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把槍放下！繳械不殺！」

擴(kuò)音器里的聲音被電流扭曲，混著山谷間呼嘯的風(fēng)聲，像極了索命的無常。

被逼入絕境的女人，緩緩抬起頭。

她的臉上全是泥污和干涸的血跡，那雙原本應(yīng)該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滿了絕望的紅血絲。

「我不信你們。」

她的聲音嘶啞，像是吞了一把沙礫。

「想讓我投降，除非叫你們趙團(tuán)長親自過來?！?/strong>

01

一九五零年的滇西，天像是漏了一樣。

大雨已經(jīng)下了整整半個月，蒼山的一草一木都被泡得發(fā)脹、發(fā)爛。

這里是「鷹愁澗」，光聽名字就知道是一處絕地。兩側(cè)是刀削般的峭壁，只有中間一條羊腸小道，如今，這條小道已經(jīng)被解放軍鐵桶一般的包圍圈死死堵住。

包圍圈里，是赫赫有名的滇西女匪首，「穿山鳳」林晚的殘部。

說是殘部，其實(shí)不過是一群叫花子一樣的老弱病殘。

林晚靠在一棵濕漉漉的老松樹下，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流進(jìn)脖子里，冰涼刺骨，但這股涼意遠(yuǎn)不及她心里的寒。

她手里攥著那把跟隨她多年的駁殼槍，槍身被磨得錚亮，但槍膛里，只剩下最后一顆子彈。

那是留給她自己的。

「大當(dāng)家的，弟兄們……實(shí)在扛不住了?！?/strong>

說話的是瘸子老三，他是林晚的死忠，哪怕是在這絕境里，他的眼神依然像條護(hù)主的瘋狗。

可現(xiàn)在，這條瘋狗也餓得直打哆嗦。

林晚沒有說話，她的目光掃過周圍。

幾十號人，蜷縮在巖石縫隙里。

有剛滿月的娃娃，正趴在已經(jīng)死去的母親懷里，拼命吸吮著不再流出乳汁的干癟乳房，哭聲細(xì)若游絲。

有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手里緊緊抓著一把草根，眼神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

還有幾個受了重傷的漢子，傷口早已化膿，散發(fā)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味，在雨水中混合著泥土腥氣，熏得人頭暈眼花。

這些人，都是跟著她林晚討生活的苦命人。

曾經(jīng)，他們嘯聚山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以為這亂世里只有手里的槍才是硬道理。

如今，報(bào)應(yīng)來了。

山谷外，解放軍的勸降聲一浪高過一浪，哪怕隔著風(fēng)雨，也能聽出那種勢在必得的壓迫感。

「大當(dāng)家的，跟他們拼了吧！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瘸子老三猛地拉動槍栓，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瘋狂。

「拼？」

林晚終于開口了，她轉(zhuǎn)過頭，看著瘸子老三，嘴角勾起一抹凄涼的笑。

「拿什么拼？拿這群連路都走不動的娃娃和老人去拼？拿你那把已經(jīng)生銹的漢陽造去撞人家的機(jī)槍陣地？」

「那也不能跪著生！」

「死很容易?！?/p>

林晚緩緩站起身，因?yàn)殚L時間的饑餓和寒冷，她的身體晃了晃。

「但我死了，他們怎么辦？」

她指了指那個還在啼哭的嬰兒，指了指那些滿臉驚恐的老人。

「我林晚這輩子，手沾滿了血，下十八層地獄我不怕。但這幾百號人信我，把命交給我，我不能帶著他們?nèi)ニ退?。?/strong>

她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吸進(jìn)去，肺葉都像是被凍住了一樣疼。

「告訴大家，把槍都扔了吧。」

「大當(dāng)家的！」

「執(zhí)行命令！」

這一聲厲喝，耗盡了她最后的力氣。

山谷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雨聲嘩嘩作響。

幾秒鐘后，第一把槍被扔在了泥地里，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接著是第二把，第三把……

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簦袷乔迷诿總€人心頭的喪鐘。

林晚整理了一下那身早已看不出顏色的粗布衣裳，她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將那把駁殼槍別回腰間。

「我去會會那個趙團(tuán)長?！?/p>

「若是他是個言而有信的漢子，你們或許還能有條活路。」

「若他是要我的命……」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那就拿我的命，換你們的命?！?/p>

02

山谷口，迷霧重重。

解放軍某團(tuán)團(tuán)長趙振邦，正站在臨時搭建的指揮所前，舉著望遠(yuǎn)鏡，死死盯著那個狹窄的出口。

他三十多歲，國字臉，劍眉星目，常年的戰(zhàn)火洗禮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塊冷硬的生鐵。

他的軍裝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顯出精壯的肌肉線條。

這幾個月來，他為了這個「穿山鳳」，沒少熬夜。

在這片地形復(fù)雜的橫斷山脈里，這個女土匪簡直就像個幽靈。她熟悉每一條獸道，利用地形打伏擊、斷糧道，給他制造了不小的麻煩。

趙振邦甚至在心里勾勒過這個女人的形象：必定是個五大三粗、滿臉橫肉、殺人不眨眼的悍婦。

「團(tuán)長，出來了！」

身邊的警衛(wèi)員小王突然低聲驚呼，手指猛地指向前方。

趙振邦立刻調(diào)整焦距。

只見那濃得化不開的雨霧中，一個瘦削的身影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來。

是個女人。

走得近了，趙振邦才看清。

她太瘦了，瘦得像是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

那一身寬大的男式舊軍裝掛在她身上，空蕩蕩的，顯得格外滑稽。

她的頭發(fā)很亂，被雨水打濕成一縷一縷，貼在蒼白的臉頰上。

唯獨(dú)那雙眼睛。

透過望遠(yuǎn)鏡的鏡片，趙振邦看到了一雙讓他心頭莫名一顫的眼睛。

那不是悍匪的眼睛。

那雙眼里沒有那種嗜血的狂熱，也沒有亡命徒的渾濁。

那里面，只有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

「全體戒備！」

趙振邦放下望遠(yuǎn)鏡，沉聲下令，但他自己卻大步走出了掩體。

「團(tuán)長，危險(xiǎn)！」

政委在后面喊道。

趙振邦擺了擺手，示意部隊(duì)不要輕舉妄動。他有種直覺，這個女人不是來拼命的。

兩人在距離十米的地方站定。

雨還在下，天地間一片肅殺。

「你就是穿山鳳？」

趙振邦的聲音穿透雨幕，帶著軍人特有的威嚴(yán)。

林晚沒有立刻回答，她微微仰著頭，目光肆無忌憚地在這個男人臉上打量。

她的眼神很奇怪，像是審視，又像是……在尋找什么。

過了好幾秒，她才緩緩開口：「我是?！?/p>

「讓你的人出來投降，我不殺俘虜。」

趙振邦冷冷地說道，手卻始終按在腰間的槍套上。

「他們已經(jīng)放下槍了?！?/p>

林晚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

「但我有個條件。」

「你沒有資格談條件。」

趙振邦皺起眉頭，語氣強(qiáng)硬。

「我有?！?/strong>

林晚突然笑了，那笑容在那張滿是泥污的臉上顯得格外刺眼。

「因?yàn)槲沂掷镉心阋臇|西，也有……你要找的人?！?/p>

趙振邦心里「咯噔」一下。

他在找人？

這件事除了組織上的幾位高層，根本沒人知道。他在找他失散多年的親妹妹，這事兒連他的警衛(wèi)員都不清楚。

這個女土匪在胡說什么？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趙振邦冷哼一聲，「少跟我玩這種故弄玄虛的把戲。」

「是不是把戲，你看一眼就知道了。」

林晚說著，突然抬起手，伸向自己那破舊棉衣的懷里。

「不許動！」

「把手舉起來！」

周圍的幾十支沖鋒槍瞬間全部拉栓上膛，黑洞洞的槍口齊刷刷地鎖定了林晚的腦袋。

只要她稍有異動，下一秒就會被打成篩子。

林晚卻像是沒聽見一樣。

她的動作很慢，慢得讓人心慌。

她的手在懷里摸索著，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情——那是如釋重負(fù)，又像是萬念俱灰。

趙振邦死死盯著她的手，手心的汗水混合著雨水滑落。

終于，她的手抽了出來。

不是手雷，不是手槍。

而是一個被油紙包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小方塊。

她上前兩步，將東西遞給旁邊的一個小戰(zhàn)士，眼神卻始終沒有離開趙振邦的臉。

「給他?！?/p>

小戰(zhàn)士緊張地接過那個油紙包，快步跑到趙振邦面前。

趙振邦疑惑地接過，這東西很輕，沒什么分量。

他狐疑地看了林晚一眼，然后開始拆那層油紙。

油紙包了好幾層，顯然主人對它極為珍視，生怕受了一點(diǎn)潮氣。

當(dāng)最后一層油紙被揭開，一個黑乎乎的小物件露了出來。

趙振邦的瞳孔，在那一瞬間劇烈收縮。

那是一枚哨子。

一枚用步槍子彈殼磨出來的哨子。

因?yàn)槟觐^太久，黃銅的彈殼已經(jīng)氧化發(fā)黑，上面布滿了歲月的劃痕。

而在哨子的側(cè)面，歪歪扭扭地刻著一個字。

「邦」。

轟——

趙振邦只覺得腦子里像是炸開了一道驚雷，炸得他三魂七魄都飛了出去。

他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抖得連那個小小的哨子都快拿不住了。

二十年的時光，如洪水般倒灌進(jìn)他的腦海。

那年饑荒，餓殍遍野。

他參軍離家的前一夜，在昏暗的油燈下，用一塊破瓦片，磨了整整一宿，才磨出了這個哨子。

那是留給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他那年僅七歲的妹妹的。

「阿晚，哥要走了。這哨子你留著，要是有人欺負(fù)你，你就吹響它。哥就算在天邊，也能聽見?！?/p>

「哥，我不讓你走……」

「阿晚乖，哥去當(dāng)兵，當(dāng)了兵就有飯吃，將來回來接你?！?/p>

「那你給它刻個名字吧，刻你的名字，我就當(dāng)你還在我身邊?！?/p>

那個夜晚的煤油燈味，妹妹那雙哭腫的眼睛，還有那個還沒刻工整的「邦」字。

這一切，成了支撐他在槍林彈雨中活下來的唯一信念。

他找了整整二十年??！

從南打到北，又從北打回南，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發(fā)了瘋一樣地打聽。

可人海茫茫，亂世浮萍，哪里還有半點(diǎn)音訊？

他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

他以為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小丫頭早就死在那場大饑荒里了。

可現(xiàn)在，這個哨子，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了他面前。

出現(xiàn)在一個女土匪的手里。

趙振邦猛地抬起頭，那雙平日里堅(jiān)如磐石的眼睛，此刻早已通紅一片，淚水像決堤的江河一樣滾落下來。

他顫抖著嘴唇，那個在夢里喊了無數(shù)次的名字，此刻卻像是千斤重石堵在喉嚨口，怎么也吐不出來。

「你……你是……」

林晚看著他淚流滿面的樣子，原本冰冷的偽裝終于寸寸崩裂。

她的眼淚，無聲地滑落，混合著臉上的污泥，沖刷出兩道觸目驚心的白痕。

「哥。」

她輕輕叫了一聲。

這一聲，輕得像風(fēng)，卻重得像山。

「哥，我終于找到你了。」

周圍的戰(zhàn)士們都傻了。

政委更是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這是唱的哪一出？

這一帶最兇狠的女匪首「穿山鳳」，竟然是團(tuán)長的親妹妹？

趙振邦再也控制不住，他不顧一切地沖上去，一把抓住了林晚那瘦骨嶙峋的肩膀。

「阿晚！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他語無倫次，像個孩子一樣哭喊著。

他看著眼前這個面目全非的女人，心痛得像是被刀絞。

二十年啊，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怎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怎么會成了土匪？

「哥，我沒事，見到你我就知足了。」

林晚任由他抓著，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哥，我的那些弟兄們，能不能活？」

趙振邦拼命點(diǎn)頭：「能活！都能活！只要投降，只要交代清楚問題，咱們解放軍優(yōu)待俘虜，哥向你保證！」

「那就好……那就好……」

林晚喃喃自語，身體突然一軟，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一樣，就要往下滑。

趙振邦一把扶住她：「阿晚！你怎么了？」

就在這時，一名通訊參謀騎著馬，飛一般地從后方?jīng)_了過來。

馬蹄濺起泥水，甚至顧不上禮節(jié)，參謀滾鞍下馬，手里舉著一份加急的檔案袋，臉色煞白地沖到了趙振邦面前。

「團(tuán)長！不能認(rèn)！不能認(rèn)?。　?/p>

參謀的聲音尖利刺耳，瞬間打破了這兄妹相認(rèn)的溫情。

趙振邦猛地回頭，怒吼道：「混賬！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這是我親妹妹！」

「團(tuán)長！您先看看這個！」

參謀的手都在抖，他不顧一切地將那份檔案袋塞到了趙振邦手里。

「這是剛從地方上轉(zhuǎn)過來的急件！關(guān)于『穿山鳳』林晚的特急通報(bào)！」

趙振邦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著參謀那驚恐萬狀的表情，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極其不祥的預(yù)感。

他下意識地看向懷里的林晚。

林晚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身體在微微發(fā)抖。

「阿晚，這是什么？」

趙振邦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林晚沒有說話，只是閉上了眼睛，兩行清淚滾滾而落。

趙振邦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手指，撕開了那個檔案袋的封口。

他抽出第一張紙。

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毒刺，狠狠扎進(jìn)他的眼球。

【通報(bào)：關(guān)于匪首林晚（代號穿山鳳）制造「李家村特大滅門慘案」的調(diào)查報(bào)告】

【罪行簡述：一九四七年冬，林晚率眾突襲李家村，將當(dāng)?shù)乇ｉL李德富一家老小共計(jì)十一人，全部殘忍殺害。

手段極其兇殘，李家大院被焚燒殆盡，現(xiàn)場無一生還……】

趙振邦的手劇烈地抖動起來，那張紙飄落在泥水里。

在那一瞬間，趙振邦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被凍結(jié)了。

滅門。

十一條人命。

連老人孩子都沒放過。

這……這是那個連螞蟻都不敢踩死的阿晚干的？

這怎么可能？

「這不可能！這絕對是搞錯了！」

他抓住林晚的肩膀，瘋狂地?fù)u晃著她，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阿晚！你說話！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你告訴我，你是被冤枉的！你沒有殺那些人！你沒有殺老人和孩子！對不對？」

「你說啊！」

他的聲音在山谷里回蕩，帶著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祈求。

他在求她。

求她給自己一個否定的答案。

只要她說不是，他就信。

哪怕全天下都說是，他也信她。

周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著那個低著頭的女人。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雨水打在林晚的臉上，沖刷著那些污垢，露出了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

終于，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里，是一片死灰般的絕望。

她看著趙振邦，看著這個世界上她最親、也是唯一的親人。

她的嘴唇動了動，聲音輕得像是夢囈，卻清晰地傳進(jìn)了趙振邦的耳朵里。

「哥，是真的。」

「是我干的?！?/p>

「人，是我?guī)藲⒌??！?/strong>

「火，是我親手放的?！?/strong>

03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聲，在雨中驟然響起。

林晚的頭被打得偏向一邊，嘴角滲出一絲鮮血。

趙振邦的手停在半空，劇烈地顫抖著。

他看著妹妹被打腫的臉頰，心像是被這一巴掌同時也打碎了。

「為什么……」

他的聲音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帶著無盡的失望和痛楚。

「我們趙家世代清白，爹娘從小教我們要與人為善……你怎么……你怎么會變成這種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林晚緩緩轉(zhuǎn)過頭，她沒有去擦嘴角的血。

她看著趙振邦，眼神里突然涌起一股奇異的光芒。

那不是悔恨，也不是恐懼。

而是一種深埋在骨髓里的恨意，和一種終于解脫了的快意。

「哥，你想知道為什么嗎？」

「你想知道這二十年，我是怎么活過來的嗎？」

「把他帶走！」

旁邊的政委看不下去了，這樣的場面太殘酷，也太違反紀(jì)律。

「等等！」

趙振邦猛地抬手，制止了要上前的戰(zhàn)士。

他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心頭那翻江倒海的情緒，恢復(fù)了一絲作為指揮官的理智。

雖然心在滴血，但他知道，這件事必須弄清楚。

如果她真的是個濫殺無辜的魔頭，即使她是他的親妹妹，他也絕不能徇私。

這是原則，也是底線。

「把她帶到審訊室去?！?/strong>

趙振邦的聲音冷得像冰。

「我要親自審?！?/strong>

審訊室的燈很亮，白慘慘的光打在林晚那張腫脹的臉上，襯得她嘴角的血跡愈發(fā)刺眼。這間屋子很小，只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舊的煙草味和潮濕的土腥氣。

趙振邦坐在她對面，手里夾著一根沒點(diǎn)燃的煙，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他沒有開燈，就那么沉默地坐著，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政委和記錄員都被他趕了出去，他說，這是家事，也是公事，他必須一個人面對。

“說吧?！壁w振邦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從頭說。”

林晚動了動干裂的嘴唇，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低的笑，那笑聲像是砂紙打磨著木頭，粗糙又刺耳。

“哥，你還記得1934年的冬天嗎？”她緩緩抬起眼，目光穿透了昏暗的光線，仿佛回到了那個血色的黃昏，“湘江邊上，天是紅的，水也是紅的?！?/strong>

趙振邦的身子猛地一顫。

“那天，我跟你走散了?！绷滞淼穆曇艉茌p，卻像重錘一樣砸在趙振邦的心上，“我肚子上中了一槍，倒在死人堆里。是你，哥，是你把我推下去的，為了減輕負(fù)重，為了讓隊(duì)伍能突圍……”

“我沒有！”趙振邦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我是讓你去送信！我去引開敵人！我回來找過你！所有人都說你犧牲了！”

林晚的臉色沒有一絲波瀾，她像是沒聽見他的辯解，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活下來了。是當(dāng)?shù)匾粋€叫阿秀的農(nóng)婦把我從死人堆里扒出來的。她把我藏在地窖里，用草藥敷傷口。可后來，保安團(tuán)的人來了，他們說村里藏了‘赤匪’，把阿秀一家老小都吊在村口的大樹上。”

她的眼神變得空洞起來：“我看著他們被活活吊死。我手里有槍，但我不能開槍，我一開槍，整個村子都會被屠。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咽氣，聽著阿秀的孩子哭喊著叫娘……”

趙振邦頹然坐下，臉色慘白如紙。

“我逃進(jìn)了深山?！绷滞淼穆曇舳溉话胃撸瑤е唤z歇斯底里，“我像野狗一樣活著！后來，我遇到了一伙土匪，他們想糟蹋我，被我用石頭砸死了三個。剩下的怕了，就推我當(dāng)了頭領(lǐng)?！?/strong>

“穿山鳳”的名號，就是在那時響徹滇西的山谷。

“我不殺人嗎？我殺?！绷滞硭浪蓝⒅w振邦，一字一句地說道，“那些騎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的保長、稅吏，那些欺男霸女的地主惡霸，我抓到一個，就殺一個！我放火燒過他們的糧倉，也割過他們的腦袋祭奠阿秀的孩子！”

“可是哥，我殺人，但我沒吃過老百姓的一粒糧，沒拿過窮苦人的一分錢！”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悲憤，“我搶來的錢和糧，都分給了山里的難民！日本鬼子進(jìn)山的時候，是我?guī)е苏怂麄兊膫刹礻?duì)，把繳獲的地圖送給了游擊隊(duì)！”

趙振邦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你問我為什么變成惡魔？”林晚冷笑一聲，眼淚卻終于從她的眼角滑落，混著血水流了下來，“哥，是這世道先變成了地獄！我如果不狠，我早就爛在土里了！我如果不瘋，我怎么活得下去？”

審訊室里死一般寂靜。

良久，趙振邦睜開眼，他拿起桌上的火柴，劃了三次，才把那根煙點(diǎn)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的臉顯得格外滄桑。

“那……那些被殺的解放軍戰(zhàn)士呢？”他問出了最痛的那個問題，“去年冬天，護(hù)送物資的三班戰(zhàn)士，是不是你殺的？”

林晚的身體僵住了。

她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那是一種混雜著痛苦和掙扎的復(fù)雜神色。

“……是?！彼罱K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聲音低了下去，“那天晚上，我看不清他們的軍裝。我只看到他們打著火把，穿著和當(dāng)年保安團(tuán)一樣的制服，正在追殺幾個逃荒的百姓。我以為……我以為他們又回來了?！?/strong>

“我下令放了槍?！绷滞淼穆曇纛澏镀饋恚暗任野l(fā)現(xiàn)不對勁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他們……他們臨死前還在喊‘繳槍不殺’……”

趙振邦的心沉到了谷底。

這就是原則問題了。誤殺，也是殺。這不僅僅是血債，更是政治影響。

“林晚，你知不知道，你殺的是你的同志，是來解放這片土地的紅軍的后繼者！”趙振邦的聲音充滿了無力感。

“我知道……我知道……”林晚突然雙手抱頭痛哭起來，那是壓抑了二十年的恐懼、委屈和悔恨的總爆發(fā)，“我每天晚上都能夢見他們！夢見阿秀的孩子在問我，姐姐，你為什么又讓他們死了？”

“哥，我罪該萬死。”她抬起頭，臉上涕淚橫流，卻帶著一種決絕的平靜，“我不求你原諒。你把我槍斃吧。就當(dāng)……就當(dāng)1934年，我真的死在湘江了?！?/strong>

她閉上眼，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珠，像兩把濕潤的刷子。

趙振邦看著她，這個他以為早已犧牲了十年的妹妹，這個在血與火中掙扎求生的女匪首。他的心在劇烈地撕扯著。一邊是鐵面無私的軍紀(jì)國法，一邊是失而復(fù)得的親生骨肉，是那抹怎么也斬不斷的血脈親情。

他手中的煙已經(jīng)燃盡，燙到了手指，他才猛地驚醒。

他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到林晚面前。他伸出手，想要撫摸一下她的頭發(fā)，就像小時候那樣。但手懸在半空，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

“把人帶下去，嚴(yán)加看管。”趙振邦對著門外喊道，聲音里透著一股深深的疲憊。

門開了，兩名戰(zhàn)士走了進(jìn)來。

就在林晚被帶走的那一刻，趙振邦突然開口：“等等?！?/strong>

他從懷里掏出了那個油布包，那個證明她身份的黨員證，還有一半刻著“紅軍勝利紀(jì)念”的銀元。

他走到林晚面前，將這些東西塞進(jìn)她冰冷的手里。

“拿著?！彼穆曇艉艿停挥兴麄儍蓚€人能聽見，“不管你犯了多大的錯，你身上流的，終究是我們趙家的血。你是紅軍的兵，這個身份，沒人能剝奪?！?/strong>

林晚渾身一震，她看著手中的舊物，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油布上。

趙振邦轉(zhuǎn)過身，不再看她，只是揮了揮手。

戰(zhàn)士們押著林晚走了出去。

幾天后，關(guān)于“穿山鳳”林晚的處理意見下來了。

師部的電報(bào)措辭嚴(yán)厲，要求公審嚴(yán)辦，以慰烈士在天之靈。

趙振邦拿著電報(bào)，在團(tuán)部的指揮部里坐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時候，他做出了一個決定。他以團(tuán)長的名義，將林晚的案情和她特殊的經(jīng)歷詳細(xì)上報(bào)，并附上了厚厚一摞材料——那是蒼山腳下幾十個村莊百姓按著紅手印寫的請?jiān)笗?，他們證明林晚雖然是土匪，但從未騷擾過百姓，反而多次救濟(jì)窮人，抗擊日寇。

同時，他也把自己關(guān)了禁閉，為自己的徇私和失職承擔(dān)責(zé)任。

這場風(fēng)波持續(xù)了整整一個月。

最終，上級綜合考慮了林晚的歷史功績、特殊遭遇以及百姓的請?jiān)?，做出了判決：林晚被開除黨籍（因其行為嚴(yán)重違反紀(jì)律），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

當(dāng)判決書送到趙振邦手中時，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知道，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

行刑的那天，天上下著蒙蒙細(xì)雨。

趙振邦親自去監(jiān)獄看了林晚。她穿著一身干凈的灰布衣服，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

“哥。”她主動開口叫他。

趙振邦點(diǎn)了點(diǎn)頭，遞給她一個包裹：“里面是些換洗衣服和干糧。路上……冷?！?/p>

林晚接過包裹，抱在懷里。

“哥，我錯了。”她低聲說，“我不該不分青紅皂白就開槍?！?/strong>

趙振邦的眼圈紅了，他強(qiáng)忍著淚水，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改造。等你出來，哥……哥還在這兒等你。”

火車的汽笛聲長鳴，載著林晚駛向遠(yuǎn)方的勞改農(nóng)場。

趙振邦站在站臺上，看著火車消失在雨幕中，久久沒有離去。

幾年后，趙振邦在一次剿匪戰(zhàn)斗中壯烈犧牲。他留下的遺物里，有一個珍藏的鐵盒子，里面放著半塊銀元，一張四個女兵的合影，和一本封皮褪色的黨員證。

而林晚，在遙遠(yuǎn)的邊疆農(nóng)場里，用她那雙拿過槍、殺過人、也分過糧的手，開墾荒地，植樹造林。她變得沉默寡言，但干活總是最賣力的。她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拿出那半塊銀元，對著月光默默發(fā)呆。

她沒有等到出獄的那一天。

1960年的冬天，農(nóng)場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暴風(fēng)雪。為了搶救被風(fēng)雪圍困的羊群，林晚沖進(jìn)了白毛風(fēng)里。當(dāng)人們找到她時，她像一座雕塑一樣趴在羊圈門口，懷里還緊緊護(hù)著兩只小羊羔。

她被凍成了一座冰雕，但臉上卻帶著一絲安詳?shù)奈⑿Α?/p>

后來，農(nóng)場為她恢復(fù)了名譽(yù)，追認(rèn)為革命烈士。

她的骨灰被送回了云南，葬在蒼山腳下，緊挨著她哥哥趙振邦的衣冠冢。

墓碑上，沒有寫她是“穿山鳳”，也沒有寫她曾是階下囚。

只刻著八個字：

紅軍戰(zhàn)士 林晚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