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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修好機床老板只給兩百塊,一周后他花五百萬求我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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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點的廠房,只剩下那臺德國“巨獸”低沉的故障蜂鳴。

它已經(jīng)沉默了三周,像一具昂貴的金屬尸體。

車間公告欄貼著泛黃的設備說明書,德文與英文交錯。

旁邊是老板李宏達親手寫的紅色標語:“誰修好,獎兩百萬!”

墨跡早已干透,如同一個無人相信的玩笑。

我站在機床旁,手電筒的光切開油污的空氣。

工具箱敞開著,里面是我從舊貨市場淘來的簡易診斷儀。

同事們下班前的議論還黏在潮濕的空氣里:“德國原廠都說沒備件,等三個月起步?!?/p>

“兩百萬?李總畫餅充饑罷了?!?/p>

“丁剛毅還天天圍著轉(zhuǎn),真當自己能點石成金?”

我沒有抬頭,指尖拂過控制柜內(nèi)壁。

一道極淺的劃痕,藏在線束后面。

像是某種被遺忘的簽名。



01

車間白班的喧囂在下午五點準時退潮。

梁燁偉甩著車鑰匙走過我身邊,皮鞋敲出清脆的節(jié)奏。

“小丁,還不走?這鐵疙瘩又不會自己好起來?!?/p>

他停在機床操作臺前,手指隨意敲了敲黑屏的顯示器。

“老板今天又發(fā)火了?!彼麎旱吐曇簦旖菂s帶著笑意,“北美那批精密件訂單,違約金是這個數(shù)?!?/p>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三千萬?!彼f,“咱們廠半年的利潤。”

我正蹲在液壓泵站旁,用棉紗擦拭滲漏的接頭。

油污混著冷卻液,在手背結(jié)成深褐色斑塊。

“李總下午開了會。”梁燁偉繼續(xù)說,“說誰能聯(lián)系到能修這設備的專家,獎勵十萬。”

他彎下腰,湊近了些:“你有門路嗎?”

我搖搖頭,擰緊最后一顆螺絲。

工具箱里那本手抄筆記露出邊角,是我早年跟老師傅學藝時記的。

梁燁偉直起身,拍了拍西裝下擺并不存在的灰塵。

“也是,你要有門路,早不在車間混了?!?/p>

他走向門口,又回頭補充:“對了,明天德國那邊發(fā)來新的診斷報告,你記得翻譯一下?!?/p>

腳步聲遠去,車間徹底空了。

頂棚的LED燈管發(fā)出持續(xù)的低頻嗡鳴。

我拉開控制柜的厚重柜門,手指沿著電路板邊緣游走。

三天前,我在系統(tǒng)日志里發(fā)現(xiàn)一串異常代碼。

它像幽靈般出現(xiàn)又消失,每次都在凌晨三點十七分。

那時廠房只有我一個人,監(jiān)控攝像頭的紅點如沉睡的眼。

筆記本攤開在油跡斑斑的工作臺上。

我抄下今天的振動數(shù)據(jù),折線圖呈現(xiàn)不規(guī)律的尖峰。

這不是機械磨損,不是軟件錯誤。

它更像是某種“心跳失?!薄到y(tǒng)在特定負載下會短暫失憶。

手機在褲袋里震動。

張欣妍發(fā)來消息:“李總讓財務準備現(xiàn)金,說真要發(fā)獎?!?/strong>

我盯著屏幕看了幾秒,回復:“知道了。”

鎖屏壁紙是張模糊的老照片。

一個老人站在老式車床前,背影佝僂卻挺拔。

那是我?guī)煾傅膸熜?,彭德昌?/p>

七年前他離開這座城市時,只留給我一句話:“手藝是脊梁骨,別讓人打折了。”

窗外傳來汽車引擎聲。

李宏達的黑色轎車駛?cè)霃S區(qū),大燈切開濃稠的夜色。

他匆匆下車,腋下夾著厚厚的文件夾。

經(jīng)過車間玻璃門時,他朝里望了一眼。

我們的視線在玻璃上短暫交匯。

他眉頭緊鎖,額頭的皺紋在燈光下如刀刻般深刻。

我低頭繼續(xù)檢查伺服驅(qū)動器。

指尖觸到一絲異常的溫熱。

02

第二天早晨的會議,氣氛像繃緊的琴弦。

李宏達站在投影幕布前,白襯衫領口敞開,眼白布滿血絲。

“各位,情況大家都知道了?!彼曇羲粏?,“紐曼集團的訂單,還剩二十八天交貨期?!?/p>

幕布上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合同條款。

違約金數(shù)字用紅色圓圈標出,刺眼得像血。

“這臺機床是生產(chǎn)線的核心。”李宏達用激光筆點著屏幕,“德國工程師說,故障涉及核心控制算法。”

他轉(zhuǎn)身面對會議室里二十多號人。

“原廠解決方案是更換整套控制系統(tǒng),報價四百八十萬?!?/p>

人群里響起倒吸冷氣的聲音。

“而且交貨期十二周?!崩詈赀_繼續(xù)說,“我們等不起。”

他雙手撐在會議桌上,身體前傾。

“所以我現(xiàn)在正式宣布——”他提高音量,“誰能修好這臺機床,兩百萬獎金,當場兌現(xiàn)!”

會議室瞬間安靜。

梁燁偉第一個反應過來,站起身:“李總,我認識省機械研究院的專家?!?/p>

“聯(lián)系過了。”李宏達打斷他,“他們不敢碰,說這是最新型號,沒拆過?!?/p>

“那……那找退休的老專家呢?”梁燁偉額頭滲出細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p>

我坐在會議室角落,手指在筆記本上描畫。

機床控制系統(tǒng)的拓撲圖,我已經(jīng)默畫過三十七遍。

那串幽靈代碼的位置,在第七層通訊協(xié)議的夾縫里。

“丁剛毅?!崩詈赀_突然點名,“你最近一直在車間研究,有什么發(fā)現(xiàn)?”

所有人的目光轉(zhuǎn)過來。

梁燁偉嘴角撇了撇,像是等著看笑話。

我合上筆記本:“故障有規(guī)律性,可能在軟件層面?!?/p>

“具體點?!崩詈赀_眼睛亮了一瞬。

“凌晨三點十七分,系統(tǒng)日志會記錄異常握手信號?!蔽艺f,“但很快被自動清除?!?/p>

梁燁偉笑出聲:“小丁,你看錯了吧?德國設備怎么可能有這種低級問題?!?/p>

我沒接話。

李宏達盯著我看了幾秒:“繼續(xù)觀察,有進展直接向我匯報。”

他轉(zhuǎn)頭對梁燁偉說:“你也想辦法,動用人脈,兩百萬不是小數(shù)目?!?/p>

散會后,張欣妍在走廊追上我。

“你真覺得能修好?”她小聲問,手里抱著財務報表。

“試試?!蔽液喍袒卮稹?/p>

“小心點?!彼凵耖W爍,“梁主管不太高興,覺得你搶他風頭。”

我點點頭,走向車間。

陽光透過高窗斜射進來,在機床表面切出明暗分界。

那臺德國“巨獸”靜靜矗立,故障指示燈規(guī)律閃爍。

像在等待什么。



03

接下來三天,我住在車間。

折疊床搭在工具間角落,泡面盒子堆成小山。

張欣妍每晚十點會送來夜宵,有時是餃子,有時是熱湯面。

“別把身體熬垮了。”她總這么說,放下飯盒就走。

第四天凌晨兩點四十一分,我捕捉到了完整的異常數(shù)據(jù)流。

它在系統(tǒng)總線里潛伏,像寄生蟲般依附在主控指令上。

每當主軸負載達到額定值的百分之八十七點三時——

那個幽靈就會蘇醒,篡改三個關鍵參數(shù)。

然后迅速消失,不留痕跡。

這不是硬件故障,也不是普通軟件bug。

它更像是某種“后門”,或是設計階段留下的測試代碼。

忘記刪除了。

早晨六點,我在冷水管下沖頭,試圖讓昏沉的大腦清醒。

李宏達不知何時站在車間門口,手里提著早餐。

“有眉目了?”他把豆?jié){油條放在工作臺上。

“可能是設計缺陷?!蔽也粮赡槪靶枰薷牡讓訁?shù)?!?/p>

“能改嗎?”

“試試看?!?/p>

李宏達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兩百萬,我準備好了?!?/p>

他盯著我的眼睛:“只要你能讓這鐵家伙動起來?!?/p>

煙霧在晨光中緩緩升騰。

我沒有回應,轉(zhuǎn)身打開電腦。

一整天,我都在嘗試繞過系統(tǒng)保護機制。

那堵防火墻厚得像城墻,德國人的嚴謹在此刻令人絕望。

下午四點,梁燁偉帶來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

“李總,這位是劉工,在德國培訓過三個月?!彼曇艉榱粒袷枪室庾屛衣犚?。

劉工在機床前轉(zhuǎn)了兩圈,搖頭:“這得用專用調(diào)試軟件,國內(nèi)沒有?!?/p>

“能買到嗎?”李宏達急切問。

“授權(quán)費一年八十萬?!眲⒐ふf,“而且需要德國總部遠程解鎖。”

希望像肥皂泡般破滅。

梁燁偉臉色尷尬,送劉工離開時腳步匆匆。

李宏達站在機床前,手指輕輕敲擊冰冷的鑄鐵外殼。

“繼續(xù)試?!彼麑ξ艺f,“需要什么設備,寫清單給采購?!?/p>

黃昏時分,我撥通了一個七年未聯(lián)系的號碼。

忙音響了六聲,就在我要掛斷時,那邊接通了。

“師伯。”我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三秒,然后傳來蒼老的笑聲:“剛毅啊?!?/p>

“我遇到個難題?!蔽液唵蚊枋隽斯收犀F(xiàn)象。

彭德昌靜靜聽完,緩緩開口:“西門子840D系統(tǒng),2018年的批次?”

“您怎么知道?”

“因為那批系統(tǒng)有個秘密?!崩先丝人詢陕?,“德國人偷懶,沿用了上一代測試協(xié)議?!?/p>

他告訴我一組十六位的訪問密鑰。

“用這個進維護模式,找到協(xié)議棧第七層?!彼f,“里面有個休眠進程,叫‘SLEEPER’?!?/p>

“刪掉它,重建握手序列。”

電話里有炒菜的聲音,油煙機轟鳴。

“師伯,您現(xiàn)在……”

“在鄉(xiāng)下養(yǎng)花。”他笑著說,“手藝還沒忘干凈。”

通話最后,他補充:“別告訴別人是我教的?!?/p>

“明白?!?/p>

掛斷電話,窗外已是滿天星斗。

機床控制屏的幽光,映在我瞳孔深處。

04

密鑰輸入后的第三秒,系統(tǒng)界面變了。

深藍色的維護模式背景,滿屏滾動的德文代碼。

我在目錄樹深處找到了它——SLEEPER.DLL。

文件創(chuàng)建日期是2018年4月17日。

正是這臺機床出廠的前一周。

刪除,確認,清除緩存。

然后按照師伯說的步驟,重建通訊協(xié)議握手序列。

敲下最后一行指令時,手指微微顫抖。

不是緊張,是連續(xù)工作三十小時后的生理反應。

按下啟動鍵。

機床內(nèi)部傳來熟悉的嗡鳴,液壓系統(tǒng)開始加壓。

主軸緩緩旋轉(zhuǎn),從低速到中速,再到額定轉(zhuǎn)速。

顯示屏上,所有故障指示燈逐一熄滅。

綠色的“就緒”字樣亮起,像春天第一片新葉。

我癱坐在椅子上,眼睛死死盯著運轉(zhuǎn)的設備。

直到張欣妍沖進車間:“外面都聽見聲音了!修好了?”

她身后跟著值夜班的保安,再后面是衣衫不整的李宏達。

他穿著睡衣,外面套了件夾克,頭發(fā)亂糟糟的。

“真……真修好了?”他聲音發(fā)顫。

我點點頭,指向顯示屏。

李宏達撲到操作臺前,手指撫過那些跳動的參數(shù)。

然后他猛地轉(zhuǎn)身,用力拍我肩膀:“好!好!丁剛毅,你是功臣!”

他掏出手機,語無倫次地打電話:“王主任,通知生產(chǎn)線準備復工!”

“劉秘書,立刻聯(lián)系紐曼集團,說問題解決了!”

“財務!財務明天……”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火熱:“明天就辦獎金手續(xù)!”

車間里人越來越多,夜班工人都圍了過來。

梁燁偉也趕到了,西裝外套里是印花睡衣。

他擠到最前面,盯著運轉(zhuǎn)的機床看了半天。

然后轉(zhuǎn)身握住我的手:“小丁,真厲害??!怎么修好的?”

手勁很大,捏得我指節(jié)發(fā)白。

“運氣好。”我抽回手。

李宏達還在打電話,聲音響徹整個車間:“兩百萬!我說到做到!”

工人們歡呼起來,有人吹口哨。

張欣妍站在人群外圍,對我豎起大拇指。

凌晨四點,機床試運行第一件樣品。

數(shù)控銑刀在鋁合金坯料上飛舞,切屑如銀色絲帶。

三十分鐘后,成品取出。

質(zhì)檢員用千分尺測量每一個關鍵尺寸。

“公差正負零點零零五毫米。”他聲音激動,“完全達標!”

車間再次沸騰。

李宏達眼圈發(fā)紅,抓住我胳膊:“你是廠里的救星!”

“先回去休息?!彼浦彝囬g外走,“明天……不,今天下午就來領獎!”

“獎金已經(jīng)安排好了,走特別流程,稅后兩百萬!”

他的承諾在黎明前的空氣中回蕩。

我回頭看了眼機床。

它平穩(wěn)運轉(zhuǎn)著,像個終于痊愈的病人。

梁燁偉站在控制臺前,手指在觸摸屏上滑動。

他在看什么,表情若有所思。



05

我睡了整整十二個小時。

醒來時已是下午三點,手機有七個未接來電。

三個是李宏達辦公室的,兩個是梁燁偉的。

還有一個陌生號碼,以及張欣妍的。

我先回撥給張欣妍。

“你在哪兒?”她聲音壓得很低,“快來財務部一趟?!?/p>

“獎金的事?”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來了再說?!?/p>

我騎車趕到廠里時,感覺氣氛有些微妙。

門衛(wèi)老陳看見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點點頭。

車間里機器轟鳴,那臺德國機床正在全速運轉(zhuǎn)。

梁燁偉站在旁邊,正對兩個操作工指手畫腳。

看見我,他笑著迎上來:“小丁來啦?李總在辦公室等你呢?!?/p>

笑容標準得像用尺子量過。

我走向辦公樓,走廊里遇見幾個中層,眼神都有些閃躲。

財務部門口,張欣妍正在等我。

她把我拉到樓梯間,從懷里掏出一個白色信封。

很薄,薄得讓人心慌。

“李總讓我給你的?!彼桓铱次业难劬?,“說……說是特別貢獻獎?!?/p>

我拆開信封。

里面是兩張紅色百元鈔票。

還有一張打印的紙條:“獎勵技術(shù)骨干丁剛毅同志,表彰其鉆研精神?!?/p>

落款是公司公章,沒有李宏達簽名。

張欣妍聲音發(fā)顫:“早上李總開高管會,說兩百萬影響太大?!?/p>

“梁主管提議,說你是本職工作范圍內(nèi)的維修……”

“還說如果給兩百萬,以后設備壞了都等人修,不利于管理?!?/p>

樓梯間的聲控燈滅了,黑暗籠罩我們。

我重新按亮,燈光昏黃如遲暮。

“李總怎么說?”我問。

“他說……”張欣妍咬了下嘴唇,“說給你升職加薪,獎金意思到了就行。”

我把錢裝回信封,折好開口。

“你收著吧?!蔽艺f。

“不行!”她塞回我手里,“這是你的……雖然……”

話沒說完,眼眶先紅了。

我拍拍她肩膀,轉(zhuǎn)身上樓。

李宏達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里面?zhèn)鞒鲂β暋?/p>

“還是梁主管考慮周全?!崩詈赀_的聲音,“兩百萬確實夸張了?!?/p>

“主要是樹立正確導向。”梁燁偉說,“小丁還年輕,錢太多反而害了他?!?/p>

我敲了敲門。

笑聲戛然而止。

“進來?!崩詈赀_清了清嗓子。

我推門進去,把信封放在他辦公桌上。

梁燁偉坐在會客沙發(fā)里,蹺著二郎腿,手里端著茶杯。

“小丁啊?!崩詈赀_站起身,繞過辦公桌,“坐,坐。”

我沒坐。

“獎金的事,有些流程問題。”他搓著手,“直接發(fā)現(xiàn)金兩百萬,財務上不好處理。”

梁燁偉接話:“所以我們研究了個折中方案。”

他放下茶杯:“給你漲薪百分之三十,晉升高級技師?!?/p>

“年底還有分紅。”李宏達補充,“細水長流嘛?!?/p>

我看著桌上的信封:“所以兩百塊是?”

“是臨時獎勵。”梁燁偉笑,“主要是個心意,表彰你的精神?!?/p>

窗戶開著,五月的風吹進來,帶著機油味。

我拿起信封,抽出那兩張鈔票。

嶄新的,連號。

“我修機床,不是為了錢?!蔽艺f。

李宏達臉色放松下來:“我就知道你覺悟高!”

“但承諾就是承諾?!蔽野彦X放回桌面,“李總,您當眾說過的話,車間所有人都聽見了。”

辦公室安靜了。

梁燁偉站起身:“小丁,你怎么跟領導說話呢?”

“沒關系沒關系?!崩詈赀_擺擺手,笑容有些僵硬,“剛毅啊,這樣,我再加一萬,算是特別津貼?!?/strong>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沓錢,數(shù)出一百張。

和那兩百塊放在一起。

“一萬零兩百?!彼七^來,“這是我個人獎勵,不走公司賬?!?/p>

我看著那疊錢,又看看他的眼睛。

然后轉(zhuǎn)身走向門口。

“錢您收著。”我拉開門,“該我的工作,我會完成?!?/p>

走廊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

背后傳來梁燁偉的聲音:“年輕人,不識抬舉……”

門關上了,隔絕了剩下的話。

06

我把信封原樣放在李宏達辦公桌那天起,生活回到了某種軌道。

每天早晨七點半到車間,檢查分管區(qū)域的五臺國產(chǎn)機床。

加油,清屑,填寫保養(yǎng)記錄。

那臺德國進口機床被劃給了梁燁偉直接管理。

他給自己安了個“特聘技術(shù)顧問”的頭銜,辦公室搬到了機床對面。

玻璃隔間,真皮座椅,桌上擺著德文原版手冊。

雖然他從沒翻開過。

一周后的早晨,德國機床出了個小問題。

主軸換刀時偶爾會卡頓,延遲零點三秒。

操作工來找我:“丁師傅,您幫忙看看?”

梁燁偉從玻璃間里走出來:“什么問題?”

聽完描述,他擺擺手:“正?,F(xiàn)象,進口設備要磨合?!?/p>

操作工看向我,眼神里帶著詢問。

“梁主管負責。”我說,“按他的指示操作。”

那眼神黯淡下去,點點頭走了。

梁燁偉走到我身邊,壓低聲音:“小丁,還生氣呢?”

我正用內(nèi)六角扳手緊滑軌螺絲,沒抬頭。

“李總其實很看重你。”他繼續(xù)說,“下個月有個去德國培訓的名額……”

螺絲擰到位了,發(fā)出清脆的咔嗒聲。

我收起工具,走向下一臺設備。

梁燁偉在原地站了幾秒,哼了一聲回玻璃間了。

中午在食堂,張欣妍端著餐盤坐我對面。

“你真不管那臺機床了?”她小聲問。

“有專人負責?!蔽見A了塊土豆。

“可是……”她欲言又止,“我聽說主軸已經(jīng)有輕微磨損了?!?/p>

我停下筷子。

“梁主管讓操作工提高進給速度?!睆埿厘f,“說要趕進度,把耽誤的時間搶回來。”

“設備參數(shù)是設計好的。”我說。

“他們不聽?!彼龂@氣,“李總天天催產(chǎn)量,說紐曼的訂單必須提前完成?!?/p>

餐盤里的白菜燉豆腐冒著熱氣。

我想起師伯電話里的話:“那批機床的軸承是特制的,超負荷運行會……”

會怎樣,他沒說完。

下午,李宏達親自來車間視察。

他站在德國機床前,看著飛速旋轉(zhuǎn)的主軸,滿臉笑容。

“這才叫效率!”他對身邊的梁燁偉說,“每天能多出三十件吧?”

“三十五件。”梁燁偉腰板挺直,“我把切削參數(shù)優(yōu)化了?!?/p>

李宏達拍拍他肩膀:“干得好!”

經(jīng)過我身邊時,他停下腳步。

“剛毅啊,最近工作還順利嗎?”

“順利?!蔽依^續(xù)校準一臺車床的水平。

“那就好。”他頓了頓,“公司不會虧待任何認真工作的人?!?/p>

他走了,留下淡淡的古龍水味。

梁燁偉跟在他身后,回頭看了我一眼。

眼神復雜,像是得意,又像是別的什么。

下班前,主軸卡頓的次數(shù)明顯增加。

操作工小趙偷偷找我:“丁師傅,今天卡了七次,有一次刀差點掉下來?!?/p>

“跟梁主管匯報了嗎?”

“匯報了,他說是傳感器灰塵,讓我吹吹?!?/p>

小趙年輕,臉上還帶著學徒期的稚嫩:“可我吹過了,還是卡。”

我看向那臺機床。

它轟鳴著,但聲音里有種細微的雜音。

像老人喉嚨里的痰鳴。

“把進給速度調(diào)回標準值?!蔽艺f。

“梁主管不讓……”

“就說是我說的,出問題我負責?!?/p>

小趙眼睛亮了:“真的?”

“去吧?!?/p>

他跑向控制臺時,梁燁偉正好從辦公室出來。

兩人說了幾句,梁燁偉朝我這邊看了一眼。

然后點點頭,揮手讓小趙操作。

機床的轟鳴聲柔和了一些。

我收拾工具準備下班,手機震動了一下。

陌生號碼發(fā)來短信:“機床壽命還剩百分之四十,謹慎使用?!?/strong>

我立刻回撥,對方已關機。

站在車棚里推電動車時,看見辦公樓三樓。

李宏達辦公室的燈還亮著。

窗簾拉著,人影晃動。

像是在慶祝什么。



07

第十三天,災難在下午兩點十七分降臨。

當時我正在給一臺銑床更換導軌滑塊。

突然的寂靜比巨響更可怕。

車間的背景音里,那臺德國機床的轟鳴消失了。

緊接著是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像野獸垂死的哀嚎。

然后才是報警器尖銳的嘶鳴。

紅光從機床方向炸開,染紅了半間廠房。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

梁燁偉第一個沖過去,操作工小趙臉色慘白地呆立著。

控制屏上滾動著德文報警代碼。

我只看清最后一行:“主軸鎖定,軸承系統(tǒng)致命故障?!?/p>

李宏達五分鐘后趕到,西裝領帶歪斜。

“怎么回事?!”他吼聲蓋過了報警器。

梁燁偉正手忙腳亂地翻手冊,汗珠從額頭滾落。

“好……好像是主軸抱死了?!?/p>

“能修嗎?”

“我……我正在查故障代碼……”

李宏達一把搶過手冊,德文頁面在他手中顫抖。

“查!立刻給我查清楚!”

他轉(zhuǎn)頭看見我,眼神里閃過一絲什么。

“丁剛毅,你來看看?!?/p>

我走過去,梁燁偉讓開位置,眼神躲閃。

控制屏已經(jīng)黑屏,只有紅色報警燈在閃爍。

我按下復位鍵,系統(tǒng)毫無反應。

“需要斷電重啟?!蔽艺f。

“那就斷??!”李宏達吼。

電閘拉下,整個車間安靜了三分鐘。

再合閘時,系統(tǒng)進入緊急恢復模式。

然后彈出一行更可怕的提示:“主軸軸承溫度超過極限,物理損壞確認。更換周期:立即?!?/p>

李宏達臉色白了:“什么意思?”

“軸承燒了?!蔽冶M量讓聲音平靜,“可能傷到了主軸本體?!?/strong>

“換!立刻換!”他掏出手機,“備件!德國那邊備件要多久?”

梁燁偉嘴唇哆嗦:“之……之前問過,定制軸承,生產(chǎn)周期十二周。”

手機從李宏達手中滑落,摔在地上。

屏幕碎裂的紋路,像一張絕望的網(wǎng)。

“十二周……”他喃喃重復,“訂單還有十九天……”

他猛地抓住梁燁偉衣領:“你不是說參數(shù)優(yōu)化很安全嗎?!”

“理……理論上是的……”梁燁偉聲音發(fā)顫,“可能是設備老化了……”

“去年才買的!兩千萬!老什么化!”

李宏達松開手,踉蹌后退,撞在工具車上。

鉗子扳手嘩啦灑了一地。

車間里鴉雀無聲,只有緊急照明燈發(fā)出低頻蜂鳴。

張欣妍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門口,手里拿著文件夾。

“李總,紐曼集團剛剛發(fā)來郵件?!彼曇艉茌p,“詢問生產(chǎn)進度,并提醒……提醒違約金條款?!?/p>

文件夾遞過去,李宏達沒接。

紙張飄落在地,違約金數(shù)字朝上。

三千七百萬。

比上次聽說時又多了七百萬。

李宏達彎腰撿起文件,手指在數(shù)字上摩挲。

然后他突然笑了,笑聲干澀得像枯葉摩擦。

“找專家。”他說,“全國范圍內(nèi)找,誰能修好,多少錢都行?!?/p>

梁燁偉如蒙大赦:“我馬上聯(lián)系!”

“不是你?!崩詈赀_盯著他,“你被停職了?!?/p>

他環(huán)視車間,目光掃過每一個人。

最后落在我身上。

“丁剛毅,你能再修一次嗎?”

我沉默了幾秒。

“軸承物理損壞,需要更換備件?!?/p>

“沒有備件的情況下呢?”他不死心。

“臨時修復需要專用工裝和材料?!蔽艺f,“我們沒有?!?/p>

李宏達眼睛里的光徹底熄滅了。

他彎腰撿起摔壞的手機,屏幕碎片扎進指尖。

血珠滲出來,他沒察覺。

“散了吧。”他說,“都散了吧?!?/p>

人群默默散去,腳步聲沉重。

小趙最后離開,回頭看了眼癱瘓的機床。

眼神里全是愧疚。

我收拾工具時,張欣妍走過來。

“真沒辦法了嗎?”她問。

“有?!蔽依瞎ぞ呦淅湥暗枰獣r間和特殊工具?!?/p>

“要多久?”

“至少兩周,前提是能搞到特種冷卻液和現(xiàn)場動平衡儀?!?/p>

她眼睛亮了一瞬,又暗下去:“李總不會等的。”

我知道。

他需要奇跡,而奇跡已經(jīng)被兩百塊錢買斷了。

08

接下來兩天,公司像被抽走了脊梁。

生產(chǎn)線半停工,工人聚在休息室抽煙,煙霧繚繞。

李宏達的辦公室徹夜亮燈,電話鈴聲此起彼伏。

第三天早晨,公告欄貼出新通知。

“高薪聘請機床維修專家,待遇面議。”

沒有寫具體金額,但“高薪”兩個字加粗描紅。

梁燁偉的辦公室清空了,玻璃隔間里只剩灰塵。

聽說他在家“休息”,工資停發(fā)。

中午,李宏達召開全員大會。

他站在臺上,眼袋深重,聲音沙啞。

“各位同事,公司遇到了難關?!?/p>

臺下寂靜無聲。

“但難關總會過去?!彼岣咭袅?,“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到業(yè)內(nèi)頂尖專家?!?/p>

有人小聲議論。

“專家明天就到,一定會解決問題!”

掌聲零星響起,稀稀拉拉。

李宏達目光掃過人群,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

又移開了。

散會后,張欣妍在樓梯間攔住我。

“我聽說……”她咬著嘴唇,“專家咨詢費,五百萬。”

我倒吸一口涼氣。

“李總抵押了房產(chǎn)?!彼^續(xù)說,“還借了短期高息貸款?!?/p>

“專家是誰?”

“不知道,只說姓彭,退休很多年了。”

我心臟猛地一跳。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陌生號碼。

我走到車間外接聽。

“剛毅啊?!鄙n老的聲音,帶著笑意。

“師伯。”我壓低聲音。

“聽說你們廠那臺機床,軸承燒了?”

“業(yè)內(nèi)傳開了?!迸淼虏f,“李宏達托了七八層關系找到我。”

我握緊手機:“您要過來?”

“明天上午十點的飛機?!彼D了頓,“小子,想不想看場戲?”

“什么戲?”

“尊嚴的戲?!彼α耍拔沂账灏偃f,但錢我一分不要?!?/p>

“那……”

“給你?!睅煵f,“就當是補上那兩百萬,再加點利息。”

電話里有登機廣播的背景音。

“師伯您在哪?”

“機場?!彼f,“記得明天穿干凈點,別給我丟人?!?/p>

電話掛斷了。

我站在五月的陽光里,風很暖,手心卻是涼的。

下午,李宏達親自指揮布置接待現(xiàn)場。

紅地毯從廠門口鋪到車間,橫幅掛了起來。

“熱烈歡迎彭德昌專家蒞臨指導”

金邊黑體字,在陽光下反光。

保安換了新制服,生產(chǎn)線提前打掃了三遍。

李宏達檢查每個細節(jié),挑剔得像要迎接皇帝。

看見我時,他停下腳步。

“剛毅,明天你也到場?!彼f,“跟著專家學學。”

“好?!?/p>

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拍我肩膀。

“公司不會倒的?!彼f,不知是安慰我還是安慰自己。

夜晚,我翻出那本手抄筆記。

最后一頁是師伯七年前留下的字跡:“技術(shù)是刀,可以切菜,也可以殺人。握刀的人,要知道刀刃朝哪?!?/p>

鋼筆字已經(jīng)褪色,但力道透紙背。

我摩挲著那些字痕,直到深夜。



09

第二天早晨九點,全體中層以上人員在廠門口列隊。

李宏達穿了身嶄新的西裝,領帶打得一絲不茍。

頭發(fā)梳得光亮,能看見梳齒的痕跡。

但他眼睛里的血絲出賣了一切。

九點五十分,一輛黑色轎車駛?cè)霃S區(qū)。

李宏達快步上前,親自拉開車門。

彭德昌下車時,我?guī)缀鯖]認出他。

七年不見,他老了很多,背更駝了。

但眼睛依然清亮,像深潭里的兩顆石子。

他穿著普通的灰色夾克,腳上是老式布鞋。

和李宏達伸過來的手輕輕一握就松開。

“彭老,一路辛苦!”李宏達聲音恭敬得發(fā)顫。

“不辛苦?!睅煵戳搜蹚S區(qū),“機床在哪兒?”

“這邊請!這邊請!”

紅地毯一路延伸,兩邊員工鼓掌。

師伯走得很慢,背著手,像在公園散步。

經(jīng)過我面前時,他腳步頓了頓。

眼神交匯,他幾不可察地眨了下眼。

車間門大開,癱瘓的機床停在中央。

像一具等待解剖的尸體。

李宏達開始介紹故障情況,語氣急促。

師伯安靜聽著,不時點頭。

等李宏達說完,他問:“之前誰修過這臺設備?”

空氣凝滯了一瞬。

梁燁偉不知從哪冒出來:“彭老,之前是小故障,我們……”

“誰修的?”師伯打斷他。

所有人的目光轉(zhuǎn)向我。

李宏達尷尬地說:“是我們廠的技師,丁剛毅?!?/p>

師伯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

然后笑了,笑得胡子都在抖。

“你小子?!彼f,“修好了又不徹底修,留一手?”

我低下頭:“手藝不精。”

“放屁?!睅煵D(zhuǎn)向李宏達,“李總,你知道他是誰嗎?”

李宏達茫然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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