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一個周六,我將厚實的紅包塞進西裝內(nèi)袋。
那里裝著八千八百八十八元現(xiàn)金,是我對老團長盧勇的一點心意。
他的獨生女盧佳今天辦滿月酒,我這個退伍多年的兵不能缺席。
宴席上老團長拍著我的肩,卻悄悄塞給我一箱不起眼的本地牛奶。
回家后發(fā)現(xiàn)那箱奶已過期半月,我心里像堵了團濕棉花。
最終我把整箱奶擱在了小區(qū)門口那個老乞丐面前。
當晚七點,門鈴被按響。
三名穿深色夾克的男子站在門外,領頭人出示證件:“反貪局馬永健。”
他們拿出一張存單復印件,面額五十萬,開戶人竟是我的名字。
“請解釋一下這筆款項的來源。”馬永健的目光像探照燈。
我渾身的血都在那一刻涼透了。
![]()
01
我叫張炎彬,三十八歲,現(xiàn)任市城建局市政科普通科員。
十四年前我從部隊轉(zhuǎn)業(yè),靠著老團長盧勇幫忙才進了這單位。
轉(zhuǎn)業(yè)那年我二十四歲,在部隊待了六年,已是三期士官。
若非父親重病急需用錢,我本想在部隊干一輩子。
盧勇當時是我的團長,四十五歲,山東漢子。
他得知我家情況后,親自跑了三趟干部科。
最后給我爭取到一筆困難補助,又聯(lián)系了地方接收單位。
“炎彬,到地方好好干?!彼臀页鰻I門時這樣說。
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握得我生疼,眼里有不舍。
我忍著沒掉淚,給他敬了最后一個軍禮。
轉(zhuǎn)業(yè)后頭幾年,我常去老團長家吃飯。
他妻子燒得一手好魯菜,每次都讓我撐到走不動路。
盧佳那時才上初中,扎著馬尾辮叫我“彬子哥”。
后來老團長從國企領導崗位退下來,應酬少了。
我去得也漸漸少了,只是逢年過節(jié)必登門。
今年春節(jié)我去拜年,感覺他精神不如從前。
坐在沙發(fā)上總走神,煙灰積了老長一截。
“團長,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問。
他擺擺手:“老了,正常?!?/p>
那天他破天荒沒留我吃飯,送到門口時欲言又止。
最后只說:“炎彬,以后少往我這跑,好好工作?!?/p>
我當時沒多想,以為他只是退休后情緒低落。
直到上周末接到盧佳電話:“彬子哥,我生啦!”
聽筒里是她清脆的笑聲,背景有嬰兒啼哭。
“閨女,六斤三兩,您可得來喝滿月酒!”
我連聲答應,心里盤算著該包多少紅包。
八千八百八十八,這數(shù)字吉利,也配得上我們的情分。
取錢時妻子有些猶豫:“是不是太多了?”
“沒有老團長,哪有我今天?!蔽艺f得斬釘截鐵。
妻子不再說話,她知道我這人最重情義。
滿月酒定在周六中午,金鼎大酒店三樓。
我特意換上那套藏藍西裝,系了條暗紅領帶。
出門前對著鏡子照了又照,鬢角已有了白發(fā)。
時間過得真快,當年在訓練場上揮汗如雨的小伙子。
如今已是發(fā)福的中年科員,每日與圖紙文件為伍。
02
金鼎大酒店門口立著喜慶的充氣拱門。
紅底金字的告示牌寫著:“盧佳女士愛女滿月之喜”。
我走進大堂,禮賓員微笑著指向電梯方向。
三樓宴會廳門口設了簽到臺,盧佳丈夫站在那里迎客。
他是個文質(zhì)彬彬的工程師,戴著細邊眼鏡。
“彬子哥來了!”他熱情地握住我的手。
我掏出紅包遞過去:“一點心意,給孩子的。”
他推讓兩句便收下了,引我走進宴會廳。
廳里擺了十五桌,已坐了七八成客人。
大部分是老團長以前的同事和部下,好些我都認識。
他們聚在一起高聲談笑,回憶著過去的輝煌歲月。
我環(huán)顧四周,在靠窗那桌看見了老團長。
他穿著灰色夾克,獨自坐著,眼神有些空。
“團長!”我快步走過去。
盧勇抬起頭,見是我,臉上浮起笑容。
但那笑容只維持了兩秒,便又沉了下去。
“炎彬來了?!彼酒鹕?,用力拍拍我的肩。
我感覺到他手掌的力度不如從前,有些發(fā)顫。
“您最近身體還好吧?”我扶他坐下。
“好,好得很?!彼龖?,目光掃過全場。
服務員開始上菜,宴會廳漸漸喧鬧起來。
盧佳抱著孩子逐桌敬酒,小臉紅撲撲的。
到我們這桌時,她把孩子湊到我面前:“彬子哥看看?!?/p>
襁褓里的嬰兒睡得正香,小臉粉嫩嫩的。
“像你,好看?!蔽矣芍缘卣f。
老團長在一旁默默看著,眼神復雜。
那里面有慈愛,有欣慰,還有些我看不懂的東西。
敬酒結(jié)束后,老團長忽然拉住我:“炎彬,來。”
他帶我走到宴會廳角落的儲物架旁。
那里堆滿了賓客送的禮物,奶粉、尿不濕、嬰兒車。
他從最底下拖出一箱牛奶,包裝很普通。
白色紙箱上印著“青山牧場”四個綠色大字。
“這奶是我們本地特產(chǎn),你拿回去喝?!彼f。
我連忙推辭:“這怎么行,我是來送紅包的……”
“拿著!”他的語氣突然強硬起來。
那雙眼睛直直盯著我,手把箱子往我懷里塞。
我只好接過,箱子比想象中輕些。
“團長,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我壓低聲音問。
他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搖頭:“沒事。”
這時有人過來敬酒,我們的對話被打斷了。
老團長很快被老同事們圍住,勸酒聲此起彼伏。
我抱著那箱牛奶回到座位,心里總覺得不對勁。
宴會散場時,老團長在門口送客。
輪到我了,他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緊。
“炎彬,”他湊近我耳邊,聲音很輕,“保重。”
說完便松開手,轉(zhuǎn)身去送下一位客人。
我站在原地愣了幾秒,那句“保重”沉甸甸的。
![]()
03
回到家已是下午三點。
妻子在陽臺晾衣服,見我抱著箱子進來。
“喲,還帶禮物回來了?”她擦著手走過來。
我把牛奶箱放在餐桌上,脫下西裝外套。
“老團長硬塞給我的,說是本地特產(chǎn)。”
妻子打量著紙箱:“青山牧場?沒聽說過這牌子。”
她翻看生產(chǎn)日期,忽然“咦”了一聲。
“怎么了?”我正倒水喝。
“這奶……過期半個月了?!?/p>
我差點被水嗆到,快步走過去。
箱體側(cè)面清晰地印著生產(chǎn)日期:2023年3月15日。
保質(zhì)期六個月,今天已經(jīng)是10月2日。
“會不會看錯了?”我不死心地湊近看。
數(shù)字清清楚楚,確實已經(jīng)過期十五天。
妻子又檢查了其他盒子的日期,全都一樣。
“你老團長怎么回事?”她皺起眉頭,“送人過期奶?”
我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又酸又悶。
坐在椅子上,盯著那箱牛奶發(fā)呆。
老團長不是粗心的人,在部隊時以細致聞名。
轉(zhuǎn)業(yè)到國企當領導,更是出了名的嚴謹周全。
怎么會犯這種低級錯誤?還是在自己孫女的滿月酒上。
“也許是他沒注意,”我試圖解釋,“年紀大了……”
“那你也不能喝過期的呀?!逼拮影严渥油频揭贿叀?/p>
我沉默著,想起今天老團長反常的表現(xiàn)。
疲憊的眼神,欲言又止的模樣,還有那句“保重”。
以及他非要塞給我這箱牛奶時的固執(zhí)。
“算了,”我站起身,“可能真是疏忽了?!?/p>
話雖這么說,心里那團疙瘩卻越結(jié)越大。
晚飯時我沒什么胃口,草草扒了兩口就放下筷子。
妻子看出我情緒低落,也沒多說什么。
收拾完碗筷,她輕聲說:“要不……扔了吧?”
我看向墻角那箱牛奶,白色紙箱在燈光下很扎眼。
“明天再說?!蔽胰嗔巳嗵栄?。
這一夜睡得不太踏實,夢里全是部隊往事。
老團長在訓練場上吼我,因為我的戰(zhàn)術(shù)動作不標準。
夜里查鋪時他給我掖被角,動作很輕。
退伍那天他紅著眼眶說:“好好干,別給部隊丟人?!?/p>
醒來時天剛蒙蒙亮,妻子還在熟睡。
我悄悄起身,走到客廳打開燈。
那箱牛奶靜靜立在墻角,像個沉默的謎題。
04
周六上午天氣陰沉,烏云壓得很低。
我在家坐了會兒,心里越來越煩躁。
最后決定出門走走,順便把垃圾倒了。
妻子去買菜了,出門前叮囑我處理掉過期奶。
我拎起那箱牛奶,發(fā)現(xiàn)確實比正常牛奶輕。
但當時心緒不寧,沒往深處想。
電梯下到一樓,剛出單元門就看見他。
那個老乞丐蜷縮在小區(qū)門口的榕樹下。
我搬來這個小區(qū)三年,他就在這兒待了三年。
物業(yè)趕過幾次,沒過幾天他又回來了。
業(yè)主們漸漸習慣了,偶爾會給他些零錢或食物。
他從不主動乞討,總是低著頭,看不清面容。
花白頭發(fā)亂蓬蓬的,衣服雖破但還算干凈。
今天我拎著牛奶箱走過他面前時,忽然停下腳步。
反正要扔,不如給他。
至少包裝完好的箱子,他可以拿去賣廢品。
“這個給你?!蔽野严渥臃旁谒媲暗牡厣?。
老乞丐緩緩抬起頭,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臉。
大概六十多歲,臉頰瘦削,眼睛渾濁。
但那雙眼睛在看我的瞬間,似乎亮了一下。
他盯著牛奶箱,又抬頭看我,嘴唇動了動。
我以為他會道謝,但他什么也沒說。
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把箱子往自己身邊攏了攏。
我轉(zhuǎn)身要走,又覺得該提醒一句。
“這奶過期了,別喝?!蔽艺f。
老乞丐點點頭,動作很輕微。
我走出十幾米回頭看了一眼。
他正低頭撫摸著紙箱,像在撫摸什么寶貝。
不知為什么,這個畫面讓我心里一緊。
但很快我就甩甩頭,繼續(xù)往前走。
在小區(qū)外的公園長椅上坐了半個多小時。
腦子里亂糟糟的,理不出頭緒。
老團長和那箱過期奶,像兩根刺扎在心里。
手機響了,是科室同事老周打來的。
“炎彬,下周一開會要的資料你整理好了嗎?”
我這才想起還有工作沒完成,趕緊往家走。
經(jīng)過小區(qū)門口時,老乞丐和那箱牛奶都不見了。
只有榕樹下那塊地方空著,落葉被掃到一邊。
![]()
05
晚飯后我正在書房整理文件,門鈴響了。
妻子從貓眼看了看,回頭說:“不認識?!?/p>
我走過去開門,門外站著三個陌生男人。
都穿著深色夾克,表情嚴肅。
領頭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方臉,眼神銳利。
“張炎彬同志?”他問。
“是我,你們是……”
他出示證件:“市反貪局,我是副局長馬永健?!?/p>
我的心臟猛地一跳,反貪局?
另外兩人也出示了證件,一左一右站著。
“有點事需要向你了解情況。”馬永健說。
我側(cè)身讓他們進來,手心開始冒汗。
妻子從廚房出來,看到這場面愣住了。
“你先回臥室?!蔽覍λf。
馬永健擺擺手:“不用,例行詢問,就在這里吧?!?/p>
他們在沙發(fā)上坐下,我拉過餐椅坐在對面。
客廳的燈很亮,照得我有些眩暈。
馬永健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遞給我。
“看看這個,認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