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12月28日，北平城的晚風格外干冽。街頭張燈結(jié)彩，人們忙著迎接新年的同時，也猜不出中南海里正安排著一場久別重逢的會面。傍晚六點多，國防部長彭德懷撥通了一通電話，把楊至成從家里的炭爐旁“拎”了起來——“老楊，主席今晚十點想見你，帶夫人一起過來?！焙峡谝魤旱煤艿?，卻透著不容推辭的熱切。

楊至成掛下電話，愣了足足半分鐘。十年間，他和毛主席只在1954年國慶短暫寒暄過幾句；可主席竟然還特意讓彭老總開口相邀，這份惦念令他既驚喜又慚愧。八點，他套上那件略顯舊色的呢大衣，與夫人唐慧文登車向中南海駛?cè)?，窗外胡同燈影飛快后退，仿佛在催促他把記憶立即追回二十九年前的井岡山。

1928年初夏，井岡山杜鵑紅得耀眼。朱德率部躍上黃洋界那天，楊至成第一次看見毛主席。那位身著短褂、目光炯炯的黨代表，正一手拄著竹杖，一手同朱德談笑。幾天后，龍源口戰(zhàn)斗打響，楊至成腹部中彈，被抬回茅棚救治。山高路險、藥品奇缺，800多名傷員呻吟聲此起彼伏，他實在聽不下去，拖著還縫著線的傷口下山找毛主席求援。

那回請藥的場景，楊至成記得清清楚楚。毛主席一聽情況，皺眉道，“傷員的問題是戰(zhàn)斗的問題”，隨即寫條子讓他去31團領(lǐng)藥，并批了200元大洋。最后只籌來160元，楊至成仍喜出望外，硬把其中100元交給王佐進吉安買藥。山上的同志靠那批藥挺過一劫，從此皆知“副官長肯為兄弟豁命”。

轉(zhuǎn)眼到了1929年長汀。毛主席想給部隊換上一色軍裝，提議堆在灰磚院里的舊緞匹能不能用。楊至成抹了把額頭的汗，說：“做，咬牙也得做?！彼鼙榭蜕獭①d購布料，三日三夜縫出四千套灰布軍裝，還綴上紅領(lǐng)章、紅帽徽。發(fā)裝那天，毛主席摸著袖口，咧嘴一笑，“這下紅軍更威武了！”一句肯定，讓楊至成把“后勤”二字頂在心尖，直到晚年都沒放下。

1933年，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總供給部成立，“老楊”被正式封為“紅軍大管家”。毛主席常到他那間鋪滿樣布的土墻屋里，叼著煙和他商量軍工廠怎么擴、被服廠如何搬。正是那段日子，兩人結(jié)下了不分彼此的情誼：一個拿主意，一個給保障，常常對著油燈研究到深夜。

1938年，數(shù)年奔波的舊傷讓楊至成轟然倒下。毛主席聽說后心急如焚，直接把他的名字寫進赴蘇養(yǎng)病學習的名單，“在那邊安心治病，順便看看賀子珍和孩子們?！迸R別，毛主席把一封親筆信塞進他手里。這封信后來輾轉(zhuǎn)交到莫斯科，也讓賀子珍落淚良久。楊至成在國外一待就是八年，他與毛岸英、毛岸青同住、同學、同吃，兄弟般的感情深厚到用俄文給他寫“親愛的老太爺”作為紀念。

1946年初春，楊至成回國途中，把兩兄弟的合影揣在貼身口袋。1948年12月，他背著那張照片趕到西柏坡參加全軍后勤工作會議，剛進院子就被毛主席一把握住手——“至成，你可算回來了！”匯報完工作，他雙手遞上那張合影，主席端詳良久，輕聲說了句“謝謝”，卻沒再抬頭。院外的臘梅香，襯出男人沉默里深深的父愛。

憶及此處，汽車已經(jīng)進了中南海。夜色四合，紫云軒燈光溫暖。毛主席見面第一句話竟同九年前如出一轍：“你怎么不來看我呢？”語氣里帶著半真半假埋怨。楊至成立刻起身，正要解釋，主席又追問：“孩子咋沒帶？”一句問話，讓唐慧文既緊張又感動，忙說孩子們早睡了。主席聽罷哈哈一笑，“老楊，還是怕我被娃娃吵吧？”

三個人圍坐小圓桌，四菜一湯，熱氣氤氳。毛主席夾起筷子戲謔道：“以前你管我吃穿，今天反過來，我請你?！痹捖洌垒p松了許多。閑談從井岡夜雨聊到瑞金窯洞，又從長征草地跳到東北雪野，期間主席饒有興味地問：“你在廣州軍區(qū)看到些什么？”楊至成答得干脆：“部隊好是好，就是日子太寬裕，我主張自己動手種菜養(yǎng)豬，省下錢買裝備。”主席瞇眼點頭，“打仗、生產(chǎn)、做群眾工作，老本行不能丟?！?/p>

時針走到十一點四十五，秘書提醒夜深，主席仍拉著楊至成的手：“以后常來，再忙，也得來?！痹和夂L吹枯了樹梢，可楊至成心里卻暖得很。他知道，這份惦記來自幾十年共同摸爬滾打，是戰(zhàn)馬聲、硝煙味熬出來的情分，豈是一兩杯酒能換得。

車燈打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夫婦二人回望紫云軒，毛主席仍站在門口揮手。那一刻，楊至成沒說一個字，淚卻安靜地落在衣襟。多年的奔波、舊日的槍傷、蘇聯(lián)的雪、延安的窯洞……像翻飛的底片，一幀接一幀閃回。他忽然明白，自己那句簡單的“是，主席”已經(jīng)說了整整三十年，也將繼續(xù)說下去。

回家后，他在燈下寫了張條，貼在書桌前：抽空看主席。與此同時，他給總后勤部值班室留話——不論執(zhí)行什么任務，只要主席召見，馬上回京，無需請示。有些情分，一旦錯過，恐怕再也補不回。幸運的是，歷史給了楊至成一個把欠缺補全的夜晚，也讓人見識到老一輩革命者彼此間最質(zhì)樸的牽掛與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