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昊，算媽求你了，你放過他們吧，再怎么說他也是你弟弟啊！”

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幾近崩潰。

我掐滅了煙頭，目光穿過玻璃窗，落在街對面那棟灰色的三層小樓上。

“媽，當(dāng)初是您心軟，”我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現(xiàn)在，您別再心軟了。”

我掛斷電話，那里，一場我準(zhǔn)備了十年的審判，即將開始。

01

那是一個悶熱的夏日午后。

辦公室的空調(diào)發(fā)出沉悶的嗡嗡聲，依舊驅(qū)不散空氣里的粘稠。

蟬在窗外的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攪得人心神不寧。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在鼠標(biāo)上滑動，屏幕上是市人事考試網(wǎng)的官方頁面。

頁面上有一行紅色的標(biāo)題，《關(guān)于二零二零年度擬錄用公務(wù)員名單的公示》。

我的視線緩緩向下移動，掃過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名字。

終于，在名單的中下位置，我看到了那個讓我心跳漏了一拍的名字。

周凱。

錄用單位那一欄里，赫然寫著三個字：市稅務(wù)局。

我盯著那個名字看了很久，仿佛要把它從屏幕上燒出一個洞來。

我關(guān)掉了網(wǎng)頁，身體向后，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椅子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fù)的吱呀聲。

我拉開抽屜，摸出一包煙，熟練地抖出一根叼在嘴里。

打火機的火苗跳躍了一下，點燃了煙草，也點燃了沉寂在我心底十年的那團(tuán)火。

一口濁氣從我胸腔里緩緩?fù)鲁?，煙霧彌漫開來，模糊了我的視線。

十年前的那個下午，天氣和今天一樣悶熱。

我正在房間里溫習(xí)功課，準(zhǔn)備即將到來的職稱考試。

客廳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接著是我媽驚訝的聲音。

我走出去，看到小姨王秀蓮站在門口，頭發(fā)散亂，滿臉淚痕。

她一看到我媽，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姐！你得救救我??！”

她凄厲的哭喊聲，讓整個樓道都仿佛震動了一下。

我爸也從陽臺聞聲進(jìn)來，看到這一幕都愣住了。

我媽趕緊去扶她：“秀蓮，你這是干什么，快起來，有話好好說?！?/p>

王秀蓮卻死死抱著我媽的腿不肯起來。

“姐，我不起來，你不答應(yīng)我，我就不起來！”

經(jīng)過她斷斷續(xù)續(xù)、聲淚俱下的哭訴，我們才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小姨夫做建材生意，從別人那里賒了一大批貨，結(jié)果下游的開發(fā)商跑路了。

供貨商找上門來，說如果不立刻結(jié)清二十萬的貨款，就要把他告上法庭，還要扣人。

“那幫人都是些地痞流氓，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啊！”

“你姨夫要是被他們帶走了，我們娘倆可怎么活??！”

王秀蓮哭得撕心裂肺，額頭在水泥地上磕得通紅。

她轉(zhuǎn)頭看著我爸，眼神里滿是哀求。

“哥，你跟姐最疼我了，你們不能見死不救啊！”

我爸緊鎖著眉頭，蹲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

煙霧繚繞，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媽則是一臉為難，不停地用圍裙擦著眼淚。

“秀蓮，不是我們不幫你，我們家哪有那么多錢啊?！?/p>

王秀蓮立刻說：“姐，我知道你們有！文昊不是要結(jié)婚了嗎？你們不是給他攢了筆首付嗎？”

我心頭一震。

她連這個都知道。

我媽的臉色變得更加為難。

我忍不住開口了。

“小姨，那二十萬，是我爸媽在工地上干了二十年，一張一張拿血汗換來的?！?/p>

“那是我結(jié)婚買房子的錢，是我后半輩子的指望?！?/p>

王秀蓮聽到我的話，哭聲反而更大了。

她轉(zhuǎn)向我，開始對我進(jìn)行道德綁架。

“文昊！你是個讀書人，你怎么能這么鐵石心腸！”

“你忍心看著你小姨夫被人打死嗎？”

“你忍心看著你表弟周凱在學(xué)校里因為這事被人戳脊梁骨，一輩子抬不起頭嗎？”

“他就比你小幾歲，他還是個孩子??！”

我被她這番話堵得啞口無言。

我媽徹底沒了主意，她用求助的眼神看著我爸。

“他爸，你看這事……”

我爸抽完了最后一鍋旱煙，把煙桿在鞋底上磕了磕。

他站起身，一言不發(fā)地走進(jìn)了里屋。

再出來的時候，他手里拿著一個用紅布層層包裹著的東西。

是家里的存折。

王秀蓮看到存折，哭聲立刻小了下去，眼睛里迸發(fā)出希望的光。

我爸把存折遞給我媽，聲音沙啞地說：“你去取吧。”

我媽拿著存折，手都在發(fā)抖。

“他爸，這可是……”

“去吧?！蔽野执驍嗔怂?，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看我們。

王秀蓮見狀，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臉上滿是劫后余生的感激。

“姐，哥，你們放心！我王秀蓮不是那種沒良心的人！”

“這錢算我借的！我給你們寫借條！”

她主動要求寫借條，這讓我心里的防備稍微松懈了一些。

我從書桌上拿來了紙和筆。

王秀蓮趴在飯桌上，一筆一劃地寫了起來。

“今借到李文山、王秀英人民幣貳拾萬元整，用于生意周轉(zhuǎn)?！?/p>

“約定半年內(nèi)歸還?！?/p>

她在借款人后面，鄭重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王秀蓮。

然后，她跑到廚房，拿了印泥，在名字上用力地按下了自己的紅手印。

我媽從銀行取回了厚厚的一沓錢，用一個黑色的塑料袋裝著。

王秀蓮接過那個袋子，感覺像是接過了全世界。

她對著我爸媽千恩萬謝，賭咒發(fā)誓，說等生意緩過來，一定加倍報答。

說完，她就揣著那筆錢，一陣風(fēng)似的沖出了家門。

客廳里，只剩下我們一家三口的沉默。

我爸又開始裝旱煙，一鍋接一鍋地抽。

我媽坐在沙發(fā)上，不停地唉聲嘆氣。

我心里則像是被一塊大石頭堵著，說不出的壓抑。

事情發(fā)生后的頭兩個月，一切似乎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小姨的電話打得很勤快，幾乎每隔三五天就是一個。

電話里，她的聲音總是充滿了感激和喜悅。

“姐，你放心吧，錢已經(jīng)還給人家了，你姨夫也回家了?！?/p>

“我們的生意緩過來了，接了個新活兒，等這單做完，就能把錢還你們了。”

“文昊啊，等你結(jié)婚的時候，小姨一定給你包個天大的紅包！”

我媽每次接完電話，都會如釋重負(fù)地對我爸和我笑。

“你看，我就說秀蓮不是那樣的人，她心里有數(shù)呢?！?/p>

我爸不說話，臉上的表情依舊沒什么變化。

我心里的那塊石頭，卻也確實松動了一些。

可好景不長，兩個月后，小姨的電話就漸漸稀疏了。

從三五天一個，變成了一周一個，再到半個月一個。

電話里的內(nèi)容，也從報喜變成了訴苦。

“哎呀姐，最近生意不好做啊，到處都要墊資?！?/p>

“錢都壓在工地上了，手頭緊得很?！?/p>

半年期限很快就到了。

小姨那邊，徹底沒了動靜。

仿佛那二十萬，那張借條，連同她當(dāng)初的誓言，都一起蒸發(fā)在了空氣里。

我媽開始坐不住了。

她主動打了第一個討債的電話。

電話接通了，我媽小心翼翼地問：“秀蓮啊，你看那筆錢……”

電話那頭，小姨的聲音不再有絲毫的喜悅，只剩下滿滿的疲憊和不耐煩。

“姐，你催什么呀！我還能賴著你不成？”

“我跟你說了，生意賠了，那二十萬早就打了水漂了！”

“我現(xiàn)在連給小凱交學(xué)費的錢都沒有，你讓我拿什么還你？”

說完，不等我媽再開口，她就“啪”地一聲掛了電話。

我媽舉著聽筒，愣了半天。

又過了一個月，我和當(dāng)時的女朋友已經(jīng)看好了城西的一個樓盤。

開發(fā)商催著交首付，再不交，看好的那套房子就要賣給別人了。

我等不了了。

我決定親自上門去一趟。

02

那是我第一次為了債，踏進(jìn)小姨的家門。

她家住在老城區(qū)的家屬樓，樓道里堆滿了雜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

我敲了半天門，她才睡眼惺忪地把門打開一條縫。

看到是我，她臉上擠出一絲不自然的笑容。

“文昊來了啊，快進(jìn)來坐?！?/p>

屋子里還算干凈，但東西擺放得很凌亂。

她給我倒了一杯水，水杯上還有一層油漬。

我沒有心情坐下，站在客廳中央，開門見山。

“小姨，我來看好房子了，就等首付，你看那筆錢……”

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她重重地嘆了口氣，開始對我哭窮。

她拉開電視柜下面的一個抽屜，里面只有幾張皺巴巴的零錢。

“文昊，你看，小姨不是不還，是真的一分錢都拿不出來了?！?/p>

“你姨夫天天在家唉聲嘆氣，我們家已經(jīng)好幾天沒開過葷了?！?/p>

她說得聲情并茂，眼眶都紅了。

我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手腕上。

那里，戴著一個嶄新的，款式很時髦的黃金手鐲。

陽光從窗戶照進(jìn)來，把那鐲子晃得我眼睛疼。

我沒有當(dāng)場點破那個謊言。

我只是覺得心里的某個地方，徹底涼了下去。

那一次，我依舊是空手而歸。

我把在小姨家看到金鐲子的事，跟我爸媽說了。

我媽一臉的不敢置信：“不可能吧，她是不是戴的個假的？”

我爸沉默了很久，把煙桿在桌角重重地磕了一下。

“下周，我跟你一起去?！?/p>

那是我第二次上門。

我爸的出現(xiàn)，讓王秀蓮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這一次，她連水都懶得倒了，只是冷冷地看著我們。

“你們又來干什么？”

我爸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

他搓著手，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秀蓮，文昊結(jié)婚等著用錢，你看那筆錢，能不能先還一部分？”

小姨直接打斷了他，聲音陡然拔高了八度。

“哥！你這是什么意思？帶著兒子上門來逼債了？”

她的表情不再是哭窮，而是變成了赤裸裸的指責(zé)和怨懟。

“你們家條件那么好，也不差這二十萬，就當(dāng)是幫我們一把怎么了？”

“非要算得這么清清楚楚，以后親戚還怎么做？”

“為了這點錢，你們就要把我們往死路上逼嗎？”

我爸被她這番顛倒黑白的話，堵得滿臉通紅，氣得嘴唇都在發(fā)抖。

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

“小姨！當(dāng)初借錢的時候你可不是這么說的！”

“白紙黑字寫著借條，是你自己親手按的手印！”

王秀蓮把臉一橫，徹底撕破了臉皮。

“借條？那不是你們逼我寫的嗎？我要是不寫，你們能把錢借給我？”

“我現(xiàn)在就是沒錢！一分錢都沒有！你們有本事就把我抓到牢里去！”

“我告訴你們，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那一次，我和我爸幾乎是被她指著鼻子罵出了門。

站在又臟又暗的樓道里，我爸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他佝僂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蒼老和無助。

回到家，我爸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一整天沒出來。

因為首付款遲遲湊不齊，我和女朋友的婚事，最終還是黃了。

她父母約我見了一面，話說得很客氣，但意思很明確。

“文昊，我們不是嫌你窮，但一個連婚房首付都拿不出來的家庭，我們怎么放心把女兒交給你？”

我無力反駁。

我媽知道這個消息后，又急又氣，一下子就病倒了。

她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人瘦了一大圈。

病好之后，她像是下了某種決心。

她對我說：“文昊，你別管了，媽親自去一趟。”

那是第三次上門，也是我媽這輩子受過最大羞辱的一次。

我本想跟著去，但我媽堅持不讓。

她說：“我是她親姐，她再怎么樣，也不會把我怎么樣的?！?/p>

她太天真了。

兩個小時后，我媽是哭著跑回來的。

她渾身都在發(fā)抖，嘴唇發(fā)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過了很久，她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了我事情的經(jīng)過。

她剛一提起錢，王秀蓮就直接翻了臉。

她沒有在屋里吵，而是沖到了樓道里，對著四鄰放聲大喊。

“大家快來看??！黑心腸的親姐姐上門逼死親妹妹了！”

“我們家都快揭不開鍋了，她還來要錢！這是要逼我們?nèi)胰ヌ鴺前?！?/p>

她的哭喊聲引來了很多鄰居圍觀。

人們從門里探出頭來，對著我媽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哎喲，這姐姐也太狠心了?！?/p>

“是啊，親妹妹都下得去手?！?/p>

我媽一輩子老實本分，最重臉面，哪里受過這種被人當(dāng)眾指著鼻子罵的羞辱。

她當(dāng)場就懵了，站在那里，渾身冰涼。

最后，她幾乎是逃一樣地跑回了家。

從那以后，我媽再也不提那二十萬了。

她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整個人都變得沉默寡言。

可我心里的那根刺，卻因為她的眼淚，扎得更深，更疼了。

我不能就這么算了。

第四次，我一個人去的。

我吸取了教訓(xùn)，沒有在白天去，而是選擇了晚上。

我敲了很久的門，里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我以為家里沒人，正準(zhǔn)備離開，卻聽到屋里傳來了電視機的聲音和周凱的笑聲。

她們在家。

她們只是不想給我開門。

我站在門口，聽著屋里的歡聲笑語，感覺自己像個天大的笑話。

第五次，我改變了策略。

我不再直接上門，而是選擇了打電話。

電話接通了，是小姨夫接的。

我剛說了一句“姨夫，關(guān)于那筆錢……”，他就不耐煩地打斷了我。

“又來要錢？你們家是窮瘋了嗎？”

“告訴你們，沒有！以后別再打電話來了！”

然后，電話就被掛斷了。

再打過去，已經(jīng)是“您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

他把我拉黑了。

第六次，也是讓我徹底心死的一次。

那是一個下著大雪的冬夜。

我從一個遠(yuǎn)房親戚那里聽說，周凱得了急性闌尾炎，在市中心醫(yī)院住院。

我想，住院總要花錢，這或許是個機會。

我甚至還想著，如果她真的手頭緊，我可以先不催，就當(dāng)是去探望病人。

我提著一個精心挑選的水果籃，趕到了醫(yī)院。

在病房門口，我正準(zhǔn)備敲門，卻聽到里面?zhèn)鱽砹送跣闵徟d高采烈的聲音。

她正在跟同病房的家屬炫耀。

“我老公的生意現(xiàn)在做得大得很，上個月剛換了輛寶馬五系?！?/p>

“等我們家小凱病好了，我就帶他去香港迪士尼玩一趟，孩子辛苦了，得好好犒勞犒勞?！?/p>

“哎，花錢的地方多著呢，這不，前兩天剛在新區(qū)那邊交了套大房子的定金，一百四十多平呢。”

我站在病房門口，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瞬間凝固了。

手里的水果籃，變得無比沉重和可笑。

我沒有敲門進(jìn)去。

我轉(zhuǎn)身，一步步走到走廊盡頭的垃圾桶旁。

我把那個漂亮的水果籃，連同我心里最后一絲對親情的幻想，一起扔了進(jìn)去。

我走出了溫暖的醫(yī)院大樓，一頭扎進(jìn)了漫天的風(fēng)雪里。

雪花打在我的臉上，冰冷刺骨，卻遠(yuǎn)不及我心里的萬分之一。

最后的決裂，是在外婆的七十大壽宴上。

那是我們兩家徹底斷絕來往前，最后一次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

為了外婆高興，我爸媽強忍著心里的疙瘩，還是去了。

宴席設(shè)在市里一家很不錯的酒店，親戚們都到齊了，場面很熱鬧。

王秀蓮一家是開著那輛嶄新的寶馬車來的，一下車就成了全場的焦點。

她穿著貂皮大衣，戴著閃亮的珠寶，滿面紅光，和每一個親戚熱情地打著招呼。

小姨夫則是不停地給各路親戚發(fā)著高檔香煙。

他們看起來，就像是這個家族里最成功、最體面的人。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我爸看著春風(fēng)得意的小姨夫，又想起了那筆被賴掉的血汗錢，心里的火再也壓不住了。

他端起酒杯，站了起來。

“秀蓮，姐夫，我敬你們一杯。”

王秀蓮他們有些意外，但還是笑著舉起了杯。

我爸喝完酒，放下杯子，看著他們，沉聲說。

“你們現(xiàn)在日子過好了，我們?nèi)叶继婺銈兏吲d?！?/p>

“就是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幾年前從我們家借走的那二十萬？”

“文昊的婚事都因為那筆錢黃了，你們看，是不是也該還了？”

他的話音剛落，整個包廂里熱鬧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王秀蓮一家的身上。

王秀蓮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下一秒，“啪”地一聲巨響，她把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上。

桌上的盤子都被震得跳了一下。

“大哥！你這是什么意思！”

她猛地站了起來，滿臉通紅，指著我爸的鼻子開始發(fā)飆。

“今天是我媽七十大壽的好日子！你跑來要賬，是誠心不讓我們好過是不是！”

“你就是見不得我們家現(xiàn)在過得好！眼紅了是不是！”

“我告訴你們！那二十萬，就是我問我姐要的！憑什么還！”

“有本事你們?nèi)ジ嫖野?！看法律向著你們還是向著我這個窮親戚！”

她的一番撒潑，讓所有親戚都目瞪口呆。

外婆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她，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在這時，一直埋頭吃飯的表弟周凱，也“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那年他已經(jīng)上了高中，個子快要趕上我了。

他學(xué)著他母親的樣子，指著我們一家，眼睛里滿是毫不掩飾的憤怒和鄙夷。

“你們別再逼我媽了！我們家不欠你們的錢！”

“你們就是看我們家現(xiàn)在有錢了，想來敲詐勒索！”

那一刻，我看著這個被他母親用謊言和溺愛徹底洗腦的少年。

我心里的憤怒，忽然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荒謬。

我爸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媽的眼淚，則是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轉(zhuǎn)。

我站起身，拉住了我爸，又扶住了我媽。

“爸，媽，我們走?！?/p>

我沒有再看那一家人一眼，扶著我父母，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個令人作嘔的包廂。

從那一天起，十年。

我們兩家，再無任何來往。

仿佛彼此都從對方的生命里，徹底消失了。

03

這十年，我的生活軌跡，因為那失去的二十萬，被硬生生掰向了另一個方向。

我換了一份銷售的工作，因為那份工作提成高，來錢快。

我沒日沒夜地跑業(yè)務(wù)，陪客戶喝酒，喝到胃出血被送進(jìn)醫(yī)院。

我用壞掉的身體和被磨平的棱角，換來了金錢。

五年后，我終于在城市遠(yuǎn)郊的一個小區(qū)，湊夠了另一套房子的首付。

我和后來的妻子，我現(xiàn)在的愛人，舉辦了一場非常簡單的婚禮。

沒有像樣的酒席，沒有隆重的儀式，只是請了幾個最要好的朋友吃了頓飯。

我的父母，在這十年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老下去。

他們的頭發(fā)白了，背也駝了，臉上的皺紋像刀刻的一樣深。

而王秀蓮一家的消息，我總是能從其他親戚的閑談中，或是在某些家庭聚會的場合里，零星地聽到。

“你小姨夫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聽說在城南開發(fā)區(qū)拿了塊地，要自己蓋樓盤了?！?/p>

“秀蓮現(xiàn)在可不得了，天天在朋友圈里曬她新買的愛馬仕包，還有在國外旅游的照片。”

“他們家那套大平層裝修得跟皇宮一樣，我上次去，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p>

每一次聽到這些消息，都像一根滾燙的針，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沒有再上門去討要過一次。

我也沒在任何親戚面前抱怨過一句。

我只是默默地，把這一切都記在了心底的那個小本子上。

我像一頭潛伏在黑暗中的獵手，收斂起所有的爪牙，耐心地等待著。

等待一個能夠一擊致命的機會。

我堅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也沒有可以永遠(yuǎn)瞞天過海的債。

老天爺或許會打盹，但他永遠(yuǎn)不會缺席。

終于，在周凱的名字出現(xiàn)在那份公務(wù)員擬錄用公示名單上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等到了。

我等待了整整十年的機會，來了。

稅務(wù)局。

一個國家的要害部門，一個對工作人員的個人品德、家庭背景和誠信記錄審查近乎嚴(yán)苛到變態(tài)的單位。

一個有能力償還卻惡意拖欠巨額債務(wù)，并且在親族間造成惡劣影響的母親。

對于一個即將踏入仕途，前程似錦的年輕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意味著一顆足以摧毀一切的定時炸彈。

那幾天，我的內(nèi)心并非沒有過掙扎。

我一遍遍地問自己，周凱是無辜的嗎？

從某種角度來說，或許是的。

他只是被王秀蓮用密不透風(fēng)的謊言和毫無原則的溺愛，包裹在一個純凈無菌的真空罩里。

他所知道的“事實”，都是他母親精心編織和灌輸給他的。

“大舅家見不得我們好。”

“他們想訛我們家的錢?！?/p>

“我們才是受害者?！?/p>

毀掉一個年輕人寒窗苦讀十幾年換來的前程，這個代價，是不是太過殘忍了？

可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清晰地看到——

我母親當(dāng)年在那個骯臟的樓道里，被鄰居指指點點，哭著跑回家的背影。

我能看到我父親坐在小板凳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滿屋子嗆人的煙味和他沉重?zé)o奈的嘆息。

我能看到我第一任女朋友的父母，那客氣又疏離的眼神。

我還能看到我自己，那被硬生生耽誤了的，回不去的五年青春。

這不是殘忍。

這是天道輪回，是遲到了十年的清算。

我從床底下一個塵封已久的木箱里，翻出了那個被我用塑料保護(hù)袋精心套著的小本子。

本子的第一頁，就是那張已經(jīng)泛黃的借條。

十年的時光，讓白紙變得脆弱，但上面王秀蓮的簽名，和那個鮮紅的指印，依舊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我沒有急著去查市稅務(wù)局或者紀(jì)委的舉報電話。

一個匿名的電話，分量太輕，很容易被當(dāng)成競爭對手的惡意報復(fù)，或者干脆被忽略。

我要的，不是這種不痛不癢的騷擾。

我要的，是無可辯駁的證據(jù)，是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撕開他們偽善面具的，當(dāng)面對質(zhì)。

我托了一個在街道辦事處工作的老同學(xué)。

我們一起喝了頓酒，我沒有說原因，只說想了解一下新錄用公務(wù)員的政審流程。

他不疑有他，很爽快地幫我打聽到了。

政審小組進(jìn)行上門走訪和現(xiàn)場談話的確切時間與地點。

明天下午三點。

城西街道辦事處，三樓，社區(qū)會議室。

我的心，在得到這個消息后，前所未有地平靜了下來。

所有的憤怒、委屈和不甘，都沉淀成了某種堅硬而冰冷的東西。

這不會是一次偷偷摸摸的電話舉報。

這將是一場，由我親自開庭并宣判的，審判。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跟公司請了半天假。

下午兩點半，就在我準(zhǔn)備出門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

來電顯示是“媽媽”。

我接起電話，母親焦急而帶著哭腔的聲音立刻從聽筒里傳來。

“文昊，你表姑剛才打電話給我，說小凱考上公務(wù)員了，政審就在這兩天！”

“文昊，你可千萬別犯傻??！”

“算媽求你了，你放過他們吧，再怎么說他也是你弟弟??！”

我能想象得到，一定是哪個好事的多嘴親戚，把周凱考上公務(wù)員的消息告訴了她。

而她，立刻就猜到了我的想法。

我聽著電話那頭母親的哭聲，心中最后一點殘留的猶豫，也隨之煙消云散。

我走到窗邊，點燃了一支煙。

街對面，就是那棟灰色的三層小樓，城西街道辦事處。

“媽，當(dāng)初是您心軟，讓我們家受了十年的委屈。”

“現(xiàn)在，您別再心軟了。”

我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不帶任何感情。

我說完，不等她再開口，就決然地掛斷了電話。

下午兩點五十五分，我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了街道辦樓下。

我沒有急著上去，而是靠在花壇邊的一棵大樹的樹影里。

我像一個旁觀者，冷冷地注視著即將上演的戲劇。

很快，一輛黑色的，擦得锃亮的寶馬五系轎車，緩緩地停在了辦事處的門口。

車門打開，小姨王秀蓮、姨夫，還有我的好表弟周凱，三個人依次從車上下來。

周凱穿著嶄新的白襯衫和筆挺的黑色西褲，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

他的臉上，洋溢著壓抑不住的喜悅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王秀蓮則是一身時髦的香奈兒套裝，脖子上戴著珍珠項鏈，挎著最新的名牌包。

她滿面春風(fēng)，熱情地和從樓里迎出來的社區(qū)劉主任熱情地握手，姿態(tài)十足。

小姨夫跟在后面，手里提著一個看起來就很貴重的禮品袋。

他們幾個人有說有笑地，在一片恭維聲中，走進(jìn)了那棟灰色的小樓。

我看著他們自信滿滿的背影，掐滅了手里的煙頭，邁步跟了進(jìn)去。

我沒有和他們一起坐電梯。

我選擇了一步一步地，走樓梯。

每向上踏上一級臺兇，十年來所受的屈辱和等待，就仿佛在我的心里沉淀得更重一分。

三樓，社區(qū)會議室的門虛掩著，門縫里透出明亮的光。

里面?zhèn)鱽砹送跣闵從歉呖憾殖錆M自信的聲音。

我停下腳步，站在門外，像一個幽靈，側(cè)耳傾聽著。

“兩位領(lǐng)導(dǎo)，你們盡管問，有什么需要我們配合的，我們一定全力配合！”

“我們家的情況，整個社區(qū)的街坊鄰居都知道，清清白白，都是本分人！”

“我兒子周凱這孩子，我不是當(dāng)媽的自夸，從小就正直、善良、懂事，學(xué)習(xí)從來不要我們操心！”

“我們做家長的，也是全力支持他，家庭關(guān)系特別和睦，這么多年，從來沒跟任何人紅過臉，吵過架，更別說其他事了！”

我的手，輕輕地搭在了冰涼的門把上。

我深吸一口氣，然后，用力推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