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2月22日深夜，傅作義盯著北平城防圖，低聲念叨：‘北平還能守多久？’”——這句自問，是潛伏在他身旁的機要秘書閻又文最清楚的信號。緊要關頭，他得把多年布下的棋子推向終點。

八寶山革命公墓西南角，那塊沒有姓名的碑座曾讓不少參觀者駐足。默默豎立四十余年，沒有生平、沒有職務，碑前常年只有一束不起眼的白菊。管理人員一度被問煩了，只能反復回答：“家屬要求低調(diào)?！敝钡?009年，北京和平解放六十周年史料展開幕，一份加蓋“絕密、解封”戳記的文件揭開了謎底——墓主人正是當年那位少將秘書、地下黨核心情報員閻又文。

時間往前推。1914年，山西榮河，一個煤商之家誕下一子。家境殷實、學業(yè)順遂，山西大學法學院錄取通知書讓鄰里嘖嘖稱羨。如果歷史平穩(wěn)，他大概率會穿長衫進法院。然而1937年盧溝橋槍聲驟起，原本只在課堂里背誦法典的熱血青年，開始思考“國家在哪、法理又在哪”。他在校園里組織讀書會，閱讀《共產(chǎn)黨宣言》《論持久戰(zhàn)》。山西地下黨聯(lián)絡員潘紀文注意到這個清瘦而執(zhí)拗的學生，詢問：“真想走到前線，還是只想寫寫文章？”閻又文給出的回答只有兩個字：“救國。”

延安窯洞的煤油燈下，他學情報學、學密碼學，更學“隱蔽戰(zhàn)線”的鐵律：潛進敵巢，必須“有口難開，有心難亂”。組織最終選定他滲透傅作義部——理由很簡單，同鄉(xiāng)身份便于接觸，學歷又夠亮眼。為擦亮“招牌”，他先以新聞干事身份在西北軍游走，接連發(fā)表多篇鼓吹同盟抗日的文章。兩年后，他遞上求職函，順利進入傅作義司令部。

傅作義剛正自持，對家鄉(xiāng)子弟尤其偏愛。閻又文懂禮數(shù)、謹慎、不逾矩。密電、軍餉、布防報告，他次次不出差錯，很快被提拔為機要秘書，抗戰(zhàn)勝利后又升任新聞處長、授少將。表面看，他風光得很，實則孤獨到極點：不能給家里寫真實信，不能主動聯(lián)系黨組織，甚至不能在夜半獨自喝一杯黃酒——怕醉后走漏風聲。最漫長的那七年，沒有一句“組織來信”。對任何人，這都是折磨。有意思的是，他留下的手記里只寫過一句自嘲：“等待，是地下工作者的專業(yè)技能?！?/p>

1948年，平津戰(zhàn)役成敗一線。黨中央判斷傅作義有動搖，急需內(nèi)部力量撬動。王玉奉命抵達北平，深夜與閻又文接頭。多年未見，見面第一句話不是寒暄，而是簡潔的暗語：“柳絮未飄，城門可開。”閻又文立即交出三份情報：守軍番號表、火力配置圖、以及傅系高層分歧記錄。這些紙張后來被裝進帆布袋，貼身送往西柏坡。

情報重要，但更關鍵的是勸服。閻又文摸準傅作義的心理：既怕被定為戰(zhàn)犯，又擔心部隊被全殲。他一針見血：“將軍，天津已失，北平傷不起；多死一人，后世罵名就多一分。”傅作義沉默良久，只問一句：“那你愿意出面談判？”閻又文答：“責無旁貸?！弊罱K，他以“代表團顧問”身份，同解放軍方面簽署《北平和平協(xié)議》。1949年1月31日拂曉，北平城門準時打開，百萬古城安然而轉(zhuǎn)，古跡與百姓一并保全。

戰(zhàn)功顯赫，卻必須沉默。建國后，閻又文被妥善安置在二線單位，職級平平。中央高層再三叮囑：絕不可公開履歷。原因有二：一是當年與他接觸的國府殘部尚有余孽；二是尚需利用“舊身份”打通若干渠道。閻又文理解，也從不向親友提及往事。1970年病逝前，他只對妻子輕聲囑托一句：“別給我立大碑，越小越好?！庇谑蔷陀辛四欠綗o名墓。

隱患卻在后人這端發(fā)酵。子女政審時，檔案里只有“原國民黨少將”一句模糊備注；統(tǒng)戰(zhàn)部起義名冊卻查無此人。審查批示三番兩次退回，“歷史問題未明”成了難解結(jié)。家屬從疑惑到焦躁，又從焦躁到心灰，僅能苦等。這一拖，就是四十年。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1990年代末。閻家二女在工作中結(jié)識一位老領導劉光人——當年的北平地下黨員。他聽聞閻家窘境，脫口而出：“你父親是自己人啊?！彼活^霧水。劉光人立即通過老戰(zhàn)友王玉求證。王玉聽完拍案：“機密期已過，不能再誤人子弟。”很快，一份說明材料上報中央，標注“閻又文，中共地下黨員，功在和平解放北平”。

中央隨即做兩件事：其一，給閻又文家屬補發(fā)褒揚；其二，委托羅青長撰寫紀念文章。文章用八個字概括他的生涯：“潛身虎穴，功不告人?！边z憾的是，因安全考慮，只在內(nèi)部刊印。對普通大眾而言，無名墓依舊無名。

2000年代初，大眾傳媒對潛伏題材趨之若鶩，一些編劇拿到片面資料，把“少將秘書”寫成反派。影視劇播出，觀眾罵聲四起，閻氏后人再度揪心。有關部門意識到負面影響，決定趁和平解放六十周年集中釋疑。2009年9月的展覽，閻又文的照片第一次正式亮相：中山裝、黑框眼鏡、神情溫和。解說員補上一句：“如果當年北平開城不順，這座城市今天會是另一幅面貌?！?/p>

今天再到八寶山，無名碑旁已加了精致銘牌，刻著他的姓名與生卒。碑體依舊簡樸，卻不再空白。偶爾有老兵憑吊，站在碑前低聲評價：“這人不簡單?！痹捳Z輕，卻擲地有聲。

值得一提的是，保密制度仍在嚴格運行。檔案中不少具體電報、暗號、聯(lián)絡站地址，依規(guī)尚未開放。情報線索牽涉人員多，一旦曝光，部分老同志及其家屬可能受到騷擾。正因如此，閻又文的故事仍有大片空白?？捎幸稽c已經(jīng)明朗：北平避免炮火洗禮，閻又文在關鍵時刻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不可忽視的現(xiàn)實是，隱蔽戰(zhàn)線成員多半“功成不必在我”。姓名缺席史書、面孔淡出公眾，是他們的常態(tài)。閻又文只是千百暗線中的一個。他們早就接受了那條準則：任務完成即歸于沉默。社會大多數(shù)人知道這些名字的那一天，往往是保密期限結(jié)束的那一天。

有人或許好奇：如此長期隱瞞，值得嗎？答案或許見仁見智。但從北平城墻到故宮琉璃瓦，再到如今的胡同炊煙，都在悄悄回答：值。那些看不見的犧牲與克制，最終換來靖平之局。這份換來的安寧，遠比名字上的榮光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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