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3月9日，北京三〇一醫(yī)院門口松柏沉默。彭德懷侄女彭鋼推開病房，只聽床上的楊尚昆低聲說：“你來得正好，我正想找你?！焙唵我痪洌牙先送咽艖?zhàn)友間尚未了結(jié)的情感，再次拉回眾人視野。

時間撥回六十五年前。1933年夏，時任紅三軍團政治委員的楊尚昆赴江西廣昌報到，剛進指揮部，便與彭德懷對視。彭德懷一身舊棉衣、袖口縫補，左手還攥著半截冷饅頭，卻先伸手：“來了好?！眻鼍按旨c，卻奠定兩人此后緊扣一生的信任。

年輕的政治干部與久經(jīng)沙場的軍團長，本該壁壘分明，但他們都看重對方的決斷。廣昌戰(zhàn)斗炮火最猛時，炸彈氣浪將楊尚昆掀翻，彭德懷順勢把他按進彈坑，然后轉(zhuǎn)身指揮撤兵。從那天起，“欠彭德懷一條命”成了楊尚昆心里的暗記。

長征途中，張國燾在草地布下軟硬兼施的拉攏。彭德懷用沉默拒絕，楊尚昆則一句“我聽中央”了結(jié)。不同表達，卻同樣冒險——張國燾手握兵權(quán)，一頂“右傾”帽子就能置人死地。兩人依舊各擔干系，彼此認可，默契由此加深。

進入抗戰(zhàn)階段，八路軍總部與中共中央北方局同駐河北平山。冬夜窯洞，楊尚昆卷著棉被走來，遞給彭德懷一頁密電：“敵人或要冬季囚籠戰(zhàn)?！迸淼聭阎皇嵌堕_電文，抬眼答一句：“那就給他們添把柴?！倍潭虒φ劊笤诳偛繅ι媳荒贻p干部手書張貼，成了敢打必勝的象征。

新中國成立后，合作方式變了。彭德懷主持軍委，楊尚昆主管中央辦公廳。1959年廬山會議后，彭德懷遭錯誤批判；毛澤東要楊尚昆定期探視，既為組織安排，也因彼此情分。楊尚昆每月兩次，風雪無阻。彭德懷常半笑半嘲：“老楊，你一來，屋里就亮堂?！?/p>

1965年，彭德懷出任西南三線副總指揮。動身前夜，他拎著小布箱來辭行，桌上兩杯熱茶喝到凌晨。別時一句“干好，不回頭”，三個月后風暴驟起，老友天各一方，那一夜成了訣別。

1974年彭德懷病逝。楊尚昆此時在江西被隔離審查，聽聞噩耗，只在小本子寫下“不可信”三個字。1978年重獲自由，他確認噩耗成真，將彭德懷遺留的三只搪瓷茶缸擺在案頭，對著呆坐一夜。

當年夏天，浦安修拿著《彭德懷自述》初稿找楊尚昆。會務繁忙的他深夜回到住處，把厚厚手稿翻看五遍，邊角滿是批注，“史實可再核”“措辭宜更準”。由于這番把關(guān)，1980年《彭德懷自述》得以順利出版，引發(fā)強烈反響。書中七十余處提到楊尚昆，但他始終避談個人感受，只淡淡說：“彭總怎樣，史料自會說話。”

鏡頭回到1998年。九旬高齡的楊尚昆躺在病床仍思路清晰，他想為戰(zhàn)友百年誕辰寫六千字紀念文，卻自認眼花手抖，需要人代筆整理。彭鋼推薦了何定，老人滿意地點頭，又囑咐：“用老總那張側(cè)影，氣勢足。”稿簿封面寫著“彭百年”，字跡雖抖，言辭仍鋒銳，既評戰(zhàn)術(shù)也論品格。

六月，楊尚昆突發(fā)高熱，口述中斷。病榻旁，“彭百年”稿簿常被他翻開，指尖輕觸墨跡。8月22日清晨，他讓秘書再次朗讀全文，聽至第三節(jié)，略一點頭：“可以?！碑斕煜挛缦萑牖杳?。9月14日凌晨1時17分，楊尚昆在北京逝世。遵照遺囑，喪禮從簡，靈柩旁只擺一幅彭德懷畫像。

“彭百年”文章終在翌年整理刊發(fā)，披露廣昌戰(zhàn)斗轉(zhuǎn)折、延安破襲幕后軍令等鮮見細節(jié)，被評為珍貴史料。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硝煙散去后，兩位將帥真正的聯(lián)結(jié)不在勛表，而在一份份親手訂正的文稿。

那句“你來得正好”原像寒暄，事實上是老人最后的交棒——讓知情者把火種接下，再告訴后人，這團火為何發(fā)亮，又應燃向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