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老院的大門口,幾棵老槐樹的葉子被秋風(fēng)吹得沙沙作響。
陳磊和妻子一左一右地“攙扶”著陳敬山,說是攙扶,其實更像是在架著他。
“爸,我們這也是為了您好,”兒媳婦臉上堆著笑,語氣卻沒什么溫度,“您看這里條件多好,有吃有喝,還有這么多大爺大媽陪您聊天解悶,比您一個人在家強(qiáng)多了?!?/p>
陳磊跟著附和:“是啊爸,主要是我們不放心您一個人住。再說了,小敏這不懷孕了嘛,您岳母下個月就得過來,家里實在是住不開了?!?/p>
陳敬山什么都沒說。
他的目光越過兒子的肩膀,落在了不遠(yuǎn)處停車場里,那輛嶄新的白色SUV上。
那是兒子上個月剛提的新車,花了將近二十萬,說是為了將來帶孫子出門方便。
他渾濁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緒,只是最后點了點頭。
看著兒子和兒媳婦如釋重負(fù)地鉆進(jìn)車?yán)铮^塵而去,陳敬山獨自一人,提著那個簡單的行李包,站在養(yǎng)老院門口。
秋風(fēng)吹起他花白的頭發(fā),也吹冷了他那顆為兒子操勞了三十五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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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陳敬山今年五十八歲,在市里的一所中學(xué)教了一輩子語文,去年剛光榮退休。
他是個體面人,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說話做事都慢條斯理,帶著一股老派知識分子的儒雅。
老伴走得早,他一個人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把兒子陳磊拉扯大,供他讀完大學(xué),給他張羅著娶了媳-婦,又掏空了半輩子的積蓄,給他在城里付了套兩居室的首付。
他覺得,自己的任務(wù),總算是完成了。
退休后,他每個月有七千塊的退休金。
在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一個人過,綽綽有余。
可周圍的老伙計們都覺得,陳敬山的日子,過得實在是太“摳”了。
早上去菜市場,他專挑那些蔫頭巴腦的打折菜買,一塊豆腐能吃兩天。
身上的那件夾克,袖口都磨出了毛邊,還舍不得扔。
老伙計們約他出去下館子,他總是擺擺手:“不去不去,外面的東西油大,不健康?!?/p>
大家只當(dāng)他是個守財奴,攢了一輩子錢,老了也改不掉省吃儉用的習(xí)慣。
可誰也不知道,每個月的十五號,陳敬山都會雷打不動地去一趟銀行。
他不像別的大爺大媽,是在取錢。
他是在存錢。
“陳老師,又來給兒子還房貸啦?”銀行那個臉圓圓的柜員小姑娘,跟他都混熟了。
陳敬山點點頭,從一個洗得發(fā)白的布袋里,掏出一沓數(shù)得整整齊齊的鈔票,遞了進(jìn)去。
“六千八,你點點?!?/p>
“得嘞,”小姑娘一邊麻利地點著鈔,一邊跟他閑聊,“您兒子可真有福氣,有您這么好的爸。這都四年了吧?月月都這么準(zhǔn)時?!?/p>
陳敬山只是笑了笑,沒說話。
兒子的那套房子,房貸總共三十年,每個月要還六千八百塊。
陳磊剛結(jié)婚那會兒,小兩口工資不高,手頭緊,跑回來跟他訴苦。
陳敬山看著兒子那張愁眉苦臉的樣子,心一軟,就說了句:“爸先幫你們頂兩年,等你們緩過來了再說?!?/p>
可這一“頂”,就頂了四年。
兒子兒媳婦的工資年年都在漲,家里的電視換了最新款的,車也換了新的。
可這房貸的事,他們卻默契地,誰也沒再提過。
仿佛,這本就該由他這個當(dāng)?shù)?,來承?dān)。
陳敬山也沒提。
他覺得,只要兒子過得好,自己苦點累點,算什么呢。
所以,每個月七千塊的退休金一到賬,他第一時間就先扣掉六千八,剩下的二百塊,才是他一個月所有的生活費。
他就像一頭老牛,默默地,心甘情愿地,拉著這個家沉重的犁。
他以為,自己這頭老牛,至少能在兒子為他準(zhǔn)備的“牛棚”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到終點。
02
上個周末,是陳敬山的五十八歲生日。
他特地多花了二十塊錢,買了半只燒雞,又炒了兩個小菜,等著兒子兒媳婦回家吃飯。
結(jié)果,左等右等,等到菜都涼透了,才等來陳磊一個電話。
“喂,爸,我們今晚不回去吃了啊,公司臨時有事,要加班?!彪娫捘穷^鬧哄哄的,聽起來像是在KTV。
“哦……那……那你少喝點酒,早點回家?!标惥瓷降男?,沉了一下。
“知道了知道了,”陳磊的語氣有些不耐煩,“對了爸,下周我跟小敏去趟三亞,您自己在家照顧好自己啊?!?/p>
又是旅游。
這小兩口,一年到頭得出去玩三四趟。
陳敬山掛了電話,看著一桌子沒動過的菜,忽然就沒了胃口。
他把燒雞用保鮮膜包好,放進(jìn)冰箱,想著等他們回來再吃。
可等兒子兒媳婦從三亞回來,帶回來的,卻是一個讓他措手不及的消息。
那天,一家人難得齊齊整整地坐在飯桌上。
飯吃到一半,兒媳婦小敏忽然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
“爸,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p>
陳敬山抬起頭:“你說?!?/p>
“是這樣的,”小敏看了身旁的陳磊一眼,笑著說,“我……我懷孕了,上周剛查出來的?!?/p>
陳敬山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就露出了巨大的喜悅。
“真的?那太好了!太好了!”他激動地搓著手,“我要當(dāng)爺爺了!”
“是啊,”小敏摸著還很平坦的小腹,臉上帶著幸福的笑,“所以呢,我媽下個月就準(zhǔn)備從老家過來了,專門來照顧我。但是您也知道,咱們家就這么大,兩室一廳,我媽來了,就……就住不下了。”
陳敬山臉上的笑容,慢慢地僵住了。
他聽懂了兒媳婦的弦外之音。
陳磊這時候接過了話茬,他不敢看父親的眼睛,低著頭,扒拉著碗里的米飯。
“爸,我們看好了,城南那家‘夕陽紅’養(yǎng)老院,環(huán)境特別好,一個月也就兩千八。您搬過去住,一來呢,家里地方騰出來了。二來呢,您一個人住我們也不放心,那里有專業(yè)的醫(yī)生護(hù)士,我們也能安心上班?!?/p>
“對啊爸,”小-敏連忙補(bǔ)充道,“您別多想,我們絕對不是嫌棄您。主要是您在那,我們才放心。您想啊,萬一您在家有個頭疼腦熱的,我們上班又顧不上,那多危險啊?!?/p>
夫妻倆一唱一和,把一件“卸包袱”的事,包裝得像是在為他設(shè)身處地著想。
他們把所有的路,都給他堵死了。
只留下一條,通往養(yǎng)老院的路。
陳敬山看著眼前這兩個自己最親的人,嘴里那口飯,忽然變得苦澀無比。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地,又往嘴里扒了一口飯。
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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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陳敬山就這么被“安排”進(jìn)了夕陽紅養(yǎng)老院。
兩千八一個月的標(biāo)準(zhǔn),住的是四人間。
房間不大,靠墻擺著四張單人床,床與床之間,只隔著一個床頭柜的距離。
同屋的另外三個大爺,一個中風(fēng)偏癱,一個老年癡呆,還有一個耳朵背得厲害,跟他說話全靠吼。
房間里常年彌漫著一股藥味、飯菜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那種味道,混雜在一起,說不出的難聞。
伙食也別指望有多好。
早餐是稀飯饅頭配咸菜,午餐和晚餐,永遠(yuǎn)是土豆白菜蘿卜這“老三樣”,一星期能見著一次葷腥,就算改善生活了。
這跟陳磊口中那個“條件特別好”的養(yǎng)老院,相去甚遠(yuǎn)。
但陳敬山?jīng)]有抱怨。
他只是比以前,更沉默了。
他每天大部分的時間,就是搬個小馬扎,坐在院子里的墻根下,曬太陽。
看著天上云卷云舒,看著院子里的花開了又落。
他在這里,見到了太多的人情冷暖。
隔壁床的李大爺,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個個都事業(yè)有成。
可李大爺在這里住了五年,孩子們加起來看他的次數(shù),一個巴掌都數(shù)得過來。
前幾天李大爺半夜突發(fā)心梗,沒了。
養(yǎng)老院通知了家屬,第二天,三個兒子開著豪車來了,沒掉一滴眼淚,圍著李大爺?shù)拇差^柜,為了一本存折打得頭破血流。
陳敬山看著那場鬧劇,心里一片冰涼。
他想,自己會不會,也有那么一天?
兒子陳磊,倒是一個月會來看他一次。
每次來,都跟完成任務(wù)似的。
提著一兜最便宜的香蕉蘋果,坐下不到十分鐘,屁股上就像長了釘子。
“爸,您最近身體怎么樣???”
“挺好的?!?/p>
“那……那沒什么事我先走了啊,公司還有個會?!?/p>
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有一次,陳敬山實在忍不住,拉住他,小聲說:“小磊,這里的伙食……不太好,我有點吃不慣。”
陳磊一聽,眉頭就皺了起來。
“爸,您就知足吧!”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拔高,“一個月兩千八呢!您以為是小數(shù)目啊?我跟小敏現(xiàn)在壓力也大,她懷孕了聞不得油煙,天天在外面吃,哪樣不要錢?您就忍忍吧,等我們以后條件好了,再給您換個好的?!?/p>
說完,也不等陳敬山回應(yīng),就甩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陳敬山看著兒子的背影,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慢慢地放下了。
他知道,兒子口中的那個“以后”,遙遙無期。
他徹底,心冷了。
04
那天晚上,陳敬山躺在咯吱作響的單人床上,一夜沒睡。
他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因為潮濕而形成的霉斑,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回顧了自己這大半輩子。
他想起了兒子小時候,發(fā)高燒,他背著兒子,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了十幾里山路,才趕到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
他想起了兒子上大學(xué)時,他為了給兒子湊夠?qū)W費,暑假里偷偷去工地上背水泥,結(jié)果中暑暈倒在了腳手架上。
他想起了兒子結(jié)婚時,他把那本被他摩挲了無數(shù)遍的存折,交到兒子手上時,兒子那張喜悅又感動的臉。
他這一輩子,活得像一根蠟燭。
燃燒了自己,只為照亮兒子的路。
可他照亮的,究竟是怎樣一個“前程”?
是一個心安理得地啃老,將親爹的付出視作理所當(dāng)然,甚至在榨干他最后一點價值后,就把他像個破舊的家具一樣,扔到這個角落里等死的“白眼狼”。
他錯了嗎?
陳敬山問自己。
是的,他錯了。
錯在,他愛得毫無保留,錯在,他付出得毫無底線。
他把他養(yǎng)成了一個思想上的“巨嬰”,一個責(zé)任感上的“侏儒”。
現(xiàn)在,他老了,沒力氣再為他遮風(fēng)擋雨了。
他必須,用自己最后剩下的一點力氣,逼著他,讓他自己學(xué)會站起來,學(xué)會去承擔(dān)一個男人,一個丈夫,一個即將成為父親的男人,應(yīng)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
天亮的時候,陳敬山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的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渾濁和慈祥,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決絕。
他穿好衣服,跟護(hù)工請了個假。
他走出養(yǎng)老院,坐上了去市中心銀行的公交車。
車窗外,城市的風(fēng)景飛速地向后倒退。
陳敬山看著窗戶玻璃上,自己那張蒼老又陌生的臉,心里異常地平靜。
他不是要去報復(fù)誰。
他只是要去,給兒子上這輩子最后一堂課。
這堂課的名字,叫“責(zé)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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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銀行里,開著冷氣,人不多。
陳敬山取了號,靜靜地坐在等候區(qū)。
周圍都是來辦理業(yè)務(wù)的年輕人,他們低著頭,專注地看著手機(jī),表情或喜或悲。
陳敬山看著他們,忽然覺得,自己跟這個時代,好像已經(jīng)隔了很遠(yuǎn)。
“請A034號到3號窗口辦理?!?/p>
廣播里,傳來了叫號聲。
陳敬山站起身,慢慢地走到柜臺前,坐下。
還是那個臉圓圓的小姑娘。
“陳老師,您好,”小姑娘笑著跟他打招呼,“今天辦什么業(yè)務(wù)啊?不是還沒到十五號嗎?”
“我來掛失?!标惥瓷綇目诖锾统鲎约旱纳矸葑C,遞了進(jìn)去,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小姑娘愣了一下:“掛失?您的社保卡丟了?”
“嗯,”陳敬山面不改色地撒了個謊,“前幾天出門,不小心弄丟了,今天才想起來。”
“那可得趕緊掛失補(bǔ)辦,”小姑娘一邊說著,一邊麻利地在電腦上操作起來,“您放心,掛失之后,您卡里的錢就凍結(jié)了,誰也動不了。等新卡辦下來,就沒事了?!?/p>
“好。”陳敬山點了點頭。
辦完手續(xù),他拿著那張掛失回執(zhí)單,走出了銀行。
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他抬起手,遮了一下。
他知道,一場家庭的風(fēng)暴,即將來臨。
但他,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
轉(zhuǎn)眼,就到了這個月的十五號,房貸的自動扣款日。
陳敬山在養(yǎng)老院的院子里,跟幾個老伙計擺開棋盤,殺得正酣。
他看起來,跟平時沒什么兩樣,甚至心情還比往日好了些。
下午三點左右,他口袋里的那臺老年機(jī),終于響起了急促的鈴聲。
來電顯示上,“兒子”兩個字,不停地跳動著。
陳敬山看了一眼,沒有接,而是不緊不慢地,將手里的“炮”,移到了一個關(guān)鍵的位置。
“將!”
他對面的老張頭“哎呀”一聲,愁眉苦臉地開始想破解之法。
電話,鍥而不舍地響著。
響到第三遍的時候,陳敬山才慢悠悠地擦了擦手,按下了接聽鍵。
“喂?”
“爸!出大事了!”電話那頭,傳來陳磊前所未有的、驚慌失措的聲音,“我……我剛才接到銀行的短信,說我房貸逾期了!扣款失??!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征信要出問題了!以后貸款買車買房都要受影響的!”
他的聲音,又急又快,充滿了世界末日般的恐慌。
陳敬山聽著,心里,沒有一絲波瀾。
他只是拿著電話,走到一個安靜的角落,用一種極其平淡的語氣,開口說道:
“哦,我的社???,前幾天出門的時候不小心弄丟了?!?/p>
“我就去銀行掛失了,里面的錢暫時動不了,所以,就扣不了款了?!?/p>
電話那頭,出現(xiàn)了長達(dá)數(shù)秒的、死一般的寂靜。
陳磊顯然無法理解這兩件事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
他茫然地,帶著一絲快要哭出來的腔調(diào),問道:
“您的卡丟了……跟……跟我的房貸,有什么關(guān)系?。?!”
陳敬山握著電話,聽著兒子那愚蠢又天真的問題,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他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電話,一字一句,用一種從未有過的、清晰而冰冷的語調(diào),緩緩說道:
“你以為,你那套一百八十萬的房子,這四年,是誰在給你還月供?”
“你那六千八百塊的房貸,每個月,都是從我這七千塊的退休金里,一分不差地,準(zhǔn)時劃過去的。”
電話那頭,再也沒有了聲音。
陳敬山能想象得到,兒子此刻,該是怎樣一副震驚、難以置信、乃至徹底崩潰的表情。
他沒有再等兒子的回應(yīng),平靜地掛斷了電話。
之后的幾個星期,陳敬山拒絕了兒子所有的電話和當(dāng)面哀求。
他要的,不是道歉,而是改變。
他要看著這個被自己溺愛壞了的兒子,如何去面對他人生中,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風(fēng)暴。
直到這天下午,他正在院子里和老伙計下棋,口袋里的手機(jī),又響起了急促的鈴聲。
這一次,不是兒子。
來電顯示是“幸福里小區(qū)物業(yè)”。
他按下接聽鍵,電話那頭,傳來物業(yè)經(jīng)理焦急萬分的聲音。
“喂?是陳敬山陳大爺嗎?您快來一趟吧!您兒子家里,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