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2月14日，這是誰的葬禮？怎么有主席女兒的花圈？”撫順東洲公墓外，兩名工人低聲交換著疑惑。天氣陰冷，禮帳簡單，除了紙幡隨風(fēng)搖響，并無顯赫人物出現(xiàn)，唯一惹眼的，是落款“李敏、李訥”的白色絹花圈。幾分鐘后，靈堂里傳來司儀的報幕——逝者毛萬才，享年六十六歲。絕大多數(shù)吊唁者這才意識到，他們送行的“老毛同志”，真名并非如此簡單。

毛萬才生前從不談身世，只說自己是湖南人，1940年代到陜北參加革命，1950年代調(diào)到東北工作。街坊聽來，這段經(jīng)歷并不稀奇：那個年代，南下北上的復(fù)員軍人比比皆是。可誰也想不到，他的族譜里寫著“毛氏澤字輩第十”，而排在第三的，正是新中國的締造者毛澤東。

要弄清這層關(guān)系，得把時間撥回到1925年。那一年，湖南湘潭韶山?jīng)_，年僅十歲的毛澤青（后來取名毛萬才）在堂哥毛澤東的影響下，第一次給村里的農(nóng)民協(xié)會站崗放哨。堂哥留給他的一句話，“先讓鄉(xiāng)親們吃飽，再談讀書寫字”，深深扎進孩子心里。從此，“澤青”這個乳名，和“為窮人做事”的念頭一起，啞聲生長。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18歲的毛澤青與同鄉(xiāng)青年一道北上延安。1938年底，他被分派到中央印刷廠。排字、輸墨、背稿，他樣樣肯干，可印刷機轟鳴掩不住戰(zhàn)時供應(yīng)的拮據(jù)。邊區(qū)財政吃緊，黨中央決定外放一批可靠人員到西安、蘭州經(jīng)商，換回藥品和軍布。毛澤青在名單上。為了安全，他用母親給他取的小名“萬才”登記，從此隱去“毛澤青”。

1940年至1945年，毛萬才往返西安、寶雞、延安之間，表面做皮貨、布匹生意，實際替組織籌措軍資。熟人回憶他“算賬快、說話沖”，可每筆利潤都分毫不差?？箲?zhàn)勝利后，他沒有回湖南，也沒有留在大城市，而是隨野戰(zhàn)軍向東北挺進。1948年底，遼沈戰(zhàn)役硝煙未散，毛萬才已在東總前勤干軍需，背著半舊挎包與戰(zhàn)馬糧袋周轉(zhuǎn)往返。

1951年秋，他被正式編入東北軍區(qū)第30陸軍醫(yī)院，任軍需股長。職位不高，卻是實打?qū)嵐軅}庫、發(fā)津貼。那幾年，遼西工礦職工家屬口糧緊巴，醫(yī)院上下知道股長家里六口人，都勸他多開點副食票。他只回一句：“紀(jì)律擺這兒?！睕]人追問；他也從不提堂兄的姓名。

真正露出端倪，是1953年6月。醫(yī)院傳達室收到一封掛號信，落款“澤東”。信封里除了鼓勵的話，還有三百萬元舊幣（折合新幣三百元左右）。院里干部會上，有人半開玩笑：“小毛同志背后怕不是大人物？”他憨笑不語，轉(zhuǎn)身把那筆錢交給后勤處，分給幾名孤寡護士。此事到此作罷。

1954年春節(jié)，他攜妻子龐淑誼和四個孩子赴京探親，人民大會堂的走廊里，堂兄毛澤東第一次見到這位“小十弟”的全家。席間，主席難得多話：“你們來得正好，看看首都也看看我。”說罷招呼女兒李敏、李訥前來敬茶，并讓工作人員舉起海鷗120相機，留下唯一一張兩家大合影。照片后來被毛萬才裱在木框里，卻從未在公開場合亮出。

同年秋，他根據(jù)組織安排轉(zhuǎn)業(yè)到阜新發(fā)電廠。填寫人事檔案那一欄“曾用名”，他猶豫幾秒，執(zhí)筆寫下“無”。此后十九年，“毛萬才”只是一個普通老工人。夜班檢修時，他卷起褲腳鉆進爐底；停電搶修，他第一個爬上母線柜。工友提議給他評勞模，他推辭：“干部子弟太多，我不稀罕那張獎狀?！?/p>

1972年，由于肺病、胃病同時加重，他提前離休。社區(qū)給的身份標(biāo)簽是“老干部”，再無其他。偶爾有小輩問起他為什么不回湖南，他總搖頭：“北方?jīng)觯灭B(yǎng)病。”只有極少數(shù)知情者知道，他并非不想回鄉(xiāng)，而是顧忌堂兄的遺命——“不要打著我的旗號辦事”。

1981年初春，他病重住進撫順市第二醫(yī)院，病房外依舊沒貼“特殊病人”字樣。2月12日清晨，他囑咐大兒子把床頭一只破木箱鎖好，鑰匙交給老伴龐淑誼。當(dāng)天夜里，人走了。第二天，家屬翻開木箱，看到那張1954年的合影，還有堂兄親筆寫的“努力學(xué)習(xí)，好好工作”。龐淑誼含淚，用棉布包好。

喪事極簡，卻仍須按部隊老同志禮節(jié)撐起帳篷?；ㄈ﹃懤m(xù)送到，其中一對白底黑邊的挽圈靜靜立在最前：“敬挽十叔毛澤青千古——李敏、李訥?！敝鞒衷岫Y的老戰(zhàn)友愣了半晌，才明白“萬才”的真實分量。

有意思的是，就在同一年，韶山毛氏族譜續(xù)修。族譜空缺的“澤”字輩第十人位，最終補上：“澤青，字萬才，1937年赴陜，1981年卒于遼寧?！弊V牒編修者注曰——“其生平低調(diào)，不以氏族榮耀自居，可為后嗣楷模”。字?jǐn)?shù)寥寥，卻極見分量。

1993年起，有關(guān)部門整理開國將帥親屬口述史，多次去撫順尋訪毛萬才事跡，一手檔案卻并不好收集。龐淑誼只拿出那張合影和信封，她說：“老毛不讓我們炫耀。相片既然拍了，總不能燒掉，可也不該掛在墻上。記者同志，照張像就行，別寫得太大?！边@句交代，令人唏噓。

試想一下，如果他愿意亮明身份，哪怕在廠里申請一間寬敞宿舍，恐怕都不難。但他硬是把車間里落下的報廢保溫磚搬回家，砌成灶臺，燒了十七年。有人說這種做法有點倔，他笑：“我這樣過日子，別人心里坦蕩，我自己也踏實?！?/p>

如今回溯，他的一生幾乎與共和國同齡：1920年代立志救國，1930年代奔赴陜北，1940年代行走敵后，1950年代扎根東北，1970年代悄然謝幕。沒有將軍銜，沒有官邸車隊，卻在最需要物資的歲月，為延安籌得彈藥布匹，為北方電廠守住供電底線。堂兄的光環(huán)，他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自己那點樸素的榮譽，他也看得淡淡的。

逝者已去，撫順東洲公墓的那塊墓碑至今仍刻“毛萬才之墓”。唯有碑背后的小字暗暗提示訪客——“毛氏澤青”，“生于1915，卒于1981”。當(dāng)初兩位主席女兒送上的花圈早已化為塵土，但一代人關(guān)于“低調(diào)、守分、甘當(dāng)無名齒輪”的記憶，并沒有隨風(fēng)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