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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江，你別嚇我，你倒是說句話??！”安杰緊緊攥著江德福那只布滿老人斑的手，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病床上的江德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神卻出奇地清亮。他費力地抬起手指了指床底下，聲音嘶啞得像風(fēng)箱拉動：“那……那個箱子……拿出來?！?/strong>

安杰彎腰拖出一個落滿灰塵的舊樟木箱，那是江德福從老家?guī)淼?，幾十年都沒見他動過。

江德福從枕頭芯里摸出一把帶體溫的鑰匙，塞進(jìn)安杰手心，眼神死死盯著她：“聽著……我走以后，別開。等十年……滿十年后的今天，叫齊孩子們……當(dāng)面開。要是……要是不到十年你走了，就……燒了它，誰也別給看?！?/strong>

安杰哭著點頭：“我記住了，我不看，我等你好了自己開?！?/strong>

江德福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想笑，但那口氣終究沒上來，握著安杰的手猛地一沉，松開了。

01

江德福走了。

那個在海島上叱咤風(fēng)云了一輩子的司令員，變成了墻上一張黑白照片。靈堂撤去的那天晚上，安杰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臥室里，懷里抱著那個樟木箱子，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兒女們都在客廳里商量后事。老大江衛(wèi)國看見母親抱著箱子出來，眼圈紅紅的。

“媽，爸這就留了個箱子？是不是給咱留啥念想了？”衛(wèi)國試探著問。

安杰把箱子重重地放在五斗櫥最顯眼的位置，手里緊緊攥著那把鑰匙，冷著臉說：“你們爸說了，這箱子得等十年以后才能開。誰也不許動?！?/p>

江亞菲正在在那嗑瓜子，聽了這話，“撲哧”一聲把瓜子皮吐在手里：“媽，您沒聽錯吧？十年？我爸那是老糊涂了吧。咱家有什么金銀財寶還得放十年？別是里面藏著我爸當(dāng)年的私房錢，怕您知道了生氣，想等您消了氣再給您看吧？”

“住嘴！”安杰瞪了女兒一眼，“你爸一輩子光明磊落，能有什么私房錢？這是他的遺愿，誰要是敢動這個箱子，我就當(dāng)沒生過這個孩子！”

安杰這話說是重了。屋子里的氣氛一下子僵住。江衛(wèi)東趕緊打圓場：“行行行，媽說不動就不動。反正咱家也不缺那點東西，就當(dāng)是個念想，擺著唄。”

這箱子就這么擺下了。

頭三年，日子過得慢。安杰像是被抽走了魂。以前江德福在的時候，她總愛使小性子，這嫌棄那嫌棄。現(xiàn)在沒人給她嫌棄了，她反倒變得沉默寡言。

每天擦桌子的時候，她都要把那箱子擦得锃亮。

有一回過年，大家都回來了。吃完年夜飯，幾個孫子輩的小孩在屋里亂跑。

突然“咣當(dāng)”一聲。

安杰在廚房包餃子，聽見動靜，手里的搟面杖都扔了，瘋了一樣沖進(jìn)臥室。

只見小孫子不小心撞到了五斗櫥，箱子掉在地上，磕掉了一個角。

安杰沖過去，一把推開嚇得哇哇大哭的孫子，心疼地抱起箱子，一遍遍摸那個磕壞的角，嘴里哆嗦著：“沒事吧？啊？沒摔壞吧？”

江亞菲趕緊跑進(jìn)來抱起孩子，看著母親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里也不是滋味：“媽！不就個破箱子嗎？孩子才多大，您推他干嘛呀！”

安杰猛地抬頭，眼神凌厲得嚇人：“我說過，這是你爸留下的！誰也不能動！”

那天晚上，年夜飯吃得沒滋沒味。安杰抱著箱子回了屋，飯也沒吃。

江衛(wèi)國在客廳抽煙，小聲跟亞菲說：“你說，爸這里面到底藏的啥？能不能是……老家那邊的？”

亞菲翻了個白眼：“大哥，你腦洞也太大了。你是說二大爺那邊的？還是說爸在老家還有別的……那不可能！爸對媽啥樣，咱們沒數(shù)嗎？”

“那你說，為啥非得等十年？”衛(wèi)國吐了口煙圈，“十年，那是想讓時間沖淡啥東西。要是好事，當(dāng)場就說了。要是錢，直接給媽不就完了。非得捂著，肯定有事。”

這顆懷疑的種子，就在兄妹幾個人心里種下了。

02

日子像流水一樣過，不緊不慢，轉(zhuǎn)眼就到了第七個年頭。

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青島的海風(fēng)裹著濕氣，順著窗戶縫往屋里鉆。安杰的身子骨也就是在這個冬天，一下子垮了下來。起初只是幾聲干咳，沒幾天就發(fā)起了高燒，送到醫(yī)院一查，重癥肺炎。

她在醫(yī)院里折騰了大半個月，每天掛著點滴，手背都被針頭扎青了。那個曾經(jīng)愛美、愛干凈、連喝水都要講究杯子的安杰，如今卻只能蜷縮在白色的病床上，頭發(fā)花白凌亂，顴骨高高地突出來，整個人瘦得脫了相，像是一盞快要熬干了油的燈。

出院回家那天，是江衛(wèi)國背著她上的樓。

回到熟悉的臥室，安杰靠在床頭，喘了好半天才把氣喘勻。屋里的暖氣燒得很足，可她還是覺得冷，身上蓋了兩床被子。

屋里靜悄悄的，只有加濕器噴出的白霧在輕輕飄散。安杰渾濁的目光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最后死死地釘在了五斗櫥上——那里放著那個落滿灰塵的樟木箱子。

“亞菲啊……”安杰的聲音很輕，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帶著沙啞的哨音。

正在給母親掖被角的亞菲手上一頓，趕緊湊到跟前，端起旁邊溫?zé)岬募t棗水：“哎，媽，我在呢。來，先喝口水潤潤嗓子?！?/p>

安杰偏過頭，躲開了遞到嘴邊的勺子。她顫顫巍巍地抬起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指著五斗櫥的方向，眼神里透著一股少有的焦慮和決絕。

“亞菲，你跟媽說實話，”安杰喘著氣，眼睛盯著女兒，“我是不是……是不是快不行了？”

“媽！您瞎說什么呢！”亞菲把碗重重地往床頭柜上一放，眼圈瞬間就紅了，“大夫都說了，您這就是歲數(shù)大了，抵抗力弱，回家好好養(yǎng)著，過幾天就能下樓曬太陽了。您別自己嚇唬自己?！?/p>

安杰苦笑了一下，搖搖頭：“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這一次，怕是……怕是撐不到十年了。”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攢了攢力氣，才繼續(xù)說道：“要是媽真的走在前面了，你記著媽的話。那個箱子……不用等十年了。我也看不到了，你們也別看了，直接把它搬到樓下，一把火燒了。??？聽見沒？”

亞菲心里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她握住母親冰涼的手，那雙手以前是那么細(xì)膩柔軟，現(xiàn)在卻像干枯的樹皮。

“媽，那個箱子是爸留下的念想，怎么能燒了呢？您還得活著，活得好好的，等到了十年，咱們?nèi)乙黄痖_，讓爸看看您有多硬朗。”亞菲強忍著淚水，試圖用輕快的語氣安慰母親，“十年算什么，您還得活二十年呢，到時候咱們還得給您過九十大壽。”

安杰沒有接話，她的目光依舊固執(zhí)地盯著那個箱子，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一種恐懼。

“你不懂……”安杰低聲喃喃自語，“你爸……你爸肯定是有事瞞著我。我們過了一輩子，他那個脾氣我知道，肚子里藏不住二兩油。要是好話，他早就跟我顯擺了，或者臨走前就告訴我了。非讓我等十年，還是這種死規(guī)矩……”

她反手抓緊了亞菲的手腕，力氣大得讓亞菲有些吃驚：“他是怕我看了受不了，怕我跟他急，怕我罵他。他想著用十年時間，讓我把氣消了。我要是死了，這事就讓它爛肚子里吧，別打開了，萬一里面是什么不體面的東西，別讓你們看了笑話你爸，也別讓我……在地下都不安生。”

亞菲心里咯噔一下。

這七年來，她和哥哥姐姐們一直以為這箱子是父親的一種浪漫，是給母親留下的一個活下去的盼頭。可今天聽母親這意思，這箱子里裝的，搞不好是個要把這個家炸翻的“雷”。

安杰說完這就話，精力像是耗盡了，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那天晚上，窗外的風(fēng)刮得嗚嗚響。亞菲守在母親床邊，聽著母親沉重的呼吸聲，怎么也睡不著。

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jìn)來，正好照在五斗櫥那個樟木箱子上。銅鎖反射著冷冷的光，像是一只盯著人的眼睛。

她悄悄地站起身，沒穿鞋，穿著棉襪踩在木地板上，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走到了五斗櫥前，伸出手握住了鎖頭。

“亞菲，干嘛呢？”

身后突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嚇得亞菲渾身一激靈，手像是觸電一樣縮了回來，心臟差點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她慌亂地回過頭。

臥室門口，站著一個略顯佝僂的身影。是姑姑江德華。

德華也老了，背駝得很厲害，滿臉的皺紋像核桃皮一樣。她披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手里拄著一根拐棍，正靜靜地看著侄女。

“姑……姑，您怎么還沒睡？”亞菲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臉上發(fā)燙，像是個做錯事被抓現(xiàn)行的孩子。

“我聽見屋里有動靜，不放心來看看。”德華慢慢地挪進(jìn)屋里，那雙昏花的老眼此刻卻顯得格外透亮，“你這是……想動你爸的箱子？”

“我……我沒……”亞菲心虛地低下頭，兩只手絞在一起，“我就看看這鎖生銹沒，怕到時候打不開?！?/p>

德華嘆了口氣，走到五斗櫥前，伸出粗糙的大手，輕輕拍了拍亞菲的肩膀，然后把手覆蓋在那個箱子上，像是在護(hù)著什么寶貝。

“別動?！钡氯A的聲音不高，但語氣很重，“你爸那個人，以前當(dāng)司令的時候你也知道，一口唾沫一顆釘。他說十年，少一天都不行。這是他的遺愿?！?/p>

“可是姑，”亞菲抬起頭，眼眶里蓄滿了淚水，壓低聲音說道，“我媽今天跟我說，讓我別等十年了，萬一她走了就燒了。她怕……她怕這里面不是什么好東西。我也怕啊！萬一是我爸以前犯過什么錯，或者是別的女人寫的信，或者是那個年代留下的什么把柄，我媽看了不得氣死？與其讓媽帶著疑心走，不如我現(xiàn)在看了，把雷排了！”

亞菲越說越激動，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

德華聽了這話，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了一個寬厚的笑容。那滿臉的皺紋舒展開來，像是一朵盛開的菊花。

“你這孩子，真是那個！虧你還是你爸的親閨女?！钡氯A搖著頭，語氣里帶著幾分責(zé)怪，更多的是篤定，“你爸對你媽那是啥樣？那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怕是他自己受委屈，哪怕是他丟官罷職，他也不舍得讓你媽皺一下眉頭。”

德華轉(zhuǎn)過身，眼神無比溫柔：“我哥我了解。他這輩子，是個粗人，但他心細(xì)著呢。尤其是對你媽的事，他比誰都上心。他能干那種讓你媽傷心的事？就算天塌下來，也是他江德福頂著，絕不會讓你媽那個小身板去扛?！?/p>

“這箱子，”德華拍了拍木蓋，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保準(zhǔn)是為了你媽好。你就聽姑的，別動，也別讓你媽動。這不僅僅是個箱子，這是你爸留給你媽的一口氣，你媽就是為了這個箱子，也得撐到那一天?！?/p>

亞菲沒再說話，扶著德華回了屋。但心里的好奇，卻像野草一樣瘋長。

03

時間來到第十年。

這一天，青島的老宅格外熱鬧。江衛(wèi)國、江衛(wèi)東、江亞菲、江亞寧，還有那一幫孫子孫女，全都回來了。

一大早，安杰就讓人給她換上了那件只有過年才穿的暗紅色絲絨外套。她坐在輪椅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雖然滿頭銀發(fā)，臉上的皺紋也深了，但那股子資本家小姐的傲氣勁兒，還在。

“都回來了？”安杰掃視了一圈兒女們。

“都齊了，媽。”衛(wèi)國作為長子，站在最前面。

安杰點點頭，指了指桌子正中間。那個樟木箱子已經(jīng)被擦得干干凈凈，擺在那兒像個等待審判的犯人。

“亞菲，你去?！卑步艿穆曇粲行┌l(fā)顫，但很堅定，“你手快，你去開?！?/p>

亞菲走過去，手心里全是汗。她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大哥。

“媽，真開啊？”亞菲問了一句。

“開！”安杰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那把鑰匙，遞給亞菲，“今天是整十年。你爸的話，我做到了。不管里面是什么，哪怕是他江德福在外面欠的債，我也認(rèn)了?！?/p>

屋子里靜得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著亞菲的手。

亞菲接過鑰匙，深吸了一口氣，把鑰匙插進(jìn)鎖孔。

稍微用了一點力，“咔噠”一聲，鎖舌彈開了。

那種陳舊的木頭味混合著樟腦球的味道撲面而來。

亞菲掀開蓋子。

最上面，是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軍裝。那是五十年代的樣式，領(lǐng)章已經(jīng)發(fā)黃了。

“是爸的舊軍裝?！眮喎颇闷饋恚故窘o大家看。

安杰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認(rèn)得，那是江德福第一次去她家相親時穿的那套。那時候他笨手笨腳，連喝咖啡都不會。

軍裝下面，是一個厚厚的硬皮筆記本。

亞菲打開筆記本，里面密密麻麻記著很多字。

“這是啥？”亞寧湊過來念道，“一九六八年五月，安杰想吃紅燒肉，肉票不夠，找老丁借了兩斤……”

“一九七二年三月，安杰說腰疼，聽人說海馬酒管用，托人去買……”

大家都笑了。

衛(wèi)東笑著說：“爸這都記的啥啊，全是流水賬，還全是關(guān)于媽的。”

安杰聽著，臉上掛著淚，嘴角卻泛起了笑：“這個死老頭子，這點破事記一輩子。”

箱子里的東西不多，幾本相冊，幾塊安杰當(dāng)年喜歡的花布，還有幾封兩人談戀愛時的信。

氣氛一下子輕松了。

衛(wèi)國松了口氣，點了根煙：“我就說嘛，爸能有什么秘密。這就是想給媽留個念想，怕媽太傷心，讓媽有個盼頭，盼著這十年。”

“是啊，爸這招高啊。”女婿歐陽也感嘆，“為了讓媽好好活這十年，硬是設(shè)了個懸念。”

安杰也長出了一口氣，身子軟在輪椅上。她抹了抹眼淚：“行了，都沒事了。亞菲，把東西收起來吧。你爸這是逗我玩呢?！?/p>

亞菲也笑了，伸手去整理箱底的襯布，準(zhǔn)備關(guān)箱子。

她的手剛碰到箱底，突然感覺觸感不對。

那層藍(lán)色的絨布下面，好像還有東西，硬邦邦的，還會響。

“慢著?！眮喎瓢櫰鹈碱^，“底下有夾層?！?/p>

大家的笑聲戛然而止。

亞菲用力摳住箱底的一角，使勁往上一掀。那層絨布板被掀開了。

下面并沒有什么金條，也沒有存折。

只有一個被油紙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檔案袋。檔案袋很厚，封口處蓋著那種紅色的火漆印，雖然年代久遠(yuǎn)，但依然顯得很莊重、很神秘。

安杰的臉色變了。她直起身子，死死盯著那個檔案袋。

“拿出來?！卑步艿穆曇粲掷淞讼聛怼?/p>

亞菲把檔案袋拿出來，覺得沉甸甸的。她看了看大家，手有點抖。這東西看著不像家書，倒像是機密文件。

“拆?！卑步芡鲁鲆粋€字。

亞菲撕開油紙，里面露出了一個牛皮紙袋。她繞開封口的白線，從里面抽出一沓發(fā)黃的信紙，還有幾張按了紅手印的表格。

這些紙張邊角都磨毛了，看得出寫字的人很用力，紙背都透著墨痕。

亞菲拿起最上面的一張紙，漫不經(jīng)心地念道：“關(guān)于江德福同志……”

剛念了一句，亞菲愣住了。

她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繼續(xù)往下看。

越看，她的臉色越白，手抖得像篩糠一樣。

“亞菲，念??！寫的啥？”衛(wèi)國急了，催促道。

亞菲抬起頭，眼神里全是驚恐，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她看了看輪椅上的母親，下意識地想把紙藏到身后。

“給我！”安杰突然大喊一聲，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推著輪椅沖過來，一把搶過亞菲手里的紙。

安杰把紙舉到眼前。

當(dāng)她看清那紙上熟悉的字跡和落款時，整個人瞬間僵硬，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聲音，眼球都要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