,倒也自得其樂。
棋盤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擺開,楚河漢界,壁壘分明。兩人默默地落著子,只聽得棋子敲擊石桌的清脆聲響。
“吃你的馬?!崩贤跄砥鹨粋€“炮”,重重地砸下。他抬眼看了看陳志生緊鎖的眉頭,猜到了七八分。“又跟美惠那丫頭鬧別扭了?”
陳志生沒作聲,只是盯著棋盤,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嗯。”
“我就知道?!崩贤鯂@了口氣,從口袋里摸出煙盒,遞給陳志生一根,自己也點上一根。“那丫頭昨天跟我說了,想接你去住新房子。多好的孩子,多孝順啊。你這老頑固,怎么就想不通呢?”
陳志生沒有接煙,他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你不懂!她不懂,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老王吐出一口煙圈,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變得有些悠遠,“老陳,咱們這些人,就像當年黃河發(fā)大水,被洪水從家鄉(xiāng)的田里連根拔起,沖到了這片海里的孤島上。能活下來,能在這片陌生的泥巴地里重新扎下一點須子,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完下半輩子,就已經(jīng)是天大的福分了。你還強求什么呢?”
“那不一樣!”陳志生用棋子重重地敲了一下棋盤,發(fā)出“嗒”的一聲脆響,“浮萍沒有家,水漂到哪里就是哪里。我們有家!家就在那里,只是……只是回不去!”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哽咽。
老王看著他這副執(zhí)拗的樣子,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不再勸了。他知道,陳志生的心里,有一道坎,除了他自己,誰也幫他邁不過去。
幾天后,臺北下起了連綿的陰雨。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塊巨大的臟抹布罩住了。在一個雨勢稍小的下午,陳志生獨自一人出了門。他穿上了一件半舊的深藍色外套,撐開一把傘骨都有些生銹的長柄黑傘,步履蹣跚地走到了村口的公交站。
他幾次換乘公交車,花了將近兩個小時,來到了桃園大溪。雨絲在車窗上劃出一道道水痕,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從擁擠的市區(qū),到開闊的郊野,最后停在了一片肅穆的山林前。這里是慈湖,蔣介石靈柩的暫厝之地。
他沒有像其他零星的游客那樣,走進陵寢去瞻仰致意。他只是撐著那把舊傘,在陵寢外空曠的停車場上找了個角落,遠遠地站著。雨水順著黑色的傘沿,一滴滴滑落,在他腳下的柏油路上積成了一小灘黑色的水洼。
那片安放著靈柩的山林,被濃重的、化不開的霧氣籠罩著,顯得神秘而又遙遠。陳志生就那么站著,一動不動,像一尊風化的石像。他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陵寢的衛(wèi)兵換了一班崗,久到停車場出口的管理員都覺得奇怪,走過來客氣地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助。
他緩緩地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然后轉過身,拖著沉重的步子,朝來時的車站走去。在彌漫的雨霧中,他佝僂的背影顯得格外渺小、孤單,仿佛隨時都會被這濃霧吞噬。
他對著那片怎么也看不透的濃霧,用一種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近乎絕望地重復著:
“遙遙無期……真的就遙遙無期了嗎?”
這句話,被風雨打散,飄向那片沉默的山林,沒有得到任何回音。它呼應著報紙上、電視里那個冰冷的標題,也重重地砸在了陳志生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03
張晴是臺北一所大學歷史系的研究生。她年輕,充滿理想主義,對這個時代和她腳下的這片土地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她的畢業(yè)論文選題是《時代洪流下的個體記憶——臺灣外省老兵口述史研究》。為了這個課題,她一頭扎進了那些正在以驚人速度消失的眷村里。
起初,她的田野調查進行得異常艱難。她敲開一扇扇斑駁的木門,面對的是一張張寫滿滄桑的臉。這些耄耋之年的老兵們,有的因為年歲已高,記憶早已模糊不清;有的則對她這個“外人”抱著極大的警惕,擺擺手,什么都不愿多談;還有一些人,雖然愿意開口,但講述的內(nèi)容卻大同小異,無非是當年如何參軍,如何打仗,如何跟著部隊來到臺灣,聽起來就像是官方宣傳材料的翻版,缺少鮮活的、屬于個體的細節(jié)和情感。
就在張晴感到一籌莫展的時候,她從一位相對健談的老兵——老王那里,聽到了一個特殊的名字:陳志生。
“你要找有故事的人?那你該去找老陳?!崩贤踝谠鹤永?,一邊給他的寶貝蘭花澆水,一邊對張晴說,“我們這一村子的人里,就他最怪,也最犟。一輩子就認一個死理:回家?!?/p>
老王咂了咂嘴,繼續(xù)說道:“他有個怪癖,你肯定沒見過。他屋里有個黑罐子,空的,他寶貝得跟什么似的,天天擦,天天擦,說是在等什么‘客人’。還有啊,這老家伙,自從十八年前,在電視上看了個什么稀奇古怪的節(jié)目之后,人就變得更怪了,整天神神叨叨的?!?/p>
“十八年前的電視節(jié)目?”這個看似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間點亮了張晴敏銳的學術嗅覺。她立刻追問:“王伯伯,您還記得是什么節(jié)目嗎?關于什么的?”
“哎喲,那誰記得清啊。”老王搖了搖頭,“都快二十年了。就記得好像是個什么人,在電視里說了幾句怪話,老陳聽了以后,就跟中了邪似的,念叨了好幾天。具體說了什么,我早就忘光了?!?/p>
雖然線索模糊,但“十八年前”、“電視節(jié)目”、“怪話”這幾個關鍵詞,足以讓張晴感到興奮。她預感到,這可能是一個突破口,一個能夠讓她深入了解陳志生這個特殊個體內(nèi)心的關鍵。
接下來的幾天,張晴幾乎是泡在了學校的圖書館和資料中心里。她要尋找的是十八年前的一段影像或文字,這在信息爆炸的今天聽起來容易,但在那個網(wǎng)絡尚不發(fā)達的年代,無異于大海撈針。她面對的是一排排冰冷的金屬架,上面堆滿了積滿灰塵的舊報紙合訂本,還有需要通過老舊機器才能讀取的微縮膠片。
她耐著性子,一頁一頁地翻閱著十八年前的《聯(lián)合報》、《中國時報》。報紙的紙張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散發(fā)著一股陳腐的氣味。娛樂版、社會版、文藝副刊……她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她又在學校的電子數(shù)據(jù)庫里,輸入各種可能的關鍵詞:“老兵”、“兩蔣”、“奉化”、“鄉(xiāng)愁”,但搜索出來的結果成千上萬,大多是些陳詞濫調的政論文章。
過程是枯燥且令人沮喪的。有好幾次,當她揉著酸澀的眼睛,看著窗外已經(jīng)漆黑的夜色時,都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也許老王只是記錯了,也許那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節(jié)目。
就在她快要放棄的時候,轉機出現(xiàn)了。她在一個專門收錄冷門藝術訪談的數(shù)據(jù)庫里,找到了一段模糊的視頻記錄。節(jié)目標題是《邊緣的凝視——青年藝術家蔣友霖的創(chuàng)作世界》。日期,恰好是十八年前的初秋。
“蔣友霖?”張晴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似乎是蔣家一位非常低調的遠房親戚,在藝術圈有些名氣,但幾乎從不參與任何政治活動。她立刻點開了視頻。
視頻的畫質很差,充滿了雪花點。畫面里,一個留著長發(fā)、氣質憂郁的年輕男人,正坐在自己的畫作前,接受主持人的采訪。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在討論繪畫的技巧、藝術的哲學,內(nèi)容晦澀而小眾。張晴耐著性子快進,直到節(jié)目的最后幾分鐘。
主持人大概是想在節(jié)目結尾制造一點話題,突然拋出了一個與藝術無關、卻在當時極為敏感的問題:“蔣先生,作為蔣家后人,我們很想知道,您對于目前社會上熱議的‘兩蔣靈柩’遷葬一事,個人有什么看法?”
這個問題一出,畫面里的蔣友霖明顯愣了一下,他似乎沒想到會被問到這個。他沉默了片刻,沒有像政客那樣給出標準答案,也沒有回避。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鏡頭,望向不知名的遠方,用一種平靜而又帶著一絲詩意的語調,緩緩地說道:
“關于這件事,我想說的,可能和大家想聽的不太一樣?!?/p>
“我認為,先總統(tǒng)與經(jīng)國先生的靈柩,他們歸鄉(xiāng)之日,并非取決于政治氣候的晴雨,也不是由哪一個黨派或哪一次協(xié)商來決定的。”
“它取決于一件事,一件更本質、也更悲傷的事。它取決于,最后一個還清晰記得故鄉(xiāng)風貌的老兵,他記憶消逝的那一天?!?/p>
演播室里一片寂靜。主持人也被這出人意料的回答驚住了,沒有打斷他。
蔣友霖的聲音繼續(xù)在嘈雜的電流聲中響起,清晰而沉重:
“當那位老兵,他再也畫不出溪口老家的地圖,再也分不清哪條是上街、哪條是下街;當他再也聞不到奉化水蜜桃成熟時的香氣,再也想不起剡溪里水的溫度時,那牽引著魂魄回到故里的最后一根絲線,也就斷了?!?/p>
“到那個時候,魂魄便成了斷了線的風箏,在海峽上空飄蕩,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靈柩回去了,又有什么意義呢?不過是空空的軀殼回到了一個已經(jīng)陌生的故鄉(xiāng)?!?/p>
“所以,真正的問題不是靈柩何時回去。而是到那時,當所有的記憶都已風化,誰來為他們,也為我們所有這些飄零之人,建一座新的歸宿?一個……一個不在土里,而在心里的歸宿?”
視頻到這里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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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晴坐在電腦前,久久沒有動彈。她感到一陣莫名的、巨大的震撼,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擊中了。這根本不是一個政治問題的答案,這分明是一句充滿了悲憫、宿命和哲思的讖語!
它將一個宏大、冰冷的國族歷史議題,瞬間拉回到了一個卑微、脆弱的個體生命之上。它沒有給出答案,反而提出了一個更深邃、更令人無力的終極問題。
“最后一個老兵……”
“當他再也畫不出溪口老家的地圖……”
張晴的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老王口中那個固執(zhí)地守著一個空陶罐、念叨著“回家”的陳志生的身影。
她預感到,自己可能無意中觸碰到了一個被時代遺忘的秘密,一個關于記憶、等待與最終消亡的核心。她迅速地合上筆記本電腦,心臟因為激動和一種莫名的緊張感而劇烈地跳動著。
她必須,立刻,再去見一見陳志生。
04
再次踏入眷村,張晴的心情與之前截然不同。這一次,她不再是一個茫然的探尋者,她的心里裝著那句沉重的讖語,也帶著一個明確的目標。
她知道,面對陳志生這樣內(nèi)心壁壘森嚴的老人,直接的提問只會讓他更加封閉。她需要一把鑰匙,一把能打開他記憶之門的鑰匙。
她沒有空手去。在來之前,她特地繞到市里一家高級水果店,買了幾顆昂貴的、號稱是從臺灣高山農(nóng)場引種改良的“奉化水蜜桃”。桃子個頭不大,但形態(tài)飽滿,表皮上覆蓋著一層細密的絨毛,散發(fā)著一股清甜的、沁人心脾的香氣。
當張晴提著水果走進那間熟悉的小屋時,陳志生正像往常一樣,坐在藤椅上發(fā)呆??吹接心吧诉M來,他渾濁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絲警惕。
“陳爺爺,您好,我是上次來過的那個學生,張晴?!睆埱绨阉旁谧郎希樕蠋е嬲\的微笑,“我路過水果店,看到這個,聽老板說是奉化來的品種,就想著買來給您嘗嘗鮮。”
陳志生的目光落在了那幾顆水蜜桃上。他先是狐疑地看了看張晴,然后伸出干枯的手,顫巍巍地拿起一顆。他沒有吃,而是將桃子湊到鼻子前,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就是那一瞬間,張晴清晰地看到,老人僵硬的臉上,某種東西融化了。他那雙總是蒙著一層灰翳的眼睛里,似乎閃過了一絲極其短暫、卻異常明亮的光。那熟悉的、跨越了七十多年光陰的香氣,像一把精準的鑰匙,瞬間“咔噠”一聲,打開了他記憶深處一道生了銹的閘門。
“是這個味道……是這個味道……”他喃喃自語,又聞了聞,仿佛要把這股香氣全部吸進肺里。
他的態(tài)度明顯地軟化了。
他示意張晴坐下,第一次主動開了口,問她讀什么專業(yè),為什么對他們這些老頭子的事感興趣。張晴抓住機會,順著他的話,小心翼翼地聊起了奉化,聊起了溪口。
在水蜜桃香氣的引導下,陳志生的話匣子,一點一點地被打開了。他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用他那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普通話,向張晴講述那個只存在于他記憶中的故鄉(xiāng)。他講到溪口的武嶺門有多氣派,講到剡溪的水在夏天有多清涼,講到鎮(zhèn)上哪家的千層餅最好吃,哪家的牛肉面最地道。他還講起童年時一起在河里游泳、在山上掏鳥窩的伙伴,說到高興處,他干癟的臉上甚至泛起了一絲紅光,仿佛又變回了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
他的話語不再是平日里那種充滿了怨氣和執(zhí)念的重復,而是充滿了溫情和生動的細節(jié)。張晴靜靜地聽著,用錄音筆錄下這一切。她知道,她正在見證一座活著的、正在從歷史深處浮現(xiàn)出來的城市。
恰好這時,林美惠也來看望爺爺。她看到阿公竟然和一個陌生女孩聊得這么投機,感到非常驚訝。
在一次交談的間隙,張晴看著陳志生臉上那神采飛揚的表情,故作向往地說:“陳爺爺,聽您說了這么多,我真的好想親眼看一看您說的那個溪口鎮(zhèn),到底是什么樣子的?!?/p>
陳志生聽到這句話,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他沉默了許久,眼神又變得悠遠起來。屋子里的氣氛一下子安靜下來。美惠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張晴,覺得她可能說錯了話。
就在美惠想開口打圓場的時候,陳志生突然有了動作。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走到床邊,然后蹲下,費力地從床底下拖出一個長條形的、上了鎖的木箱。箱子看起來很沉,表面因為常年不見光而有些潮濕。
他用一把小鑰匙打開了銅鎖,箱蓋揭開,一股樟腦丸和舊紙張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箱子里,沒有金銀細軟,也沒有什么貴重物品,只有一卷用油布精心包裹著的、巨大的圖紙。
他示意張晴和美惠幫忙,將圖紙在房間中央唯一空著的地板上緩緩展開。當整幅圖紙完全展現(xiàn)在眼前時,張晴和林美惠都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幅地圖。一幅用最傳統(tǒng)的毛筆和墨線,繪制在一大張牛皮紙上的、無比精細、無比復雜的地圖。
地圖的范圍,就是整個溪口鎮(zhèn)。從東頭的武嶺門,到西邊的雪竇山;從鎮(zhèn)中心最繁華的蔣氏故居豐鎬房,到剡溪邊上不起眼的一個小小的渡口。鎮(zhèn)上的每一條主街,每一條小巷,甚至哪家是米店,哪家是布莊,哪個拐角處有一棵上百年的大樟樹,哪口井的水最甘甜,都被用工整的小楷字清清楚楚地標注了出來。地圖的線條有的深,有的淺,有的地方還有修改過的痕跡,顯然不是一次畫成的,而是經(jīng)過了長年累月的補充和修正。
這哪里是一張地圖?這分明是一個人用幾十年的光陰和全部的思念,在心里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地重新構建起來的一座城池!
林美惠受到的沖擊是最大的。她從小就知道阿公的故鄉(xiāng)在“大陸”,在“奉化”,可那對她來說,始終只是一個模糊的地名,一個抽象的符號?!?/p>
直到此刻,看到這張攤開在地上的、充滿了驚人細節(jié)的“記憶版圖”,她才第一次具體地、真切地感受到,阿公口中的“故鄉(xiāng)”,是一個多么鮮活、多么真實、多么有血有肉的存在。
她看著阿公跪在地板上,用他那根因為衰老而不斷顫抖的手指,點著地圖上的某一個點,用她聽不太懂的奉化方言,興奮地對張晴講述著這里發(fā)生過的故事。她第一次意識到,阿公拒絕搬離這個破舊的眷村,不僅僅是因為固執(zhí),更因為這里是他唯一可以安放這座“心中之城”的地方。他是在守護,守護這片只屬于他的、不容外人侵犯的精神領土。一股強烈的酸楚和愧疚涌上她的心頭,她為自己之前的無知和粗暴感到無比羞愧。
陳志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興致勃勃地向兩個年輕的聽眾展示著他的“杰作”?!澳銈兛?,這里,是玉泰鹽鋪,我小時候最喜歡去他們家后院玩……”
“還有這里,文昌閣,半山腰上,風景最好,能看到整個鎮(zhèn)子……”
他一邊說,一邊指點著。突然,他的手指停在了地圖上一個被圈起來、但里面卻是空白的區(qū)域,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這里……這里……是什么來著?”他努力地回想著,額角因為用力而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眼神里流露出一絲茫然和焦急。“是個祠堂……不對,好像是個……是個學堂……哎呀,怎么就是想不起來了呢?”
過了一會兒,他又指著另一條街道,那是他童年居住的地方?!拔壹腋舯凇切罩艿?,開豆腐坊的……再隔壁……是姓……姓李?還是姓王?”他把兩家鄰居的名字給說混了,自己也察覺到了,煩躁地用手背敲了敲自己的額頭,嘴里嘟囔著:“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腦子跟一團漿糊一樣……”
他情緒的突然低落,讓屋子里的氣氛再次變得沉重。
美惠只當是阿公年紀大了,記憶力衰退的正常現(xiàn)象,沒太在意。但一旁的張晴,心里卻“咯噔”一下,猛地一沉。
她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些微小的、卻是致命的細節(jié)。
她看著陳志生臉上困惑又痛苦的表情,再看看那張宏大而精美的地圖上,開始出現(xiàn)的、小小的“空白”與“錯亂”。一個可怕的念頭躥上了她的腦海。
陳志生的記憶,這座他用一生血淚和思念構建起來的雄偉“版圖”,正在不可避免地、從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開始,一寸一寸地褪色、風化、崩塌。
他,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句讖語中所預言的宿命。
他正在成為,那個“最后一個老兵”。
這個發(fā)現(xiàn)讓張晴的后背竄起一陣寒意。一種巨大的、無能為力的歷史宿命感,像烏云一樣壓在了她的心頭,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05
生活的節(jié)奏,有時平緩如溪流,有時卻會毫無征兆地變成湍急的瀑布。
危機是在一個看似再普通不過的清晨爆發(fā)的。
鄰居老王像往常一樣,端著他的紫砂壺到院子里伺候他的花草。他習慣了每天這個時候,都能看到陳志生的身影,或是在打太極,或只是在門口站著發(fā)呆??山裉?,對面的門卻一直緊閉著。起初老王沒在意,以為他只是起晚了。但直到太陽升得老高,那扇門依舊沒有打開的跡象。
老王覺得有點不對勁。他走過去,敲了敲門,大聲喊:“老陳!老陳!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床?”
屋里沒有任何回應。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老王的心。他把耳朵貼在門上,也聽不到任何動靜。他用力推了推門,門從里面反鎖了。這下他真的慌了,趕緊掏出手機,手忙腳亂地給林美惠打了電話。
美惠接到電話,心一下子就懸到了嗓子眼。她火速從公司請了假,一路闖著紅燈,用最快的速度趕回眷村。她和老王,還有聞訊趕來的眷村管理員,三個人合力,最后用備用鑰匙和一把大鉗子,才弄開了那扇老舊的門。
門開的一瞬間,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見陳志生穿著睡衣,蜷縮著身體,倒在床邊冰冷的水泥地上,人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他身旁,那張小方桌翻倒在地,桌上的水杯摔得粉碎,水漬和玻璃碎片濺得到處都是。看樣子,他可能是在夜里或凌晨起身喝水時,突然摔倒的。
“阿公!”美惠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撲了過去。
救護車的警笛聲劃破了眷村長久的寧靜。陳志生被緊急送往了人民總醫(yī)院。經(jīng)過一系列的檢查,診斷結果出來了:急性腦梗,也就是俗稱的“中風”。幸運的是,梗塞的面積不大,沒有立刻危及生命。但醫(yī)生也帶來了另一個壞消息,這次中風誘發(fā)了嚴重的并發(fā)癥——急性認知功能障礙,通俗點說,就是他的老年癡呆癥狀,在一夜之間,急劇加重了。
陳志生在醫(yī)院里昏睡了兩天兩夜才醒來。可醒來后的他,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的眼神變得空洞而茫然,像一個迷失在陌生森林里的孩子。他直勾勾地看著圍在床邊的美惠和老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兩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美惠哭著喊他“阿公”,他毫無反應。老王叫他“老陳”,他也置若罔聞。
他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的時候,他會因為找不到自己熟悉的藤椅而煩躁不安;糊涂的時候,他會把白色的床單當成剡溪的水,用手在上面不停地比劃著,嘴里發(fā)出“呼呼”的聲音。
美惠心急如焚,也悲痛欲絕。
她不相信,那個固執(zhí)又可愛的阿公,怎么會一下子就不認識她了呢?為了刺激他,喚醒他的記憶,她突然想到了那張地圖。她立刻給張晴打了電話,讓她把那張巨大的手繪地圖帶到醫(yī)院來。
張晴接到電話,心里沉甸甸的。她帶著那卷沉重的牛皮紙趕到醫(yī)院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美惠紅著雙眼,正在給陳志生喂食流質的食物,而陳志生則像個嬰兒一樣,毫無意識地吞咽著。
“地圖拿來了?!睆埱巛p聲說。
兩人合力,將那張承載著陳志生一生記憶的地圖,小心翼翼地在寬大的病床上鋪開。那座熟悉的、精美的“心中之城”再次展現(xiàn)在他們面前。
“阿公,你看看,你看看這是什么?”美惠拉著陳志生的手,指著地圖,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這是你畫的家??!你最寶貝的地圖!你看看,這是武嶺門,這是豐鎬房……你還記得嗎?”
張晴也俯下身,用盡可能溫柔的聲音引導他:“陳爺爺,您看,這條路叫什么名字?您上次還跟我說過的。您看,這是剡溪,您說夏天在里面摸魚最舒服了……”
陳志生茫然地轉過頭,目光落在了那張他曾傾注了無數(shù)心血的地圖上。他的眼神里沒有任何波瀾,沒有辨認,沒有懷念,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熟悉感。那座他用靈魂構建的城池,此刻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堆毫無意義的線條和墨跡。
他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突然,他伸出手,拿起了美惠剛剛放在床頭柜上、用來記錄他進食狀況的一支黑色簽字筆。
美惠和張晴都屏住了呼吸,以為他要做什么?;蛟S,他是想起了什么,想在地圖上做個標記?
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讓兩個女孩都僵在了原地,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陳志生握著筆,不是去填補地圖上那些記憶的空白,也不是去修正那些錯誤的標注。他用一種近乎孩童般的、毫無邏輯的力道,將筆尖重重地戳在了地圖上那個他曾經(jīng)畫得最清晰、最引以為傲的標志性建筑——“武嶺門”的位置上。
然后,他開始胡亂地、機械地畫著圈。一個又一個沒有意義的、混亂的黑色圓圈,在他的筆下不斷重疊、擴大。那工整的“武嶺門”三個字,那精細描繪的城樓輪廓,很快就被這一大片濃黑的、混沌的墨跡徹底涂抹、覆蓋、吞噬了。
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
病房里安靜得可怕,只聽得到陳志生手中簽字筆在牛皮紙上發(fā)出的“沙沙”聲,那聲音,刺耳得像是在切割人的神經(jīng)。
與此同時,病房墻上掛著的電視機,正在播放午間新聞。美麗端莊的女主播,用她那標準而平穩(wěn)的語調,清晰地報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