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的冷光，映著蘇晴慘白的臉。

深夜的寂靜里，消息提示音格外刺耳。

【跑腿訂單】：趙師傅已取貨，正火速向您趕來。

緊接著，是趙師傅本人發(fā)來的信息，一連三條。

「別開燈照門口?！?/p>

「藥我給你放腳墊上，你等我走了再拿?！?/p>

「你門邊的男士外套，不是我的。」

蘇晴的目光，猛地從手機屏幕上撕開，死死釘在玄關的掛衣鉤上。那件本不該存在的深灰色男士外套，在黑暗中，像一個沉默的人影。

它散發(fā)著陌生的，淡淡的煙草和塵土混合的氣味。

這件外套，究竟是誰的？

01.

下午六點，申城的寫字樓像一塊被緩慢抽掉電力的巨大芯片，光芒一格格地黯淡下去。

設計部的格子間里，只剩下蘇晴一個人。

她揉了揉酸脹的眼睛，將最后一張效果圖存盤，發(fā)送。項目總監(jiān)在群里回了一個言簡意賅的“OK”，后面跟著一個象征“加班辛苦了”的啤酒碰杯表情。

蘇晴關掉電腦，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同事小莉發(fā)來微信：“晴晴，還在公司？我男朋友來接我，順路捎你一段？”

蘇晴回絕了：“不了，我坐地鐵方便?！?/p>

她喜歡這種感覺。一個人下班，一個人坐地鐵，一個人穿過夜晚的街道回到自己的小窩。這是她花了整整七年，才從父母無微不至的關懷中，為自己爭取到的獨立。

蘇晴，25歲，三線小城優(yōu)渥家庭的獨生女，申城一家不大不小的廣告公司的設計師。她在這里讀了四年大學，又工作了三年。

她租的房子在市中心一個老小區(qū)，通勤半小時，鬧中取靜。一室一廳，被她收拾得干凈溫馨。

走出地鐵站，晚風帶著一絲涼意。蘇晴裹緊了風衣。

小區(qū)門口，保安老王正在亭子里聽著收音機里的戲曲，看到她，笑著打了個招呼：“蘇小姐，又這么晚回來啊?！?/p>

“王叔好?！碧K晴也笑著回應。

走進樓道，聲控燈應聲而亮。她家在五樓，沒有電梯。就在她走到四樓樓梯拐角時，樓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看起來三十出頭的男人走了出來，手上拎著一袋垃圾。

男人看到她，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有些靦腆的笑容：“蘇小姐，下班了？”

蘇晴認得他，住在她樓下的程序員，姓李。偶爾會在樓道里碰到，算是點頭之交。

“嗯?！碧K晴客氣地點點頭，繼續(xù)往上走。

“那個……”男人忽然叫住她。

蘇晴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男人有些局促地推了推眼鏡：“我叫李偉。就是……看你一個人住，晚上回來要注意安全?！?/p>

“謝謝，我會的。”蘇晴的笑容淡了一些。

她打開五樓的家門，正要關上時，李偉的聲音又從樓下傳來：“早點休息。”

蘇晴沒回應，輕輕關上了門。

門隔絕了外界，也隔絕了那道似乎還停留在門外的目光。

她把包扔在沙發(fā)上，剛想去燒水，手機視頻通話的請求就彈了出來。

是媽媽。

蘇晴接通，屏幕上立刻出現(xiàn)了母親那張寫滿關切的臉。

“晴晴啊，吃飯了沒有？”

“吃了，在公司叫了外賣?！碧K晴一邊換鞋一邊撒了個小謊。

“跟你說了多少次，外賣不健康。你怎么又加班了？一個女孩子家，不要那么拼?！蹦赣H的語速很快，帶著熟悉的埋怨，“工作差不多就行了，主要還是得考慮個人問題?！?/p>

“媽……”

“你別嫌我煩。上次我讓你加的那個張阿姨的兒子，你聊得怎么樣了？”

“不合適，沒感覺?！碧K晴有些無奈。

“什么感覺不感覺的，他人老實，工作穩(wěn)定，家里條件也好，這比什么都強！”母親的音量高了起來，“你一個人在申城，我們怎么放得下心？找個本地的，有房有車的，我們也能安心?！?/p>

“我有自己的打算?！?/p>

“你有什么打算？你的打算就是一個人熬到三十歲嗎？”

蘇晴感到一陣疲憊。這就是她拼命想逃離的，名為“愛”的牢籠。

她深吸一口氣，語氣放緩：“媽，我今天有點累了，先不說了，要去洗澡了。”

不等母親再說什么，她就掛斷了視頻。

房間里恢復了寂靜。

蘇晴把自己扔進柔軟的沙發(fā)里，什么也不想做。胃部，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尖銳的絞痛。

她蜷縮起來，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老毛病了，急性腸胃炎。壓力大或者飲食不規(guī)律，就會發(fā)作。

她掙扎著爬起來，翻遍了藥箱，才發(fā)現(xiàn)止痛的藥已經(jīng)吃完了。

外面夜深人靜，她疼得連下樓的力氣都沒有。

蘇晴咬著牙，解鎖手機，點開了那個藍色的跑腿軟件。

02.

第二天早上，蘇晴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的。

胃藥起了作用，后半夜她睡得還算安穩(wěn)。

她迷迷糊糊地走到門口，從貓眼里往外看。

是李偉。

他穿著一身運動服，額頭上還帶著汗，像是晨跑剛回來。

蘇晴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門。

“蘇小姐，不好意思，這么早打擾你?！崩顐サ男θ菀琅f靦腆，“剛才我晨跑回來，看到你門口有個快遞，怕被人拿走了，就順便給你拿上來了。”

他說著，遞過來一個紙箱。

是她前幾天在網(wǎng)上買的一箱礦泉水。

“謝謝你?！碧K晴接過來，很沉。

“沒事，舉手之勞。”李偉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你……臉色不太好，是生病了嗎？”

“有點不舒服，沒事了?！碧K晴不想多說。

“是不是吃外賣吃的？我跟你說，樓下那家新開的本幫菜館不錯，很干凈，味道也好。我昨天去吃了，下次你可以試試?！彼駛€熱心的美食博主，滔滔不絕。

蘇晴只覺得胃里又開始隱隱作痛。

“好的，我知道了，謝謝?！彼幌氡M快結(jié)束這場對話。

“那我先下去了，你多注意身體?！崩顐ソK于準備離開，臨走前，又回頭補充了一句，“對了，你這水也太重了，下次買這種東西，可以叫我?guī)兔??！?/p>

蘇晴擠出一個微笑，關上了門。

她靠在門后，聽著樓下傳來關門的聲音，才松了一口氣。

一種說不出的不適感，像水漬一樣，在心里慢慢洇開。

他怎么知道我常吃外賣？

周末，蘇晴決定給自己放個假，好好打掃一下房間，然后出門逛逛，驅(qū)散這幾天積累的陰霾。

下午，她拎著兩大袋垃圾下樓。

剛走到四樓的垃圾桶旁，又看到了李偉。

他像是剛買菜回來，手里提著新鮮的蔬菜。

“蘇小姐，扔垃圾??？”他熱情地打招呼。

“嗯?！?/p>

“哎，你這個垃圾分類不對啊。”李偉湊過來看了一眼她的垃圾袋，“你這個喝完的酸奶盒子，是可回收垃圾，要沖干凈了再扔。還有這個……”

蘇晴愣住了。

她看著李偉熟練地從她的垃圾袋里，捻起那個小小的酸奶盒，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這個是……”李偉還在講解，絲毫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

“李先生?！碧K晴打斷了他，聲音冷得像冰。

李偉抬起頭。

“請你，不要碰我的東西。”蘇晴一字一頓地說。

李偉的手僵在半空中，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似乎有些受傷，訥訥地說：“我……我只是想幫你分類……”

“我自己會?！碧K晴說完，拎著垃圾袋，轉(zhuǎn)身走向另一邊的垃圾桶。

她沒有再回頭。

那天下午，她沒有心情再出門。

她坐在窗邊，看著樓下人來人往。李偉的窗戶，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蘇晴第一次，對這個自己精心挑選的“家”，產(chǎn)生了一絲恐懼。

03.

矛盾的爆發(fā)，是在一個星期后的晚上。

蘇晴的母親又打來了視頻電話，這一次，她的語氣格外興奮。

“晴晴，我跟你說個事！你那個樓下的鄰居，叫李偉是吧？他加我微信了！”

蘇晴腦子里“嗡”的一聲，血液仿佛瞬間沖上了頭頂。

“他怎么會有您微信的？”她的聲音在發(fā)抖。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我們那個‘申城老鄉(xiāng)群’里看到的吧?！蹦赣H毫不在意，“哎呀，這孩子真不錯，特別有禮貌。他說你們是鄰居，平時你一個人，他都幫你照看著呢！”

“照看？”蘇晴幾乎要笑出聲來，笑聲里全是寒意，“媽，您和他聊了什么？”

“沒聊什么啊。他就問了問你的情況，問你喜歡吃什么，平時有什么愛好。我說你這孩子從小就挑食，愛吃甜的，不愛吃辣的……他還說，下次做了你愛吃的紅燒肉，給你送上去嘗嘗呢！”

母親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根針，扎在蘇晴的神經(jīng)上。

他不僅在窺探她的生活，現(xiàn)在，他甚至通過她的母親，拿到了她全部的“出廠設置”。

“媽！”蘇晴終于忍不住吼了出來，“您怎么能隨便把我的事告訴一個陌生人！您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

“他怎么是陌生人呢？他是你鄰居??！我看他朋友圈，是個很踏實的孩子?！蹦赣H被她吼得一愣，也來了火氣，“蘇晴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人家關心你，你還不領情？你是不是在外面待久了，心都變野了？一點人情味都沒有！”

“您不懂！您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我女兒二十五了，身邊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現(xiàn)在好不容易有個靠譜的……”

“您把他刪了！立刻！馬上！”蘇晴的聲音尖銳起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

許久，母親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來：“好，好，我刪，我刪……你長大了，翅膀硬了，媽的話你也不聽了……”

電話被掛斷了。

蘇晴握著手機，渾身冰冷。

她點開微信，找到那個名為“李偉”的頭像，毫不猶豫地拉黑，刪除。

然后，她找到母親的微信，點進她的朋友圈。果然，那個叫“李偉”的，給母親的每一條狀態(tài)都點了贊。

一種巨大的、無孔不入的窒息感，將她緊緊包裹。

她的獨立，她的隱私，她的安全空間，在對方眼里，不過是一個可以隨意闖入的、不設防的游樂園。

而她的親人，卻成了為對方敞開大門的人。

04.

她必須把話說清楚。

蘇晴換上鞋，沖出家門，用力地敲響了402的房門。

“咚！咚！咚！”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打開一條縫。

李偉的臉露了出來，看到是她，似乎有些驚訝，又有些欣喜。

“蘇小姐？這么晚了，你……”

“你為什么加我媽微信？”蘇晴開門見山，聲音里不帶一絲溫度。

李偉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推了推眼鏡，眼神躲閃：“我……我就是看到阿姨朋友圈發(fā)的也是我們老家的風景，覺得親切，就……”

“你從哪里知道她是我媽的？”蘇晴步步緊逼。

“我……”李偉語塞了，支吾道，“我猜的?！?/p>

“猜的？”蘇晴冷笑一聲，“李先生，我們只是鄰居，連朋友都算不上。你調(diào)查我的家庭，騷擾我的家人，你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很過分嗎？”

“我不是騷擾！”李偉的音量也提了上來，似乎被“騷擾”這個詞刺痛了。他一把拉開門，激動地辯解道：“我是在關心你！我喜歡你，蘇晴！”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

“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點，想對你好，這有錯嗎？”他漲紅了臉，眼中甚至帶著一絲委屈和偏執(zhí)，“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面，多危險??！我?guī)湍憧纯纯爝f，提醒你垃圾分類，幫你留意身邊的人，我是在保護你！”

“保護？”蘇晴覺得荒謬至極，“你這種令人窒息的窺探，叫保護？”

“我只是喜歡你！”他重復著，仿佛這是他所有行為的萬能借口。

“你的喜歡，讓我感到惡心！”蘇晴毫不留情地說。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徹底澆滅了李偉眼中最后一點光。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之前所有的靦腆和偽裝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羞辱后的陰鷙。

“我只是想對你好，你為什么就是不明白？”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威脅的意味，“蘇晴，你會后悔的。你不知道誰是真心對你好?！?/p>

“我只知道，從現(xiàn)在開始，請你離我的生活遠一點。”蘇晴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你會需要我的?！?/p>

他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像一句陰冷的詛咒。

蘇晴沒有回頭，快步上樓，回到家，反鎖了門。

她靠在門上，心臟狂跳不止。

那個彬彬有禮的鄰居，終于撕下了他最后一張面具。

極度的憤怒和恐懼交織在一起，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了她的胃。

熟悉的劇痛再次襲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

她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這一次，她連爬起來去拿手機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劇痛稍微緩解了一些。她掙扎著，摸到沙發(fā)上的手機，顫抖著點開了那個藍色的跑腿軟件，下單了唯一能救她的藥。

她太虛弱了，甚至沒有力氣去備注。

下單成功后，她把手機扔在一邊，蜷縮著，等待著救命的門鈴聲。

05.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蘇晴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意識在清醒和模糊之間搖擺。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她費力地睜開眼。

是跑腿騎手的電話。

她沒有力氣說話，直接掛斷了。

很快，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是一條短信。

她滑開屏幕。

【跑腿訂單】：趙師傅已取貨，正火速向您趕來。

緊接著，趙師傅本人發(fā)來了信息。

「姑娘，我到你門口了，給你打電話怎么掛了？」

蘇晴掙扎著想回復，手指卻不聽使喚。

手機又是一震。

「不方便嗎？沒事。」

「聽我的，別開燈照門口?！?/p>

蘇晴的瞳孔微微收縮。

「藥我給你放腳墊上，你等我走了再拿。」

為什么？

一股寒意順著她的脊椎向上攀爬，瞬間蓋過了胃部的絞痛。

就在這時，第三條，也是最后一條信息，彈了出來。

「你門邊的男士外套，不是我的?！?/p>

蘇晴的呼吸驟然停止。

她的目光，穿過昏暗的客廳，死死地釘在玄關的掛衣鉤上。

那里，確實掛著一件深灰色的男士外套。

不是她的。

她早上出門時，那里明明是空的。她下午回家時，那里也是空的。

她和李偉在樓道爭吵后，回到家，那里，還是空的！

這件外套，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

是誰……把它掛在那里的？

她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住的是老式居民樓，門鎖是最普通的那種。

她猛地看向貓眼。

外面，樓道的聲控燈已經(jīng)滅了，一片漆黑。

什么也看不見。

藥，就在門外。

而門內(nèi)，多了一件不屬于她的，男人的衣服。

恐懼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她牢牢罩住。她感覺自己不是躺在自己家里，而是躺在一個被精心布置好的陷阱里。

她不敢出聲，不敢動彈，甚至不敢呼吸。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她的手機屏幕，再一次亮了起來。

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發(fā)來的短信。

屏幕上，只有短短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