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陳秀英不記得三十年前的天是什么顏色了。

或許是灰的。

就像她后來三十年里，透過那扇小窗看出去的天空一樣。

三十年前，她是一家國營工廠的出納。

丈夫李建國在車間，女兒曉燕剛上小學(xué)，會晃著兩條小辮子跟在她身后要糖吃。

她的算盤打得又快又準(zhǔn)，賬本也總是全廠最干凈的。

直到那天，廠長和幾個穿著制服的人找到了她。

他們說賬上少了五萬塊錢。

一個在九十年代初，能壓垮一個普通家庭的天文數(shù)字。

他們說，所有的證據(jù)都指向她。

有人舉報她生活作風(fēng)奢侈，還拿出了幾張她和陌生男人吃飯的模糊照片。

最關(guān)鍵的，是她的同事，也是她最好的姐妹王麗，哭著出來作證。

王麗說，親眼看到陳秀英下班后，偷偷摸摸地把一包東西藏進(jìn)了自己的柜子。

柜子被當(dāng)眾撬開。

里面是五沓嶄新的一百元鈔票。

人贓并獲。

陳秀英腦子一片空白。

她不記得自己跟什么陌生男人吃過飯。

她更不明白王麗為什么要這么說。

她只是看著那五沓錢，像是看著五條毒蛇。

她被帶走了。

李建國追在車后面跑，臉上的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驚恐和茫然。

審訊室的燈，二十四小時都亮著。

她一遍遍地說：“不是我?！?/p>

聲音從嘶吼，到沙啞，再到最后只剩下嘴唇無聲的翕動。

沒人信。

開庭那天，她看到了李建國和曉燕。

男人一夜之間好像老了十歲，女兒的眼睛又紅又腫，像只兔子。

她隔著那么遠(yuǎn)，想對他們笑一下，扯出來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

判決下來了。

挪用公款罪，數(shù)額巨大，判處無期徒刑。

錘子落下的聲音，把她的世界砸得粉碎。

最后一次家屬會見，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

她看著丈夫那張失了魂的臉，心里最后一絲幻想也破滅了。

她知道，這個男人撐不住。

這個家，要散了。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早就準(zhǔn)備好的紙條，上面寫著一個銀行存折的賬號和密碼。

“建國，這是我結(jié)婚前攢的錢，還有媽偷偷塞給我的一些，一共三千多塊?！?/p>

“你拿著，帶曉燕好好過?！?/p>

“告訴曉燕，媽媽不是壞人?！?/p>

她的聲音很平靜，沒有眼淚。

李建國木然地點點頭，抓著電話的手在抖。

女兒曉燕在旁邊放聲大哭，喊著“媽媽”。

獄警過來拉走了她。

她沒有回頭。

從此，高墻之內(nèi)，是她全部的世界。

剛進(jìn)去那幾年，她瘋了一樣地寫上訴材料。

寫的字，比她前半輩子寫的都多。

材料交上去，石沉大海。

駁回。

維持原判。

她不服，繼續(xù)寫。

白紙黑字，是她最后的掙扎。

監(jiān)獄里的日子，像一臺生了銹的機(jī)器，緩慢又沉重地碾過她的每一天。

吃飯，勞動，睡覺。

她被分配到縫紉車間，每天踩著縫紉機(jī)，聽著單調(diào)的“咔咔”聲，從天亮到天黑。

手指被針扎破了無數(shù)次，血滲出來，很快又被布料吸干。

她漸漸不再說話，也不再哭了。

心里的那團(tuán)火，好像被無盡的失望澆滅了。

她開始麻木地接受一切。

三十年。

一個人的青春，就這么在“咔咔”的縫紉機(jī)聲里，被碾成了粉末。

因為在里面“表現(xiàn)良好”，積極勞動，她獲得了數(shù)次減刑。

無期，變成了二十年。

后來，又變成了十五年。

但她心里沒有任何波瀾。

早一天出去，晚一天出去，又有什么區(qū)別？

外面那個世界，早就沒有她了。

丈夫和女兒，在她入獄后的第三年，就再也沒來看過她。

后來她從一個同鄉(xiāng)的獄友口中得知，李建國帶著女兒，賣了老家的房子，離開了那座城市。

不知所蹤。

這個消息，像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她。

那天晚上，她用額頭狠狠地撞著墻壁，直到鮮血模糊了視線。

她想死。

但最后還是被獄警救了下來。

從那以后，她徹底“老實”了。

不再上訴，不再惹事，像個活死人一樣，熬著剩下的刑期。

終于，在她五十八歲這年，她出獄了。

走出那扇沉重鐵門的時候，陽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下意識地抬手去擋。

那是一雙怎樣的手啊。

布滿老繭，指節(jié)粗大，皮膚像干枯的樹皮。

她站在監(jiān)獄門口，看著外面飛馳而過的汽車，看著遠(yuǎn)處高聳入云的大樓，眼神里滿是陌生和膽怯。

這個世界，已經(jīng)不是她記憶里的樣子了。

她身上穿著一身不合體的舊衣服，手里攥著出獄時發(fā)的幾百塊錢。

這就是她的全部家當(dāng)。

她憑著記憶，坐著公交車，回到了以前的家。

那個她和李建國結(jié)婚時分的筒子樓。

但樓已經(jīng)沒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她叫不上名字的、嶄新的小區(qū)。

高樓林立，綠樹成蔭。

她站在小區(qū)門口，像個迷路的孩子。

她想找個人問問，卻不知道該問什么，又能問誰。

三十年，足以讓滄海變成桑田。

也足以讓一個家，徹底消失。

她在那個小區(qū)門口站了很久，直到天黑。

肚子餓得咕咕叫，她才想起自己一天沒吃東西了。

她走進(jìn)一家看起來很小的面館。

看著墻上花花綠綠的菜單，她一個也看不懂。

什么“香菇滑雞”“酸菜肥牛”。

她只認(rèn)識最便宜的那個——陽春面，八塊錢。

她小心翼翼地從口袋里掏出十塊錢，遞給老板。

老板看了她一眼，沒接，指了指墻上的一個二維碼。

“掃這里。”

陳秀英愣住了。

她不知道什么是掃。

也不知道什么是二維碼。

老板有些不耐煩，后面排隊的人也開始催促。

她窘迫地站在那里，臉漲得通紅，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我……我沒有那個?！彼÷曊f。

最后，還是老板娘看她可憐，收了她的現(xiàn)金。

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端上來。

她拿起筷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抖得厲害。

一口熱湯下肚，她差點哭出來。

那是她三十年來，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接下來的日子，她開始找工作。

她需要活下去。

但現(xiàn)實，比她想象的要殘酷一百倍。

她去了好幾家餐廳，想找個洗碗的活兒。

老板一聽她快六十了，還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都像躲瘟神一樣地擺手。

“我們這兒不要你這樣的人。”

“你這年紀(jì)，萬一磕了碰了，我們可擔(dān)不起責(zé)任。”

她一次次地被拒絕。

手里的錢，也越來越少。

最難的時候，她睡在公園的長椅上，用一張撿來的報紙蓋在身上。

半夜凍醒，看著天上的月亮，她問自己，為什么要活著受這份罪。

或許死在里面，反而是種解脫。

但天一亮，求生的本能，又會驅(qū)使著她爬起來，繼續(xù)去一家家地問。

終于，在城市的一個城中村里，一家快要倒閉的洗碗店收留了她。

老板姓張，是個瘸子，五十多歲，一臉的疲憊和滄桑。

他說：“我這兒生意不好，一個月只能給你開一千五，包吃住，干不干？”

“干！”陳秀英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

對她來說，這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賜了。

所謂的住，就是在店后面用木板隔出來的一個不到五平米的小房間。

里面只能放下一張床。

但陳秀英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

至少，她有了一個可以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

她的工作，就是洗碗。

從早上十點，一直洗到晚上十二點。

堆成山的油膩碗碟，像是永遠(yuǎn)也洗不完。

劣質(zhì)的洗潔精，很快就把她的手燒得又紅又腫，一碰就鉆心地疼。

但她一聲不吭，咬著牙干。

因為她怕。

怕再回到那種流落街頭的日子。

店里還有一個服務(wù)員，叫小玲，是個剛從農(nóng)村出來打工的小姑娘。

小玲不嫌棄她，看她什么都不懂，就有意無意地教她。

教她怎么用手機(jī)，怎么用微信支付。

老張看她可憐，把自己淘汰下來的一部舊手機(jī)給了她。

小玲幫她注冊了微信，起了個名字，叫“平安是?！?。

陳秀英第一次通過那個小小的屏幕，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原來現(xiàn)在買東西，都不用帶錢了。

原來跟人聯(lián)系，按一下就能視頻了。

她學(xué)得很慢，像個牙牙學(xué)語的嬰兒，笨拙地探索著這個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新世界。

小玲很有耐心，一遍遍地教她。

陳秀英很感激她。

她把小玲，當(dāng)成了自己的親人。

有時候，她看著小玲那張年輕的臉，會恍惚地想起自己的女兒曉燕。

不知道曉燕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了。

是不是也像小玲這么大，是不是也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了。

每當(dāng)想到這些，她的心就一陣陣地抽痛。

她不敢去想。

也不敢去找。

她怕自己這個剛出獄的、一身晦氣的媽，會毀了女兒的生活。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她在洗碗店，一干就是半年。

每天的生活，就是在那間油膩膩的后廚里，和堆積如山的碗碟作伴。

雖然累，但她心里卻感到一絲久違的踏實。

直到那天。

店里來了幾個客人，吃飯時聊起了銀行存款和利息的事。

“我十年前存了十萬塊死期，現(xiàn)在取出來，利息都翻了好幾倍！”

“是啊，現(xiàn)在的利息可比以前高多了?！?/p>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陳秀英在后廚洗著碗，聽到“存款”和“利息”這兩個詞，心里猛地一動。

她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被她遺忘了快三十年的事。

那張存折。

那張她在入獄前，交給丈夫李建國的存折。

里面有三千多塊錢。

是她所有的積蓄。

她當(dāng)時讓李建國取出來，帶著女兒好好生活。

但她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李建國，他到底有沒有把那筆錢取出來？

那個男人，老實巴交了一輩子，膽小怕事。

存折是她的名字，他沒有身份證和密碼，銀行的人會讓他取嗎？

一個念頭，像野草一樣，在她心里瘋狂地滋長起來。

如果……如果那筆錢還在呢？

三十年了。

三千多塊錢，就算有利息，又能有多少？

她不敢想。

但那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再也壓不下去了。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

翻來覆去，腦子里全是那張存折。

第二天，她鼓起勇氣，跟老張請了一天假。

這是她半年來第一次請假。

老張雖然有些不高興，但還是準(zhǔn)了。

她從床底下那個破舊的行李箱里，翻出了一個小布包。

布包里，是她的身份證。

還有一張泛黃的、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那是當(dāng)年判決書的復(fù)印件。

她一直留著。

像是在提醒自己，這三十年的罪，是怎么來的。

她把那張寫著賬號和密碼的紙條，也一并帶上了。

雖然她早就把那串?dāng)?shù)字，刻在了腦子里。

她按照手機(jī)地圖的導(dǎo)航，找到了最近的一家銀行。

銀行里的人很多，冷氣開得很足。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站在光鮮亮麗的大廳里，顯得格格不入。

她取了號，在等候區(qū)坐下。

手心里全是汗。

她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么。

或許是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也或許是怕，那張存折，早就變成了一張廢紙。

“請A123號到3號窗口辦理業(yè)務(wù)?！?/p>

廣播里叫到了她的號。

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朝著柜臺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柜員是個很年輕的姑娘，化著精致的妝。

她看到陳秀英遞進(jìn)去的那個老式存折，愣了一下。

“阿姨，您這個存折……太舊了，我得去查一下?！?/p>

陳秀英點點頭，沒有說話。

她看著那個姑娘拿著存折，走進(jìn)里面的辦公室。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每一秒，對她來說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終于，那個姑娘出來了。

跟著她一起出來的，還有一個看起來像是經(jīng)理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表情，很嚴(yán)肅。

他走到柜臺前，拿起存折，又仔細(xì)地看了看。

然后，他抬頭看向陳秀英。

目光里，帶著一種她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

有震驚，有疑惑，還有一絲……同情？

陳秀英的心，咯噔一下。

完了。

肯定是出什么問題了。

她攥緊了衣角，嘴唇有些發(fā)干。

經(jīng)理清了清嗓子，似乎是在組織語言。

他把存折和一張打印出來的單子，一起從窗口遞了出來。

“女士，您……您先核對一下您的個人信息?！?/p>

陳秀英顫抖著手，接過那張紙。

上面的名字，是她。

身份證號，也是她的。

沒錯。

她抬起頭，不解地看著經(jīng)理。

“那……錢呢？”她沙啞著嗓子問。

“錢還在嗎？”

經(jīng)理沒有直接回答她。

他只是看著她，緩緩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炸雷，在陳秀英的耳邊轟然炸響。

他說：“女士，根據(jù)我們的系統(tǒng)記錄，您這張存折，最后一次操作記錄，是在三十一年前?！?/p>

“存入金額為，三千二百四十五元?！?/p>

“這三十年來，這筆錢沒有任何支取記錄?！?/p>

陳秀"英的心跳，越來越快。

她好像預(yù)感到了什么。

經(jīng)理頓了頓，推了推眼鏡，繼續(xù)說道：“經(jīng)過三十年的本息結(jié)算，特別是我們銀行幾次重大的利息調(diào)整……您目前的賬戶余額……”

經(jīng)理深吸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銀行經(jīng)理抬起頭，用一種極度復(fù)雜的眼神看著她，這個年近六旬的前科犯，陳秀英瞬間心臟猛地一縮，連呼吸都忘了，只聽見經(jīng)理用一種幾乎是夢囈般的聲音，報出了一個數(shù)字……

那個數(shù)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陳秀英混沌了幾十年的大腦。

“您目前的賬戶余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