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10月20日清晨的廣州，下著細雨，機場跑道被燈光照得晶亮。廣州市革委會和廣州軍區(qū)的十幾輛越野車排成一字型，劉興元站在最前排，他的呢子大衣領子豎得很高，鞋底沾滿水珠。戰(zhàn)備緊張時期，中央決定將在京部分年邁老干部分散南下休整，首批抵穗的共有七戶，朱德和董必武都在名單上。對軍旅出身的劉興元而言，這不是一次普通接待，而是一項帶有政治溫度的使命。

飛機落地后，艙門打開，朱德緩步走下舷梯?！袄蟿?，你怎么黑瘦了？”朱德用半帶玩笑的口吻問道。劉興元站得筆直，回答簡短：“任務重，吃得差點?！币痪鋵υ挘蚱凭兄?，氣氛立即暖起來。隨行的警衛(wèi)員迅速撐傘，護送首長們進入臨時休息室。餐桌不鋪臺布，只擺八菜一湯，還有四瓶茅臺。朱德看了看，說自己胃不好，叮囑把酒撤掉，改成溫白開。這樣的細節(jié)，當晚即被劉興元寫進備忘錄，標題只有三個字：務實、節(jié)儉。

從化溫泉是軍區(qū)冬休點，距離白云機場七十公里，山路彎急。劉興元在車隊出發(fā)前對警衛(wèi)車司機劉繼發(fā)反復交代：“拐彎慢一點，寧可晚十分鐘?！蓖懈刹空f這話聽得耳朵都起繭，可劉興元不敢放松——這些老人是共和國的功臣，任何閃失都是天大的事。兩個多小時后，車隊抵達溫泉。房間新刷過石灰，棉被曬得松軟，只是床腳略短，朱德一笑：“井岡山時睡竹棚，如今已是上等鋪?！边@一句自嘲，令在場服務員紅了眼眶。

冬休制度始于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廣州軍區(qū)負責編制接待細則。文件要求首長自付伙食成本，其余費用由軍區(qū)列支。很多人以為這是福利，實際上是政治安排：既照顧身體，又疏散目標。劉興元把細則背得滾瓜爛熟，但他更在意執(zhí)行層面的溫度。副食緊張，他發(fā)電報給潮汕采購小公雞和海魚，指名不要山珍海味，只求鮮活。連夜調來的炊事班發(fā)現(xiàn)剖好的泥魚內臟仍在跳動，食堂師傅嘖嘖稱奇。

1970年春節(jié)臨近，軍區(qū)領導討論是否集中拜年。有人擔心聚餐過于張揚，動靜大易惹是非。劉興元聽后沉吟片刻，拍板道：“吃飯不算張揚，老同志才是真正的壓艙石?！彼岢鲛r歷除夕上午先逐戶拜年，下午請到食堂吃團圓飯。紅紙春聯(lián)是新兵寫的，字歪福到，但喜氣十足。除夕午后兩點，一條臨時餐桌擺進溫泉禮堂，幾十張凳子排得方方正正。菜品遵循“八大碗”傳統(tǒng)，青菜占四道，肉類不過三斤。

席間，朱德見劉興元、丁盛和負責現(xiàn)場的楊梅生端菜倒水，老人家突然起身，讓警衛(wèi)扶回宿舍。不一會兒，他拿著三根竹拐杖返回，拐杖上用篆體刻著“流溪河”三個字，涂了清漆，光亮溫潤。朱德把拐杖分別遞給三人，只說一句話：“在流溪河畔，像當年井岡山一樣靠得住?！痹捯舨桓撸瑓s讓不少干部鼻根發(fā)酸。有人私下猜測拐杖含義：其一，是對青年干部不畏艱難的鼓勵；其二，是囑咐他們扶持老同志；其三，則是希望軍區(qū)像拐杖那樣成為共和國的支撐。

劉興元當場沒有表態(tài)，只輕輕把拐杖舉過頭頂示意致敬。飯桌繼續(xù)，席上無酒，但茶香四溢。朱德夾起半塊蘿卜干，微笑道：“還是南方的咸菜爽口?！彼涀约貉揽诓患?，一咬竟咯到牙齦，邊上的軍醫(yī)趕忙遞上紙巾。丁盛順勢輕聲提醒：“老總，慢慢來，菜多得很?！焙唵螏拙?，讓原本緊張的年夜飯變得像家常便飯。

三根拐杖后來被劉興元珍藏在廣州軍區(qū)政治部小禮品柜里，外來參觀者不可觸摸。1974年軍區(qū)搞群體教育展覽，工作人員建議把拐杖陳列出去，劉興元拒絕，理由很樸素：“老人家給的是囑托，不是展品?！敝钡剿?988年離休，那三根拐杖仍完好無損，隨文件一并移交軍區(qū)史館，入庫編號前加了注釋：非一般文物，謹慎提取。

外界對劉興元印象多停留在“嘴毒”，卻忽視他的謹慎與義氣。羅榮桓曾評價他“說話像刀割，心卻往里貼”。這個評價，在溫泉接待過程中得到印證：布置床鋪，他親自檢查彈簧是否硌背；調節(jié)空調，他反復測試溫度。當時有人開玩笑：“老劉小題大做。”他頂一句：“首長休養(yǎng)不好，怎么研究戰(zhàn)備？”話糙理不糙。

新中國成立之后，劉興元數次申請調往艱苦地區(qū)前線，都被組織挽留。原因很簡單：離不開一個懂政工又懂軍事的人。1959年升任廣州軍區(qū)第二政治委員時，他已在大軍區(qū)副職崗位近十年，這在解放軍序列頗為少見。與高位同時到來的，是更嚴格的組織要求，包括接待工作必須事無巨細。有人覺得冗繁，他卻認為做政工不能只看文件，要看人心。

1970年的那頓團圓飯，很快消散在政治風浪中。朱德、董必武陸續(xù)返京，溫泉小樓恢復寧靜。劉興元寫下接待總結，共兩千字，開頭便是：“三根拐杖，重若千鈞?！彼麤]有再對外提及此事，但凡下一批干部來冬休，他總例行提醒：“看住步驟，看住情感?！睂δ贻p值班員來說，這句話意味著熬夜守到凌晨，意味著反復核對菜譜，卻也贏得后來者一句評價：廣州軍區(qū)的接待流程，就是整部厚重的軍隊政治工作教材。

1970年春節(jié)已過去半個多世紀，流溪河的水依舊溫熱。三根拐杖依然封存在史館玻璃柜里，玻璃前沒有銘牌，只有一張小紙條，上面留下朱德當年的原話——字跡模糊，卻仍能辨出那七個字：像井岡山一樣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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