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得是哪一年了，記憶被歲月的塵埃蒙了一層又一層，擦拭開來，那些模糊的光影里，最先浮現(xiàn)的總是那個春天。大約是1989年吧？我總在心里這樣確認(rèn)。那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來得更沉郁一些，田埂上的泥土剛剛解凍，泛著潮濕而貧瘠的暗黃色，空氣里彌漫著青草芽和牲口糞便混合的、屬于鄉(xiāng)村的獨特氣息。正是快要播種的季節(jié)，土地像一張饑渴的嘴，等待著種子和汗水的滋潤。父親那時還在世，在幾十里外的勁松廠一個場地打工，開著一輛破舊的貨運翻斗車，專門在塵土飛揚的工地上轉(zhuǎn)運砂石和貨物。

那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弟弟就送父親到街口的汽車站乘車。父親的行李不多，一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背篼裝著幾件換洗衣物和母親連夜烙的幾張麥餅。父親走后，弟弟本該把空背篼背回來，結(jié)果，他氣喘吁吁地跨進家門時，背上的那個熟悉的背篼，卻不再是空的。它沉甸甸的，隨著弟弟的腳步微微晃動，里面?zhèn)鱽淼模皇躯滐灥母O窣聲，而是一陣微弱卻持續(xù)不斷的、像小貓一樣的嗚咽。

我和母親正在灶房里忙活，母親在灶臺前熬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糊糊，我則在旁邊幫忙添柴。聽到弟弟進門的聲音，還有那奇怪的哭聲，我們都愣住了。

“你背的啥？”母親擦著手，疑惑地迎了上去。

弟弟把背篼往地上一放，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驚慌、好奇和些許興奮的神情，壓低聲音說：“媽，哥，你們看……是個娃兒！”

我和母親湊近一看，心都揪緊了。背篼底部鋪著一些干草，上面裹著一塊看不出原色的舊布，布里面，蜷縮著一個小小的嬰兒，閉著眼睛，眉頭皺成一團，小嘴巴一張一合，哭得有氣無力。那是個女孩，皮膚蠟黃蠟黃的，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額頭上的青筋都看得清清楚楚。她那么小，小得仿佛一只稍微用力就能捏碎的鳥兒，讓人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剛剛降臨到世界上的生命。也許，她天生就帶著一種敏感，知道自己被遺棄的命運，所以哭聲里才帶著那么深的委屈和絕望。

弟弟告訴我們，在客運站，父親準(zhǔn)備上車時，看到一群人圍著什么在議論。父親本就愛看熱鬧，也湊了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被遺棄的嬰兒。嬰兒的襁褓旁邊，還壓著一張小紙條，上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她的生辰八字。父親是個老實人，一輩子沒做過什么出格的事，但那天，看著那個在寒風(fēng)中哭泣的小生命，他大概是動了惻隱之心，沒多想，就對弟弟說：“把她……把她背回家去，給你媽看看?！?/p>

母親一生要強，也一生遺憾。她嫁給父親，接連生了我們兄弟四個，個個都是帶把的。在那個重男輕女思想還很嚴(yán)重的年代，母親在村里也算是“有福氣”的女人，可只有我們知道，夜深人靜時，母親撫摸著我們兄弟幾個的頭，眼神里總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她一直夢想著能有個女兒，一個可以給她梳小辮、穿花衣、陪她說話解悶的貼心小棉襖。但是，命運似乎總愛和她開玩笑，第四個孩子落地，還是個兒子。從那以后，母親就徹底斷了再生的念頭，只是偶爾看到別人家活蹦亂跳的小姑娘，眼神里會流露出羨慕的光。

所以，那天，當(dāng)母親顫抖著雙手，小心翼翼地從背篼里把那個女嬰抱起來時，我看到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雜著憐憫、驚喜和母性光輝的明亮。她把女嬰緊緊摟在懷里，用粗糙的臉頰輕輕蹭著嬰兒冰涼的小臉，親了又親，嘴里不停地念叨著：“造孽啊，造孽啊……這么小，怎么就舍得扔了呢……”她的聲音哽咽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滴在女嬰蠟黃的小臉上。

作為當(dāng)了數(shù)十年鄉(xiāng)村接生員的媽媽（我們老家都這么稱呼，其實就是接生醫(yī)生），她對嬰兒有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敏感和專業(yè)。她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仔細(xì)檢查了一下女嬰的情況?！斑€好，氣息雖然弱，但還算勻凈，就是太瘦了，怕是沒吃過幾口奶?！蹦赣H說著，立刻吩咐我：“快去燒點熱水，要溫的！再把我那個放針線的木匣子拿來！”

我不敢怠慢，趕緊跑去燒水，又找出母親那個寶貝木匣子。那是母親接生時用的工具箱，里面裝著剪刀、止血鉗、紗布、酒精、碘酒，還有一些常用的小兒感冒藥。母親先用溫水沾濕了干凈的布巾，輕輕地給女嬰擦拭身體。她的動作那么輕柔，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洗去女嬰身上的污垢，露出更清晰的瘦弱。對于臍帶殘端，母親用碘酒仔細(xì)消了毒，又用干凈的紗布輕輕包好。然后，她翻箱倒柜，找出自己一件穿舊了的、但漿洗得很干凈的純棉褂子，撕成柔軟的布條，小心翼翼地把女嬰包裹起來。

剛處理完，懷里的女嬰又開始哭了，這次哭聲比剛才響亮了一些，帶著一種急切的意味。母親經(jīng)驗豐富，一聽就知道：“餓了，這是餓壞了?！?/p>

可是，家里哪有什么奶粉呢？別說奶粉，就連白面、大米都是稀罕物。一年到頭，我們吃的最多的就是玉米糊糊、紅薯稀飯，還有各種雜糧面做的窩頭。母親眉頭緊鎖，想了想，快步走到灶房，盛了小半碗剛剛熬好的玉米糊糊，又兌了點熱水，晾到溫?zé)?，然后找了個小勺子，一點點地往女嬰嘴里喂。

開始，女嬰似乎不適應(yīng)，小嘴巴閉得緊緊的，喂進去一點就吐出來一點，哭聲更大了。母親耐心十足，一邊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一邊柔聲細(xì)語地哄著：“乖，吃點，吃了就不餓了……吃了就有力氣了……”也許是實在太餓了，也許是母親的聲音讓她感到了一絲溫暖和安全，女嬰漸漸不再抗拒，小嘴開始試探著吮吸勺子邊緣，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把那半碗稀糊糊喝了下去。喝完之后，她打了個小小的飽嗝，哭聲也停了，眼皮耷拉著，似乎有了些睡意。

看著女嬰安靜下來的小臉，母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但這份欣慰很快就被現(xiàn)實的愁云籠罩了。接下來，母親變得異常忙碌。她把自己的幾件舊棉質(zhì)衣服撕成一條條的，洗干凈曬干，權(quán)當(dāng)尿不濕給女嬰用。然后，她把我拉到一邊，從床底下那個破舊的木箱底，摸出一個用手帕層層包裹著的小布包，里面是家里僅有的幾塊錢，那是準(zhǔn)備用來買春耕種子的錢。

“你拿著這些錢，去街上供銷社看看，買些米粉、玉米粉，最好……最好能買一小袋奶粉回來?！蹦赣H的聲音有些沙啞，眼神卻很堅定。

我看著那幾塊皺巴巴的錢，又看看母親布滿血絲的眼睛，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我知道家里的窘境，每到青黃不接的夏天，我們就開始缺糧，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父親在外面打工掙的錢，除去他自己的基本開銷，寄回來的也寥寥無幾。這點錢，買種子都不夠，現(xiàn)在還要用來養(yǎng)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嬰？

“媽，”我猶豫著，忍不住開口問道，“你……你打算把她養(yǎng)大？”

母親沒有立刻回答我，只是默默地轉(zhuǎn)過身，重新抱起那個熟睡的女嬰，低頭凝視著她。陽光透過窗欞，照在母親和女嬰身上，給她們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過了好一會兒，母親才輕輕地嘆了口氣，聲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語：“都是一條命啊……總不能看著她死吧？”

她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但我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我無奈，只好接過那幾塊可憐巴巴的錢，揣在懷里，心情沉重地往鎮(zhèn)上走去。供銷社的東西價格不便宜，我把錢在手里掂量了又掂量，最后，只買了一小袋米粉和一小袋玉米粉，奶粉實在太貴了，那點錢根本不夠。我只能安慰自己，先買點米粉玉米粉湊合著，等父親下次寄錢回來，再給女嬰買奶粉。

從那天起，我們這個本就貧困的家，因為這個女嬰的到來，變得更加忙碌和拮據(jù)，但也多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小心翼翼的生氣。母親給女嬰取了個小名，叫“狗兒”。這在我們老家，是長輩對年幼晚輩的一種親昵稱呼，帶著一種“賤名好養(yǎng)活”的期盼，就像外公外婆當(dāng)年也這樣稱呼我們兄弟幾個一樣。

母親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狗兒身上。她要下地干活，又不放心把狗兒一個人留在家里，于是，那個陪伴了母親半輩子的大背篼，就有了新的用途。每天清晨，母親下地前，都會把背篼仔細(xì)清理干凈，在最底層厚厚地鋪上一層柔軟的稻草，稻草上面再鋪上她那件舊棉褂子，然后把熟睡的狗兒小心翼翼地放進去，用布條松松地系好，確保她不會掉出來。就這樣，母親背著狗兒，扛著鋤頭，走向田野。

無論是在水田里插秧，還是在旱地給玉米松土、施肥，母親的背篼里都躺著她的“狗兒”。背篼隨著母親的動作輕輕搖晃，像一個溫暖而安全的搖籃。狗兒似乎也習(xí)慣了這種搖晃，大多數(shù)時候都安安靜靜地睡著，餓了或者尿了，才會小聲地哭幾聲。母親聽到哭聲，就會停下手里的活計，走到田埂邊，把背篼放下來，給狗兒喂奶（米粉或玉米粉調(diào)成的糊糊）、換尿布。陽光毒辣的時候，母親會找一棵大樹，把背篼放在樹蔭下；下雨的時候，她會把自己的草帽摘下來，蓋在背篼上，自己則淋著雨繼續(xù)干活。村里人看到了，有的嘖嘖稱奇，有的說母親傻，有的則暗地里議論，說我們家是不是窮瘋了，撿個丫頭片子回來養(yǎng)。母親從不理會這些，她只是默默地背著她的背篼，背著她的狗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由于長期吃米粉和玉米粉調(diào)成的糊糊，營養(yǎng)跟不上，沒過多久，狗兒的口腔就上火了，嘴唇干裂，嘴角起了泡，連吃奶糊糊都顯得很費力，常常吃幾口就哭。母親急壞了，抱著狗兒團團轉(zhuǎn)。她知道金銀花能敗火，就趁著晚上收工后，打著手電筒，到附近的山坡上去找野生的金銀花藤。山路崎嶇，夜晚又黑，母親好幾次都差點摔倒。采回來的金銀花，她仔細(xì)清洗干凈，熬成濃濃的汁水，放涼后，用小勺子一點一點地喂給狗兒喝。有時候，汁水太苦，狗兒不肯喝，母親就耐心地哄，一邊哄一邊喂。如果金銀花效果不好，她就咬牙從牙縫里擠出錢，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買最便宜的金銀花露。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好了又犯，犯了又好，母親總是不厭其煩，眼神里滿是心疼。

家里的日子本來就過得緊巴巴的，狗兒的到來，無疑是雪上加霜。很快，農(nóng)忙就開始了，大約5月初，地里的小麥、胡豆、油菜都到了收割的時候，金燦燦的麥穗壓彎了腰，預(yù)示著微薄的收成，也意味著繁重的勞動。緊接著，就要放水整田，準(zhǔn)備插秧。那時候沒有機械化，所有的農(nóng)活都得靠人力和牛力。我們兄弟幾個每天累得像條狗，回到家倒頭就睡。

看著母親一邊要承擔(dān)繁重的農(nóng)活，一邊還要無微不至地照顧狗兒，累得日漸消瘦，眼窩深陷，我們兄弟幾個心里很不是滋味。終于，在一個晚上，我們?nèi)滩蛔『湍赣H發(fā)生了爭執(zhí)。

“媽，這娃兒不能再養(yǎng)了！”弟弟首先開口，語氣帶著幾分急躁，“你看你都累成啥樣了？家里本來就缺糧，多一張嘴，日子更難過了！再說，她是誰家的都不知道，我們養(yǎng)著算怎么回事？”

我也附和道：“是啊，媽，弟弟說得對。我們不是沒同情心，但現(xiàn)實擺在這兒，我們實在是……實在是負(fù)擔(dān)不起啊！這影響我們干活不說，還讓本來就窮困的家更惱火。”

母親默默地聽著我們說，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但我看到她抱著狗兒的手臂，卻下意識地收緊了。狗兒似乎感受到了氣氛的緊張，在母親懷里不安地扭動了一下。

“她是一條命啊……”母親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固執(zhí)，“是條活生生的命！你們讓我怎么忍心把她再扔出去？”

“可我們也難??！”弟弟提高了聲音，“總不能為了她，我們一家人都喝西北風(fēng)吧？”

“我養(yǎng)她，不用你們操心糧食！”母親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我少吃一口，就能省出她的口糧！她那么小，那么可憐，我不管她，她就活不成了！”

我們都知道母親的脾氣，她認(rèn)定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她已經(jīng)完全把狗兒當(dāng)成了自己的親生女兒，那份突如其來的、濃烈的母愛，讓她變得異常堅定。我們明白，她太想要一個女兒了，狗兒的出現(xiàn)，填補了她心中那個巨大的遺憾。

那次爭執(zhí)最終不歡而散。我們拗不過母親，但心里的疙瘩卻越來越大。后來，實在熬不過現(xiàn)實的壓力，我們兄弟幾個私下商量，決定去幫狗兒尋找一戶合適的人家收養(yǎng)。我們想，與其讓她跟著我們受苦，不如找個條件好一點、又真心想要孩子的人家，這樣對她也好。

母親雖然舍不得，但在我們的反復(fù)勸說下，也知道家里的實際情況，終于點了頭。但她提了一個條件：收養(yǎng)的人家，必須要她親自看過，必須要有好的條件，最重要的是，必須要有愛心，能真心對狗兒好。在母親看來，這不是送走一個麻煩，而是“嫁”出自己的女兒，她必須為狗兒的未來負(fù)責(zé)，不能讓她再受委屈。

我們開始托親戚朋友打聽。最先找上門的是本村的一個單身漢，四十多歲了還沒娶媳婦，聽說我們要送養(yǎng)孩子，就跑來家里，說想收養(yǎng)狗兒，將來給她當(dāng)媳婦。母親一聽，臉都?xì)獍琢耍闷饞咧憔桶阉s了出去，嘴里罵道：“你個挨千刀的！打得什么齷齪主意！滾！”

后來，大橋村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是母親娘家那邊的一個侄子輩，也來說想收養(yǎng)。那對夫妻年紀(jì)輕輕，但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一個年邁的老父親。他們的意思是，孩子抱回去由爺爺幫忙照看，等他們打工攢夠了錢再回來。這算是母親的家族近親，母親一開始有些猶豫，但我們在旁邊一個勁地勸說，說總歸是親戚，知根知底，總比外人強。母親熬不過我們，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

送狗兒走的那天，母親給她換上了一身最干凈的衣服，又用布包了一小包米粉和幾件她親手做的小衣服，一路抱著，舍不得放下。送到親戚家，母親反復(fù)叮囑那個老爺爺，要怎么喂，怎么照顧，注意些什么，說得眼淚都快下來了?；貋淼穆飞?，母親一路都在抹眼淚，回到家，更是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哭了整整一個下午。我們看著心里也不好受，但想著狗兒總算有了歸宿，也稍稍松了口氣。

可是，僅僅過了三天，母親就坐不住了。她總是心神不寧，嘴里反復(fù)念叨著：“狗兒會不會哭？吃得好不好？有沒有凍著？”第四天一早，天還沒亮，母親就揣了幾個冷饅頭，步行幾里路，去大橋村看狗兒。

中午的時候，母親回來了，臉色很難看，眼睛紅腫著，懷里，竟然又抱著狗兒！

“怎么抱回來了？”我們都吃了一驚。

母親把狗兒緊緊摟在懷里，聲音哽咽地說：“那家……那家照顧不好！我去的時候，就聽見狗兒在屋里哭得撕心裂肺的，那個老爺子根本就不會帶孩子，尿布濕了也不知道換，孩子哭得嗓子都啞了！我問他喂了沒，他說忘了……這樣下去，狗兒會被糟蹋死的！”母親越說越激動，眼淚又流了下來，“我不送了！說啥也不送了！我自己養(yǎng)！再苦再難，我也要把她養(yǎng)大！”

從那以后，母親再也不提送養(yǎng)的事了。她和狗兒幾乎形影不離。從春耕的繁忙，到夏收的緊張；從在桑田里采摘桑葉喂蠶，到頂著烈日給玉米松土、施肥，母親走到哪里，背篼就背到哪里，狗兒就跟到哪里。田埂上，地頭邊，那個背著大背篼、里面躺著一個小嬰兒的身影，成了我們村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線。

也許是有了上次送養(yǎng)又抱回的經(jīng)歷，母親更加珍惜和狗兒在一起的時光。她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多了起來，不再像以前那樣總是愁眉苦臉。我們經(jīng)常能看到母親在傍晚收工后，打來溫水，給狗兒洗澡。她把狗兒放在一個大木盆里，用手輕輕地搓洗著，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謠。洗完澡，換上干凈的尿布和衣服。

媽媽對女嬰的稱呼總是：狗兒。那是我們老家的長輩對年幼晚輩的尊稱，比如，外公外婆也這樣稱呼我們。

當(dāng)初來到我們家，消瘦、皮膚發(fā)黃的女嬰，由于她生母懷孕期間的壓力大，生活條件差，先天性不足，幾個月后，身體變好，總是愛笑，我們也共同照顧她。畢竟，媽媽有時要外出忙，我和弟弟就要照顧她。雖然我們反對，但對這個女嬰如同妹妹。

雖然那個女嬰被媽媽照顧的時間短短幾個月，但這是一個生命最重要的節(jié)點，她才出生幾天就離開自己的生母，來到一個陌生人的家中，身體瘦弱的她，被媽媽精心照顧，護理得專業(yè)細(xì)致，所以，媽媽將她拉扯的那段時間，付出了許多，承受了我們的反對壓力，得到女嬰的微笑回報，讓女嬰健康成長。

大約那年8月吧，眼看我們都要結(jié)婚了，也將面臨生子，在我們的勸說下，媽媽最終妥協(xié)了。

爸爸在勁松廠（紅宇廠）打聽要收養(yǎng)孩子的夫妻，很快，有一對夫妻提出收養(yǎng)，爸爸詳細(xì)了解了這家的情況，我記不得這家的情況了。

那時，我們家的困境實難訴說，我們自己都吃不飽，媽媽為何要收留養(yǎng)育一個與她非親非故的女嬰？后來，我們才明白，但是，那個被她養(yǎng)育約6個月的女嬰已經(jīng)被原璧山縣八塘鄉(xiāng)（或大路鄉(xiāng)）的一對不育不孕年輕夫妻領(lǐng)走撫養(yǎng)。

那是一個中午，這對夫妻來到我們家，他們看到這個女嬰，非常喜歡，就對媽媽承諾，一定要像對親生女兒一樣撫養(yǎng)，媽媽雖然放心，但我們看得出，她依依不舍。

女嬰走后，我們看到媽媽偷偷哭泣，我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們后來也痛恨自己，為什么要奪走媽媽喜歡的女嬰？

但想到有對年輕夫妻收養(yǎng)，我們也就放心了。后來，聽說，這個女孩長大，在璧山區(qū)大路鎮(zhèn)結(jié)婚，我們也希望她往后余生幸福。

只是，有一次，女嬰的肖姓叔父到我侄兒家吃酒，聽到他的一句話，我非常氣憤。

他說，因為我媽媽嫌棄女嬰有病，所以要送給他人撫養(yǎng)。當(dāng)時，我就激烈回應(yīng)道，事實并非如此。而是我們竭力堅持將女嬰送給他人撫養(yǎng)，因為我們馬上也要生養(yǎng)子女，我的媽媽才不愿放手。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出現(xiàn)這樣的說法。但我對此極為反感，我的媽媽已經(jīng)離去，如果她當(dāng)時還在世聽到這樣的話，我不知道她會有多委屈，多痛苦。如果她在天之靈得知，我不知道會有什么反應(yīng)。

由于時間久遠(yuǎn)，我記不得媽媽為女嬰付出的點點滴滴，但是，可想而知，一個先天性不足的女嬰，在那個資源匱乏的時代，在那個窮困的年代，撫養(yǎng)一個孩子有多難？

我媽媽對女嬰的撫養(yǎng)，傾注的是偉大的母愛，跟傾注給我們的是同樣的，甚至可能更甚。

這個女嬰離開媽媽后，再也未來見我媽媽，我不知道這個女嬰對曾經(jīng)撫養(yǎng)她幾個月的養(yǎng)母是什么評價。當(dāng)然，她那時畢竟太年幼，根本對我媽媽沒有記憶，所以，可能根本不知道還有一個養(yǎng)母，曾經(jīng)在她出生幾天后，撫養(yǎng)了幾個月，將她從瘦弱帶到健康。

媽媽一生接生了許多嬰兒，從未出現(xiàn)嬰兒患病或死亡的情況。

媽媽接生，就背著那個陳舊的木箱，當(dāng)赤腳醫(yī)生時配備的急救箱，里面就裝著止血鉗、紗布、剪刀、酒精、碘酒等必備器材、藥品等。即使深夜有人來叫她接生，她也起床背起急救箱跟著求助者，趕到產(chǎn)婦的家。

那些年，我們村，乃至臨近村的產(chǎn)婦，都不愿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生產(chǎn)，他們主要是為了節(jié)約錢，所以，只要快生了，馬上就步行來我家，叫我媽媽去接生。

媽媽參與的拯救，得到鄉(xiāng)親們的認(rèn)同，經(jīng)?；乩霞?，有人對我夸贊媽媽的好。媽媽在中年又拯救了一個不幸的女嬰，算是她一生最艱辛的，最委屈的拯救。她沒有得到任何回報，反而受到誤會或故意詆毀，這是我不能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