锃亮的軍靴重重踩在院里的泥地上,激起一圈塵土,大校銳利的目光像鷹隼般鎖定了他的臉,周圍的空氣瞬間凝固。
“你就是張誠?”男人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感情,“老實回答我,三天前,在省城汽車站,你到底干了什么?”
01
張誠辦完了最后一道轉(zhuǎn)業(yè)手續(xù),將那身陪伴了他整整九年零八個月的軍裝,一絲不茍地疊成了標準的豆腐塊。
他輕輕撫平了軍裝上每一道褶皺,如同在告別一位最親密的戰(zhàn)友,指尖傳來熟悉的粗糙布料質(zhì)感。
最后,他將這塊沉甸甸的綠色,鄭重地放進了那個已經(jīng)磨破了邊角的行軍包最底層。
招待所房間里那面滿是斑駁水漬的穿衣鏡,模糊地映出了他此刻的模樣。
鏡中的男人穿著一件嶄新但廉價的深色夾克,配著一條漿洗得有些發(fā)硬的牛仔褲,顯得有些拘謹。
身形依舊像一桿標槍般挺拔,眼神也依然殘留著偵察兵特有的警惕與銳利。
可張誠自己清楚,那股子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精氣神,仿佛隨著軍銜和領(lǐng)章的摘除,被一同封存進了行包深處。
他不再是那個代號“孤狼”,能在叢林里潛伏七天七夜的王牌偵察兵了。
從這一刻起,他的名字,只是張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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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的空氣混濁而潮濕,帶著汽車尾氣、食物油煙和若有若無的消毒水氣味,猛地灌入他的鼻腔。
這和軍營里清晨那帶著青草和泥土芬芳的凜冽空氣,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他提著那個簡單的行金包,匯入了長途汽車站那片擁擠、喧囂、仿佛永不停歇的人潮之中。
瞬間,他感覺自己像一滴清水滴入了滾油,四周的一切都在激烈地翻騰,而他卻格格不入。
售票廳里,高音喇叭正用一種毫無感情的語調(diào)循環(huán)播放著車次信息,聲音刺耳而嘈雜。
孩子的哭鬧聲,情侶的打情罵俏聲,小販的叫賣聲,以及行李箱輪子滾過地面的咕嚕聲,交織成一張巨大的噪音之網(wǎng)。
這張網(wǎng)將他緊緊包裹,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
他習慣了清晰的指令,習慣了整齊劃一的行動,習慣了在寂靜中捕捉最細微的聲響。
懷里揣著那幾千塊的轉(zhuǎn)業(yè)安置費,和一張用紅色塑料封皮小心翼翼包裹著的三等功獎狀,這就是他為國家奉獻了整個青春后,帶回家的全部身家。
他不知道,這身在槍林彈雨的模擬演習中練就的頂尖格斗術(shù),這雙能在黑夜里分辨出五十米外人影的眼睛,回到那個安逸平和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究竟還能剩下幾分用處。
他甚至悲觀地想,一個能徒手攀上三樓,能在五分鐘內(nèi)拆裝一把步槍的特等射手,可能還不如一個懂得如何跟客戶推銷劣質(zhì)白酒的二道販子更能討生活。
這種巨大的、無情的落差感,像一塊冰冷的鐵錠,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口,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在候車廳里找了一個靠墻的角落坐下,這個位置視野開闊,能觀察到大部分區(qū)域,又能保證自己的后背絕對安全。
這是一種已經(jīng)深入骨髓的戰(zhàn)術(shù)習慣。
他下意識地開始觀察周圍的人流,目光快速掃過每一個從他面前走過的人。
那個提著公文包、腳步匆匆的中年男人,左手食指有長期吸煙留下的黃漬,眼神焦慮,應(yīng)該是在為一筆生意發(fā)愁。
那個打扮時髦的年輕女孩,雖然在和同伴說笑,但眼睛每隔三十秒就會瞟向入口,她在等人,而且等的人很重要。
那個角落里蜷縮著睡覺的農(nóng)民工,雙手布滿老繭,但他的行李旁放著一雙嶄新的童鞋,那是給他孩子的禮物。
分析這些,曾是他的工作,是他的生存之道。
可現(xiàn)在,他必須強迫自己停下來。
張誠閉上眼睛,在心里對自己說:任務(wù)結(jié)束了,你現(xiàn)在是個普通人,一個即將回鄉(xiāng)的普通青年。
就在他努力想融入這片嘈雜的時候,一陣尖銳的爭吵聲蠻橫地鉆入了他的耳朵,打破了他試圖建立的內(nèi)心平靜。
他睜開眼,循聲望去。
那是一個老人,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稀疏,但腰桿卻挺得異常筆直,像一棵飽經(jīng)風霜的白楊。
他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中山裝,腳上一雙布鞋,手里緊緊攥著一張早已被汗水浸得有些發(fā)軟的火車票。
老人正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固執(zhí)地跟年輕的檢票員爭論著什么。
他的嗓音沙啞,帶著濃重的西北腔調(diào),每個字都透著一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
“同志,我再說一遍,我的票沒有問題,我就是要去馬蘭坡!”
年輕的檢票員被他纏得滿頭大汗,臉上寫滿了無奈和不耐煩,他提高了音量,幾乎是在喊。
“大爺,我都跟您解釋八遍了,系統(tǒng)里根本就沒有叫‘馬蘭坡’的站!您這票上寫的終點站是‘馬欄鎮(zhèn)’,而且是昨天下午兩點的車,早就過期作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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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旅客投來各式各樣的目光,有好奇,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沒有人愿意上前介入這場看起來毫無意義的爭執(zhí)。
張誠的目光在老人身上多停留了幾秒鐘。
他注意到了幾個細節(jié)。
老人的站姿,雙腳微微分開,與肩同寬,重心穩(wěn)固,即便在情緒激動時,上半身也幾乎沒有多余的晃動。
他的眼神,雖然因為年邁而略顯渾濁,但當他與人爭論時,目光銳利,帶著一種審視和威嚴,那不是一個普通鄉(xiāng)下老人該有的眼神。
還有他緊握車票的左手,虎口處有一層深刻的老繭,那是長期握持某種硬物留下的痕跡。
張誠的心里微微一動,一個幾乎可以確定的判斷浮上心頭。
他站起身,撣了撣褲子上的灰塵,邁開沉穩(wěn)的步伐,朝爭執(zhí)的中心走了過去。
他先是沖那個快要抓狂的檢票員抱歉地點了點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然后,他走到老人面前,身體微微前傾,以一個標準的姿態(tài)站定,用一種在部隊里向上級匯報工作時特有的、清晰而洪亮的口吻問道:
“老班長,您要去哪?我?guī)湍纯础!?/p>
這聲“老班長”,像一個擁有特殊魔力的咒語,讓原本如同暴怒雄獅般的老人瞬間安靜了下來。
他那股子咄咄逼人的氣勢,一下子就收斂了。
老人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的光亮,他抬起頭,用那雙銳利的眼睛,狐疑地、一寸一寸地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站得筆直的年輕人。
“你……是哪個部隊的兵?”老人開口了,聲音依舊沙啞,但敵意已經(jīng)消散了大半。
“報告首長,原38軍猛虎偵察連,上士張誠!”張誠下意識地挺起了胸膛,報出了那個已經(jīng)不再屬于自己,卻永遠烙印在靈魂深處的番號。
老人的眼神徹底柔和了下來,他甚至微微點了點頭,仿佛是在檢閱自己的士兵。
他不再理會旁邊如蒙大赦的檢票員,轉(zhuǎn)而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張誠身上。
“我要去馬蘭坡,他們說沒這個地方了?!彼涯菑埌櫚桶偷能嚻边f給張誠,語氣里帶著一絲委屈,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
張誠雙手接過車票,仔細看了看,票面信息確實如檢票員所說。
他又從行軍包的側(cè)袋里,掏出那本他研究了無數(shù)遍的最新版省內(nèi)地圖冊,攤開在候車廳的欄桿上,仔仔細細地查找起來。
地圖的索引里,確實找不到任何一個叫“馬蘭坡”的地名。
張誠沒有急著下結(jié)論,更沒有像檢票員那樣直接否定老人。
他知道,對于老兵來說,記憶里的番號和代號,遠比地圖上的官方名稱更加深刻。
“老班長,您去馬蘭坡是找人,還是辦事?”他換了一種方式,開始引導式地詢問。
“找人,找我的老戰(zhàn)友,我們約好了的?!崩先嘶卮鸬煤芨纱?。
“那您還記得那個地方大概在哪個方向,或者附近有什么特別的地標嗎?比如山、河,或者是什么特別的工廠?”張誠像一個專業(yè)的刑偵人員,開始收集線索。
老人皺著眉頭,陷入了深深的回憶。
“山……對,有一座光禿禿的石頭山,山下有一條河……我們以前管它叫‘無名河’。哦,對了,那地方的炮聲,一天到晚都停不下來!”
炮聲!
這個關(guān)鍵詞讓張誠的眼睛一亮。
他立刻將搜索范圍鎖定在了省內(nèi)幾個曾經(jīng)的軍事訓練基地和靶場周邊。
他陪著老人,不急不躁地聊了起來,從一些老的軍隊番號,聊到五十年代的標志性戰(zhàn)役,再聊到不同部隊的飲食習慣。
張誠的爺爺就是一名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炮兵,他從小就是在這些故事里泡大的,說起來頭頭是道。
通過這些看似閑聊的對話,張誠逐漸拼湊出了更完整的信息:老人要去的地方,是幾十年前一個隸屬于西北軍區(qū)的師級炮兵訓練基地,而“馬蘭坡”,正是那個基地在內(nèi)部通訊中使用的地圖代號。
這是一個早已被時代塵封的名字。
線索明確了,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
張誠走到車站的服務(wù)總臺,借用了那里的公用電話。
他沒有直接查詢那個基地,因為他知道那很可能是保密單位。
他通過電話查詢臺,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了地圖上那個區(qū)域所屬縣城的武裝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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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接通后,他沒有直接報出基地代號,而是用一套非常專業(yè)的說辭。
“同志你好,我是一名退伍軍人,現(xiàn)在需要協(xié)助一位老前輩確認一個舊的通信地址,地址位于貴縣境內(nèi),特征是附近曾有炮兵靶場,代號‘馬蘭坡’,請問能否提供一些非保密的公開信息?”
他專業(yè)的措辭和沉穩(wěn)的語氣,立刻取得了對方的信任。
經(jīng)過武裝部一位老員工的熱心幫助和查詢,張誠終于得到了確切的答案。
“馬蘭坡”基地,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jīng)撤編廢棄,舊址被改造成了一個國營農(nóng)場,現(xiàn)在叫做“紅星農(nóng)場”。而基地的留守處,就設(shè)在農(nóng)場場部的旁邊,負責處理一些歷史遺留問題。
張誠掛斷電話,長舒了一口氣。
他回到老人身邊,臉上帶著自信的微笑,指著地圖上的一個用紅圈標注出來的點。
“老班長,地方我給您問到了,您看,就是這里。”
“現(xiàn)在不叫馬蘭坡了,叫‘紅星農(nóng)場’。您從這里坐長途車,到這個叫‘石門鎮(zhèn)’的地方下車,我給您問好了,鎮(zhèn)上每天有三班短途車直達農(nóng)場門口,很方便。”
老人將信將疑地湊過去,戴上老花鏡,仔細地看著地圖。
張誠沒有催促,也沒有多做解釋,他知道對于這樣的老人,行動遠比語言更有說服力。
他拿著老人的廢票和自己的證件,到退票窗口,軟磨硬泡,硬是把已經(jīng)作廢的車票按規(guī)定退掉了一部分錢。
然后,他又自掏腰包,補上差價,幫老人買了一張前往石門鎮(zhèn)的最近一班車票。
他把新車票、找回的零錢,以及一張用圓珠筆寫得清清楚楚的換乘路線和紅星農(nóng)場留守處電話的紙條,一同交到了老人手里。
“老班長,拿著這個,就不會錯了?!?/p>
老人摩挲著那張嶄新的車票和寫得工工整整的紙條,渾濁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層水汽。
他嘴唇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
張誠提著老人的行李,一直把他送到了正確的檢票口,又跟檢票員和乘務(wù)員特別囑咐了幾句,請他們路上多加關(guān)照。
看著老人有些蹣跚地上了車,找到座位坐好,張誠才準備離開。
就在他轉(zhuǎn)身的一剎那,老人突然在車窗后沖他用力地招了招手。
張誠停下腳步,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老人沒有說話,只是用那只有力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然后鄭重地、緩緩地,向他敬了一個不太標準,卻無比莊嚴的軍禮。
張誠的心頭猛地一熱,他立刻在原地立正,雙腿并攏,腰桿挺直,向著車窗里的老人,回了一個他軍旅生涯中最標準、最用力的軍禮。
陽光透過車站的玻璃穹頂,照在他年輕而堅毅的臉上。
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軍營,回到了那個令行禁止、充滿榮譽感的世界。
做完這一切,他才轉(zhuǎn)身,匯入人流,踏上了自己回家的那趟車。
這個小小的插曲,對他而言,不過是漫長歸途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漣漪,很快就被他對未來的憂慮和對家鄉(xiāng)的思念所覆蓋,沉入了記憶的深海。
02
長途汽車在塵土飛揚的鄉(xiāng)間公路上顛簸前行,窗外的綠色越來越濃,空氣中也開始彌漫起熟悉的泥土氣息。
當遠遠看到村口那棵被雷劈掉一半,卻依舊頑強地長出新枝的歪脖子老槐樹時,張誠知道,他回來了。
車還沒停穩(wěn),他就看到了等在村口路邊的父母。
母親的頭發(fā)比他離家時又白了許多,臉上的皺紋也更深了,她正焦急地踮著腳朝車的方向張望。
父親則站在一旁,背著手,表情看似平靜,但那雙緊緊盯著車門的眼睛,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激動。
車門打開,張誠背著行軍包跳了下來。
“爸,媽,我回來了?!彼p聲說道,聲音有些沙啞。
母親的眼淚“唰”地一下就涌了出來,她沖上來,抓住兒子的胳g膊,翻來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念叨著:“瘦了,黑了,也結(jié)實了……”
父親則走上前,沒有說話,只是伸出那雙布滿老繭的手,用力捶了捶兒子的胸膛,發(fā)出“砰砰”的悶響。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彼B說了兩遍,眼圈也有些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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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土坯房還是九年前他離開時的老樣子,只是墻皮又剝落了一些,院子角落里堆著小山似的玉米棒子,在陽光下閃著金黃的光。
一只老母雞帶著一群毛茸茸的小雞,在院子里悠閑地踱步覓食,一切都充滿了安詳而溫暖的生活氣息。
母親立刻鉆進廚房,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和抽油煙機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奏響了歡迎的樂章。
父親則從床底下摸出一瓶他珍藏了多年的“西鳳酒”,小心翼翼地擦去瓶身上的灰塵。
飯桌上,擺滿了張誠最愛吃的菜:紅燒肉、小雞燉蘑菇、地三鮮……幾乎要把整張桌子鋪滿。
父母不停地給他夾菜,仿佛想把這九年多缺失的關(guān)愛,在這一頓飯里全部補回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話題不可避免地轉(zhuǎn)到了張誠的未來上。
“阿誠啊,在部隊里那么多年,都干些啥?聽你電話里說還得過三等功,肯定很辛苦吧?”母親小心翼翼地問,生怕觸碰到兒子的傷心事。
“都過去了,媽,也沒啥?!睆堈\言簡意賅地回答,他不想讓父母知道那些在泥水里打滾、在叢林里與蛇蟲為伴的日子。
“轉(zhuǎn)業(yè)費拿了多少?我聽你二叔說,現(xiàn)在鎮(zhèn)上新蓋的樓盤,首付得五六萬,夠不夠?”父親抽著旱煙,眉頭緊鎖,他更關(guān)心實際的問題。
張誠沉默地扒拉著碗里的米飯,他不知道該如何向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母,解釋自己內(nèi)心的那份驕傲與失落交織的復(fù)雜情感。
晚上,他脫下那身已經(jīng)穿了兩天、有些汗味的夾克,隨手搭在椅子上,換上了父親找出來的一件舊外套。
衣服上帶著一股淡淡的煙草味和陽光的味道,很溫暖,卻讓他感覺自己像個被硬塞進別人生活里的局外人,渾身都不自在。
第二天,他轉(zhuǎn)業(yè)回鄉(xiāng)的消息就在這個不大的村子里傳開了。
幾個兒時最要好的伙伴,呼朋引伴地上了門,嚷嚷著要給他“接風洗塵”。
地點就選在鎮(zhèn)上唯一一家像樣的小飯館。
酒桌上,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氣氛很是熱烈。
但大家的話題,卻讓張誠感覺自己像個外星人。
“阿誠,你可算回來了!來,我敬你一杯!我現(xiàn)在在縣里包點小工程,手下管著十幾號人,以后要是有兄弟需要幫忙,盡管開口!”一個已經(jīng)腆起碩大啤酒肚,戴著金鏈子的發(fā)小高聲說道。
“你那算啥,”另一個在鎮(zhèn)上開了家手機店的伙伴則拍著張誠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說,“阿誠,我跟你說,現(xiàn)在這社會,關(guān)系才是第一生產(chǎn)力!你當了那么多年兵,部隊里肯定有關(guān)系吧?以后能不能幫哥們兒弄點‘內(nèi)部價’的手機?”
張誠只是尷尬地笑了笑,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
他們談?wù)摰哪莻€世界,充斥著生意、人情、回扣和各種他聽不懂的潛規(guī)則。
而他過去九年多的世界里,只有服從、訓練、任務(wù)和榮譽。
“哎,阿誠,聽說你在部隊里是兵王???特厲害的那種?來,給哥幾個露兩手瞧瞧?”一個喝得滿臉通紅的家伙起著哄。
另一個相對穩(wěn)重些的朋友勸道:“去去去,瞎起什么哄!阿誠,別聽他們的。不過話說回來,你這一身本事,現(xiàn)在可不興打打殺殺了啊,得學會變通,學會賺錢。你看我,在廠里當個小班長,每個月也就千把塊,還不夠給老婆買化妝品的。這年頭,沒錢,腰桿子都挺不直?!?/p>
這些話,有的出于炫耀,有的出于真心,但每一句,都像一根細小的針,扎在張誠的心上。
巨大的心理落差像潮水般將他淹沒,讓他感到一陣陣的壓抑和煩躁。
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是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是百里挑一的精英。
可回到了地方,他引以為傲的一切,在“金錢”這個衡量標準面前,似乎都變得一文不值。
第三天,他實在在家待不住了,跟著父親一起去鎮(zhèn)上的人才市場轉(zhuǎn)了一圈,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干點什么。
鎮(zhèn)上的人才市場,其實就是一塊小廣場,周圍的墻上和電線桿上,貼滿了五花八門的招聘啟事。
“XX服裝廠招聘熟練縫紉工,計件工資,多勞多得!”
“XX飯店高薪誠聘服務(wù)員、傳菜員,要求五官端正,口齒伶俐?!?/p>
張誠的目光從這些花花綠綠的紙張上一一掃過,心里越來越?jīng)觥?/p>
最后,他的視線停留在了一張用A4紙打印的、相對正規(guī)一些的招聘廣告上。
“城西‘御景花園’小區(qū)招聘保安,月薪八百元,包吃住,要求:男性,年齡40歲以下,身高1米75以上,退伍軍人優(yōu)先?!?/p>
“退伍軍人優(yōu)先”。
這六個字,在此時的張誠看來,顯得那么刺眼,甚至帶上了一絲侮辱的意味。
他可是全軍區(qū)偵察兵大比武的格斗冠軍,是集團軍認證的特等射手,是執(zhí)行過無數(shù)次高風險模擬任務(wù)的王牌。
到頭來,他最優(yōu)先的歸宿,就是在一個小區(qū)里看大門,領(lǐng)著八百塊的薪水嗎?
一股強烈的、難以遏制的屈辱感和不甘,像一團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燒。
他開始嚴重懷疑,自己將整個青春奉獻給軍營,那種種堅持和付出,到底是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他站在喧鬧嘈雜的街頭,看著身邊來來往往、為生活奔波的各色人群,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孤獨和無助。
他就像一頭被拔掉了牙齒和利爪的猛虎,被赤身裸體地扔進了繁華的鬧市。
空有一身裂石開碑的力量,卻茫然四顧,不知該向何處揮拳。
03
就在張誠被巨大的失落感包裹,內(nèi)心最為煎熬和迷茫的時候,一陣低沉而有力的引擎轟鳴聲,由遠及近,蠻橫地撕裂了小山村午后的寧靜。
這聲音和村里常見的拖拉機、摩托車完全不同,帶著一種金屬的、冷酷的、不容置疑的威勢。
張誠當時正在院子里,幫著父親修葺那段有些漏雨的院墻,他手里拿著一把沉重的瓦刀,正在攪拌水泥。
聽到聲音,他幾乎是出于本能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計,猛地抬起頭,警惕地朝村口的方向望去。
只見一輛墨綠色的軍用悍馬,像一頭鋼鐵巨獸,帶著滾滾煙塵,沿著狹窄的村路,精準而霸道地駛了過來。
車身線條剛硬,充滿了力量感,車頂上還架著通訊天線。
這種車型,他只在軍區(qū)進行重大演習,或者有高級將領(lǐng)下來視察時,才遠遠地見過。
這絕不是普通部隊能配備的車輛。
悍馬車最終一個漂亮的甩尾,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他家那扇斑駁的木門前,巨大的輪胎幾乎是擦著門檻停下的,這份駕駛技術(shù)堪稱恐怖。
整個寧靜的小村莊仿佛被瞬間按下了暫停鍵。
田里干活的村民停下了鋤頭,樹下乘涼的老人停止了搖扇,就連追逐打鬧的孩子們,也都停下了腳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一樣,齊刷刷地聚焦在了張誠家的門口。
一時間,竊竊私語聲四起。
“那是啥車???看著好嚇人?!?/p>
“是部隊的車!還是大官坐的!你看那牌照!”
“是來找張誠的?他不是剛從部隊回來嗎?這是犯了啥天大的事了?”
張誠的心,在那一刻猛地“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他的第一反應(yīng),和所有村民一樣:完了,出事了。
是在部隊里有什么事沒處理干凈?還是無意中卷入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的重大案件?
屋里的父母聽到動靜,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
當他們看到門口那輛充滿壓迫感的軍車,以及車身上那醒目的白色牌照時,母親的臉“唰”地一下就血色盡褪,身體晃了晃,差點沒站穩(wěn)。
父親也嚇得臉色發(fā)白,他下意識地把妻子護在身后,緊張地攥緊了拳頭,不知所措。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駕駛座和副駕駛座的車門同時打開。
兩個穿著筆挺軍裝的身影跨了出來。
走在前面的那個人,身材魁梧,面容冷峻,肩上扛著兩杠四星的大校軍銜。
他戴著白手套,眼神銳利如刀,只是隨意一掃,就讓周圍偷看的村民們感到一陣寒意,紛紛縮回了腦袋。
他身后,還跟著一個年輕的尉官,以及兩個挎著沖鋒槍、神情嚴肅的警衛(wèi)。
這陣仗,別說是在這個偏僻的小山村,就是在市里也足以引起一場巨大的轟動。
大校的目光在院子里掃了一圈,掠過驚慌失措的張誠父母,最后像兩把精準的探照燈,死死地鎖定了站在院子中央、手足無措的張誠。
張誠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
多年的高強度訓練,讓他在這種極端的壓力下,反而能更快地冷靜下來。
他放下手里的瓦刀,在褲子上擦了擦手,然后邁開沉穩(wěn)的腳步,迎著大校走了過去。
他沒有退縮,也沒有躲閃,只是在距離大校三步遠的地方停下,腰桿挺得筆直,像一桿即將接受檢閱的標槍。
大校邁步走進院子,锃亮的軍靴重重踩在院里的泥地上,發(fā)出“咯吱”的聲響。
他沒有理會旁邊已經(jīng)嚇得嘴唇發(fā)抖的張誠父母,徑直走到張誠面前,用那雙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一寸一寸地上下打量著他,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看個通透。
“你就是張誠?”大校的聲音冰冷,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像兩塊金屬在摩擦。
“是!”張誠大聲回答,聲音洪亮,中氣十足,這是他唯一能做的。
“原38軍猛虎偵察連的?”大校繼續(xù)發(fā)問,語氣像是在核對一份檔案。
“是!”
大校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他繼續(xù)發(fā)問,但語氣卻陡然變得嚴厲起來,像是在審訊一個重刑犯。
“三天前,在省城長途汽車站,你是不是接觸過一位老人?”
張誠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那個倔強的老人,那趟去“馬蘭坡”的班車,那個莊嚴的軍禮……所有畫面瞬間在眼前閃過。
“報告首長,是!”
接下來一番話,讓張誠瞬間如遭雷擊,整個人都懵了,腦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