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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華嫁老丁安杰合不攏嘴,翻出德華陪嫁箱時卻痛哭:早已欠她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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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聯(lián)網(wǎng),部分圖片非真實圖像,僅用于敘事呈現(xiàn),請知悉

安杰平生最看不上的,就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小姑子蔣德華。

她嫌她粗鄙,卻又離不開她二十年的操勞。

好不容易把快四十歲的德華嫁給了老丁,安杰覺得壓在心上二十年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婚禮上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得合不攏嘴,感覺人生從此清靜圓滿。

可多年后,當安杰在一個陰沉的午后,打開德華那個陪嫁木箱時她卻癱倒在地,痛哭失聲。

那只箱子里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讓這個驕傲了一輩子的女人瞬間明白,自己早已欠了那個她最看不起的人,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債。



01

清晨五點半,窗外的天還是蒙蒙亮的深灰色,城市依舊沉浸在最后的睡夢里。安杰已經(jīng)醒了。她沒有開燈,借著從厚重窗簾縫隙里擠進來的一絲微光,輕手輕腳地走下床。身上那件真絲睡袍滑過肌膚,帶來一絲涼意。

偌大的客廳里,一切都井井有條,光潔的木地板反射著窗外微弱的天光,沙發(fā)上新?lián)Q的淺灰色沙發(fā)罩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這是安杰最滿意的狀態(tài),一種被她稱之為“秩序感”的美。她走到廚房,熟練地操作起那臺昂貴的咖啡機,不一會兒,濃郁的咖啡香氣便開始在靜謐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今天是個大日子。對安杰來說,這日子的重要性,甚至超過了去年兒子江衛(wèi)國的博士畢業(yè)典禮。今天,她的小姑子,蔣德華,終于要嫁人了。

德華的房間里,燈火通明,與外面的安靜形成了鮮明對比?;瘖y師是個年輕的姑娘,正拿著各式各樣的刷子在德華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涂涂抹抹。德華像個木偶一樣僵硬地坐著,兩只手緊緊地攥著衣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鏡子里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嫂子,”看到安杰端著咖啡走進來,德華像是見到了救星,聲音里都帶上了求助的意味,“你快看,她給我這臉上畫的,跟唱戲的似的,一會兒老丁來了,還能認出我嗎?”

安杰抿了一口咖啡,那微苦的醇香讓她徹底清醒過來。她走到德華身后,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鏡子里的準新娘。大紅色的中式嫁衣,領口和袖口都繡著精致的金色鳳凰,襯得德華黝黑的皮膚似乎也白凈了一些。只是那妝容,確實有些濃了。平日里素面朝天、最多就是冬天抹點蛤蜊油的德華,被厚厚的粉底遮蓋了臉上的雀斑和細紋,長長的假睫毛像兩把小扇子,讓她每次眨眼都顯得格外費力。

“挺好的,結婚嘛,就是要喜慶?!卑步芊畔驴Х缺闷鹨话咽嶙?,開始幫德華整理她那被發(fā)膠固定得硬邦邦的頭發(fā),“再說了,你今天可是新娘子,畫得再濃,老丁也保證把你當仙女看。”

她的語氣是輕松的,帶著幾分調(diào)侃,但心里卻實實在在地松了一大口氣。這口氣,她已經(jīng)憋了快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丈夫江德福把剛滿二十歲的妹妹從貧窮的老家接到這個城市時,安杰的人生仿佛被硬生生塞進了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德華的到來,打破了她和江德福那風花雪月的二人世界。她帶來了鄉(xiāng)下的大嗓門、不拘小節(jié)的生活習慣,還有那一套安杰完全無法理解的處事邏輯。

安杰喜歡安靜,德華偏偏喜歡把電視劇開到最大聲,還邊看邊發(fā)表評論;安杰有潔癖,看不得地上有一根頭發(fā),德華卻總是把瓜子皮嗑得滿地都是;安杰喝咖啡、聽古典樂,德華啃著雞爪子,看著那些家長里短的農(nóng)村劇,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它們就像是油和水,怎么也融不到一起。最初的幾年,家里幾乎天天都上演著“世界大戰(zhàn)”。安杰抱怨,江德福就在中間和稀泥,一邊勸著妻子多擔待,一邊又叮囑妹妹要學著城里的規(guī)矩。

后來,孩子出生了。安杰要上班,要搞學術研究,是德華,這個她一度視為“累贅”的小姑子,一手將她的兒子江衛(wèi)國和女兒蔣衛(wèi)紅拉扯大。孩子半夜發(fā)燒,是德華光著腳抱著孩子沖向醫(yī)院;孩子調(diào)皮搗蛋,也是德華跟在屁股后面收拾爛攤子。安杰不得不承認,沒有德華,這個家運轉不起來。她對德華的感情,也從最初的排斥,變成了一種復雜的、夾雜著嫌棄、依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親情的混合物。

現(xiàn)在,德華快四十了。這個把自己最好的二十年都奉獻給了哥嫂一家的女人,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對方是江德福的生意伙伴,老丁,一個忠厚老實的鰥夫,帶著個上中學的兒子。老丁不嫌德華年紀大,不嫌她沒文化,就圖她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善良和勤快。

安杰對這門親事,比任何人都上心。她拿出給女兒準備嫁妝的勁頭,包辦了德華婚禮的一切。房子是她幫著挑的,裝修是她盯著的,就連這身嫁衣,也是她陪著德華跑了七八家店才定下來的。她希望德華嫁得風光,這既是給德華一個交代,也是給她自己一個交代。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稍稍減輕她心底那份若有若無的虧欠感。

“嫂子,你別動!別的東西我都可以不要,這個必須得帶走。這里面的東西,比我的命都重要?!?/p>

迎親的車隊已經(jīng)在樓下按響了喇叭,熱鬧的嗩吶聲混雜著鞭炮的噼啪聲,從窗口傳了進來。屋子里的人都行動起來,準備出門。就在這時,德華突然掙脫了扶著她的伴娘,轉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間。片刻之后,她吃力地拖著一個箱子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非常老舊的木箱子,暗紅色的漆皮已經(jīng)剝落得斑斑駁駁,露出底下暗黃的木頭本色。箱子的四個角用生了銹的鐵皮包裹著,上面還有一個老式的銅鎖扣。這箱子和滿屋子喜慶嶄新的氛圍格格不入,像一個從舊時代穿越而來的沉默看客。

安杰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她最看不得這些老舊的東西,覺得又臟又占地方。德華以前就寶貝這個箱子,一直放在她房間的床底下,安杰說了好幾次讓她扔掉,她都當耳旁風。沒想到,今天這個大喜的日子,她居然還要帶著它。

“德華,你這箱子比你年紀都大了吧?”安杰走上前,語氣里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命令,“帶著多寒磣。老丁家什么沒有,缺你這個?回頭我給你買個新的鱷魚皮行李箱,比這氣派多了?!?/p>

她說著就要伸手去拉那個箱子,想讓家里的保姆先搬到儲藏室去。

誰知,德華的反應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她猛地側過身,一把將箱子護在身后,平日里總是樂呵呵的臉上第一次顯出了執(zhí)拗和緊張。“嫂子,你別動!”她的聲音不大,但異常堅定,“別的東西我都可以不要,這個必須得帶走。這里面的東西,比我的命都重要?!?/p>

德華的眼神里透著一種決絕,是安杰從未見過的。那不是平日里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和她賭妻的倔強,而是一種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守護的姿態(tài)。

安杰愣住了,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她心里嘀咕,一個破木箱子,能裝什么寶貝?無非是一些鄉(xiāng)下帶來的舊衣服和土特產(chǎn)罷了。可看著德華那副樣子,她又不好再多說什么。大喜的日子,鬧得不愉快不吉利。

“行行行,你說了算?!卑步苁栈厥?,無奈地揮了揮,“快走吧,吉時快到了,別讓老丁他們等急了?!?/p>

江德福走過來,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從妹妹手里接過那個沉重的木箱,吃力地搬下了樓。安杰看著丈夫的背影,心里那點不快又加深了。她覺得,丈夫就是太縱容德華了,才讓她這些鄉(xiāng)下人的執(zhí)拗習慣一點沒改。

婚宴設在市里一家五星級酒店,足足擺了三十桌。安杰和江德福作為事實上的“娘家人”,穿著得體的禮服,穿梭在賓客之間,接受著一波又一波的祝福??粗_上,老丁緊緊牽著德華的手,德華笑得像個孩子,安杰的臉上也始終掛著滿足而燦爛的笑容。她覺得,自己終于卸下了一個沉重的擔子,從此以后,她可以徹底地、毫無負擔地過自己想要的精致生活了。

酒過三巡,氣氛越發(fā)熱烈。一個從蔣家老家趕來的遠房三叔,喝得滿臉通紅,端著酒杯晃晃悠悠地走到江德福身邊,一把拉住他的手,大著舌頭說道:“衛(wèi)國啊,你可算是有出息了!你看,德華……德華總算是嫁出去了,哥……哥替你高興!這丫頭,命苦啊……為了你們這一家子,把自己耽誤成這樣……尤其那年之后,那身子骨……唉,真是吃了大苦了!”

三叔的話說得顛三倒四,但“那年之后”、“身子骨”、“吃了大苦”這幾個詞,卻像針一樣清晰地扎進了安杰的耳朵里。她正和一位大學同事談笑風生,聽到這話,笑容不由得僵了一下。

她轉過頭,恰好看到江德福的臉色瞬間變了。那是一種混雜著驚慌、尷尬和嚴厲的復雜神情。他立刻打斷了三叔的話,聲音不高,但語氣異常堅決:“三叔,你喝多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說這些陳年舊事干什么!來,我再敬您一杯,祝您身體健康!”

說著,江德福不由分說地將三叔從座位上架起來,半拖半抱地拉到了離安杰很遠的另一桌,然后不由分說地給他又滿上了一杯白酒,巧妙地用勸酒岔開了話題。

整個過程不過短短半分鐘,快得幾乎沒人注意到??砂步芸吹们迩宄K煞蚰樕夏撬查g的緊張和慌亂,是她從未見過的。即便是當年公司面臨最大危機的時候,他都沒有過那樣的神情。

“那年”是哪年?德華什么時候“吃了大苦”?她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在她的記憶里,德華的身子骨一直像頭牛一樣結實,除了偶爾的感冒發(fā)燒,什么時候有過大問題?

這個小小的插曲,像一粒石子,投進了安杰喜悅的心湖,激起了一圈細微卻持久的漣漪。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紅酒,試圖用酒精的醇厚壓下心頭那點莫名的疑云??赡歉毿〉拇蹋呀?jīng)悄無聲息地扎了進去,在熱鬧喧囂的背景音里,帶來一絲難以言喻的、隱秘的刺痛。

02

德華出嫁后的第一個星期,安杰感覺自己像是卸下了一個背了二十年的行囊,整個人都輕盈了。家里恢復了她渴望已久的安靜和整潔。

周一的早晨,江德福上班走后,安杰穿著一身藕荷色的絲質(zhì)睡袍,赤著腳踩在光潔如鏡的木地板上。她拉開音響,放了一首肖邦的夜曲。悠揚的鋼琴聲在空曠的客廳里流淌,像清泉一樣洗滌著她的耳朵。她為自己磨了一杯藍山咖啡,端著精致的骨瓷咖啡杯,坐到陽臺的藤椅上。

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溫暖而不灼熱。樓下的花園里,鳥語花香。一切都那么美好,美好得像一幅精心構圖的油畫。

再也沒有人會在她聽音樂的時候,突然從廚房沖出來,扯著嗓子喊:“嫂子,該吃飯了!”

再也沒有人會在她剛拖干凈的地板上,踩上一串濕漉漉的腳印。

再也沒有人會把沙發(fā)當成飯桌,弄得到處都是零食碎屑和油漬。

沙發(fā)上的抱枕永遠保持著它擺放的角度,電視遙控器永遠在它應該在的收納盒里,衛(wèi)生間的毛巾按顏色和用途分門別類地掛著,散發(fā)著好聞的消毒水和柔順劑的清香。

這就是她夢想中的生活,一種屬于她安靜的、不被任何人打擾的精致和優(yōu)雅。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里都是自由的味道。

可是,這種極致的清凈,過了幾天,就開始慢慢變了味。

家里太靜了。靜得有些發(fā)慌。

江德福出差了,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她一個人。晚上,她坐在客廳里看書,總覺得背后空落落的。她會下意識地豎起耳朵,仿佛還能聽到隔壁房間里,德華在看那些情節(jié)狗血的農(nóng)村電視劇時,傳來的嘈雜對白和她標志性的大笑聲。

她甚至會產(chǎn)生幻覺,好像下一秒,德華就會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走出來,大大咧咧地往她身邊一坐,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今天菜市場的見聞。

她做晚飯的時候,習慣性地從米缸里多抓了一把米。等淘米的時候才反應過來,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吃飯。她切菜的時候,也習慣性地多備了一人的份量。

直到兩菜一湯都端上了桌,看著對面那副空著的碗筷,安杰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種說不出的空落感。那盤她最喜歡的清蒸鱸魚,今天吃起來,也覺得寡淡無味。

這種空落感,讓她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恐慌。為了驅(qū)散這種感覺,她開始強迫自己回憶過去,回憶那些她和德華之間數(shù)不清的摩擦和爭吵,以此來證明,德華的離開,對她而言絕對是一件好事。



她的思緒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天,江德福帶著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碎花土布褂子、梳著兩條粗黑辮子的姑娘站在了家門口。那姑娘就是德華,她怯生生地躲在江德福身后,手里緊緊攥著一個藍印花布的包袱,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好奇又膽怯地打量著這個對她而言如同宮殿般的新家。

安杰當時的第一反應是皺眉。她看著德華腳上那雙沾著泥土的布鞋,踩在她剛打過蠟的地板上,心里一陣煩躁。她感覺自己的“領地”,被一個帶著鄉(xiāng)土氣息的“外來者”入侵了。

入侵是全方位的。

德華的到來,徹底顛覆了安杰的生活哲學。安杰做菜講究少油少鹽,追求食材本味,德華卻覺得那是“喂兔子”,她做飯喜歡猛火重油,一把蔥姜蒜熗鍋,香味能飄出三里地,但油煙也能熏黑半個廚房。

安杰覺得內(nèi)衣外衣要分開洗,大人小孩的要分開洗,最好用手洗加消毒液。德華卻覺得那純屬“窮講究”,把所有衣服一股腦塞進洗衣機,倒上半袋洗衣粉,在她看來,洗得“干凈又省事”。

安杰教育孩子要講道理,要有耐心,德華的理論則是“孩子不打不成器”,侄子調(diào)皮了,她蒲扇般的大手揚起來就要往屁股上招呼。

她們?yōu)榱艘槐P菜是該放生抽還是老抽吵過,為了一塊抹布是該擦桌子還是擦地吵過,為了給孩子穿幾件衣服也吵過。

安杰覺得德華粗鄙、不講衛(wèi)生、思想陳舊;德華覺得安杰嬌氣、講究多、打心眼里瞧不起她這個農(nóng)村人。那些大大小小的爭吵,像密密麻麻的針腳,縫合了她們相處的二十年光陰。

安杰靠在沙發(fā)上,想著這些往事,嘴角不由得泛起一絲苦笑。她想,自己當初怎么就忍下來了呢?

可記憶的另一面,卻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來。

她想起了自己評教授職稱那年,沒日沒夜地寫論文,壓力大到整晚失眠。是德華,半夜三更悄悄起來,用土方子給她煮一碗據(jù)說能安神的酸棗仁湯,笨拙地端到她書桌前,用命令的口吻說:“嫂子,喝了再寫,磨刀不誤砍柴工。”那湯的味道怪怪的,可她喝下去,心里莫名就踏實了。

她想起了兒子衛(wèi)東上小學時,調(diào)皮得像個猴子,三天兩頭和同學打架。每次老師叫家長,都是德華這個“姑姑”跑去學校,對著老師一個勁兒地鞠躬道歉,回家后再把衛(wèi)東拎到墻角好好“教育”一頓。而她安杰,總是以“工作忙”、“要開會”為理由,逃避了那些尷尬的場面。

她想起了女兒衛(wèi)紅學走路時,她這個當媽的因為怕孩子摔跤,總是不敢放手。是德華,大大咧咧地說:“摔不壞!小孩子嘛,不摔幾跤哪學得會走路!”然后就在客廳鋪上厚厚的地毯,任由衛(wèi)紅搖搖晃晃地自己探索,她則在一旁張著手臂隨時準備保護。衛(wèi)紅邁出人生的第一步時,是撲進了德華的懷里。

還有江德福,他能有今天的成功,離不開德華這個“后勤部長”。無論他應酬到多晚回家,廚房的鍋里永遠都給他溫著一碗熱湯或是一碗面。他的西裝永遠被熨燙得筆挺,皮鞋永遠擦得锃亮。這些安杰不屑于或者說沒時間去做的瑣事,都是德華一手包辦。

這些畫面,在過去,安杰都認為是理所應當?shù)摹K巧┳?,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德華是小姑子,是來投奔他們的,做這些難道不應該嗎?她甚至覺得,他們家給德華提供食宿,每月還給她零花錢,已經(jīng)是對她莫大的恩惠了。

可現(xiàn)在,當這些畫面在寂靜得只聽得見鐘擺聲的房間里,一幕幕清晰地回放時,安杰的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發(fā)現(xiàn),在那些她所鄙夷的“粗鄙”和“不講究”的背后,是德華用她的整個青春,為這個家砌起的一道最堅實、最溫暖的墻。

她以為自己是這個家的頂梁柱,現(xiàn)在才模糊地意識到,德華或許才是那個默默無聞的地基。

這個認知讓安杰感到一陣心慌。

她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在客廳里來回踱步。不行,不能這么想。她告訴自己,她對德華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把她從農(nóng)村帶出來,讓她見世面,現(xiàn)在又風風光光地把她嫁出去,她安杰,沒有虧欠德華任何東西。

對,沒有虧欠。安杰這樣對自己說,仿佛是一種自我催眠。她決定,下周末就去看看德華,看看她過得好不好。她要親眼確認,德華在新家里過得很幸福,這樣,她才能徹底安心地享受自己這“久違的清凈”。

03

德華婚后的第三個周末,安杰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上了一件米色的羊絨連衣裙,外面搭著一件駝色的長款風衣,腳上是一雙精致的棕色小牛皮短靴。她還從酒柜里拿出兩瓶價格不菲的紅酒,裝在漂亮的禮品袋里。江德??粗拮拥募軇荩χf:“你這是去探望小姑子,還是去考察指導工作?”

安杰白了他一眼:“我這是表示重視。德華第一次嫁人,我們做哥嫂的,姿態(tài)總要做足?!?/p>

老丁的家在一個九十年代建成的老小區(qū),環(huán)境比不上安杰住的高檔社區(qū),但勝在生活氣息濃厚。樓下有下棋的老人,有追逐打鬧的孩子,空氣里飄著各家廚房傳來的飯菜香。

他們敲開門,開門的是老丁。他穿著一身家居服,系著圍裙,看到他們,立刻露出了憨厚熱情的笑容:“大哥,嫂子,快請進,快請進!”

屋子不算大,是標準的兩室一廳,但被德華收拾得窗明幾凈。雖然裝修和家具都有些年頭了,遠不如安杰家那般現(xiàn)代和高檔,但陽臺上的花草長得郁郁蔥蔥,沙發(fā)上搭著一塊新買的碎花沙發(fā)巾,茶幾上擺著一盤洗得晶瑩剔透的葡萄。整個家都透著一股樸實而溫馨的氣息。

“嫂子!哥!”德華聽到聲音,從廚房里探出頭來,臉上笑成了一朵花。她也系著圍裙,手里還拿著鍋鏟,看到安杰,那份喜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就像一個終于有了自己小窩、急于向娘家人展示的新媳婦。

“快坐,快坐,飯馬上就好!”德華說著,又風風火火地縮回了廚房。

很快,一桌豐盛的飯菜就擺上了桌。紅燒肉、糖醋排骨、清蒸魚、油燜大蝦……都是些家常硬菜,是德華最拿手的。老丁不停地給安杰和江德福夾菜,嘴里念叨著:“嘗嘗,這都是德華做的,她手藝比我好多了?!?/p>

安杰看在眼里,心里是真正為德華高興的。老丁看德華的眼神,是藏不住的疼愛和滿足。他會細心地把魚身上的刺挑出來,放到德華碗里;會在德華額頭冒汗時,自然地拿起紙巾幫她擦拭。這些不經(jīng)意的小動作,都證明了德華沒有嫁錯人。

但席間,安杰也注意到了一些她以前從未在意的細節(jié)。德華的飯量似乎比以前小了很多。以前在自家吃飯,德華一個人能吃下兩大碗米飯,可今天,她小碗里的飯扒拉了半天也沒見少。而且,桌上那盤她最愛吃的油燜大蝦,她居然一個都沒碰。不僅是蝦,像羊肉、韭菜這些東西,她也都刻意避開了。

“德華,你怎么不吃蝦???你以前不是最愛吃這個嗎?”安傑隨口問道。

德華夾菜的筷子頓了一下,隨即笑著說:“嗨,最近有點上火,醫(yī)生說海鮮這些‘發(fā)物’要少吃。老丁,你多吃點。”她巧妙地把話題轉給了老丁。

飯后,安杰想去廚房幫忙洗碗,被德華笑著一把推出了廚房?!吧┳?,哪有讓客人洗碗的道理!你快去客廳坐著看電視,我跟老丁一會兒就弄好了?!?/p>

安杰拗不過她,只好回到客廳。她有些口渴,想自己去廚房倒杯水。剛走到廚房門口,她無意間瞥見門邊的一個小置物架上,密密麻麻地放著好幾個藥瓶。棕色的,白色的,大的,小的,看起來足有五六種。

安杰的心“咯噔”一下。她走了過去,想看個究竟。那些藥瓶上的字很小,她正湊近了想仔細辨認,德華卻正好端著一盤切好的蘋果從廚房里走了出來,不偏不倚地擋在了她和置物架之間。

“嫂子,來,快嘗嘗這蘋果,又脆又甜!”德華的笑容和往常一樣燦爛,但安杰卻覺得,她擋住自己視線的那個動作,似乎有些過于刻意了。

安杰沒動,她看著德華的眼睛,狀似隨意地問:“德華,你吃的什么藥啊?怎么這么多瓶瓶罐罐的?!?/p>

德華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很快又恢復了鎮(zhèn)定:“嗨,沒什么。就是些維生素、鈣片之類的。人到中年了嘛,都得保養(yǎng)保養(yǎng)。醫(yī)生說我以前干活太累,虧了底子,得好好補補。”

這個解釋聽起來合情合理,天衣無縫??砂步苄睦锬歉小皯岩伞钡拇蹋直煌锿粕盍艘稽c。她認識的德華,是個連感冒都嫌喝藥麻煩的人,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注重“保養(yǎng)”了?

探望結束后,回家的路上,安杰一直沉默著。江德福看出了她的心思,問她:“怎么了?看德華過得好,不放心?”

安杰搖搖頭,她把看到藥瓶的事和自己的疑慮告訴了丈夫。

江德福聽完,笑了:“你想太多了。老丁疼她,讓她吃點保健品不是很正常嗎?她前半輩子在我們家確實辛苦了,現(xiàn)在是該好好享享福了?!?/p>

丈夫的回答打消了她一部分疑慮,但并沒有完全驅(qū)散。她總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德華和江德福,似乎都對她隱瞞著什么。

這個疑團,在不久后的一次家庭聚餐上,被撕開了一個更大的口子。

安杰的兒子江衛(wèi)國要結婚了,對象是他的大學同學,一個家境優(yōu)渥的本地女孩。按照習俗,雙方家長要一起吃個飯。

親家母是個很仔細、也很健談的女人。飯桌上,聊完成功的事業(yè),又聊到孩子的未來,話題很自然地就轉到了健康上。

“我們家沒什么別的優(yōu)點,就是身體底子都還不錯?!庇H家母笑著說,“現(xiàn)在都講究科學養(yǎng)生,我們也想問問,你們家有沒有什么遺傳病史啊?比如高血壓、糖尿病之類的。我們不是多事,就是提前了解一下,也好讓孩子們心里有個數(shù),平時生活多注意?!?/p>

這是一個很平常的話題。江德福很自然地回答:“您放心,沒有沒有。我們家身體都挺好的,我父母都是年紀大了自然走的,沒什么遺傳病?!?/p>

為了表示自家的“開明”,親家母又笑著補充道:“是啊,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思想也開放。我們單位上次還組織體檢,順便做了個公益宣傳,鼓勵大家加入骨髓庫、器官捐獻志愿者什么的。我女兒還去登記了呢。她說這是為社會做貢獻,現(xiàn)在的醫(yī)學也發(fā)達,安全得很。”

就是這句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就在親家母提到“捐獻”這兩個字的瞬間,安杰用她那雙觀察入微的眼睛,極其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細節(jié)——飯桌對面的江德福和德華,幾乎在同一時間,交換了一個眼神。

那是一個極快的、稍縱即逝的眼神,但里面包含的內(nèi)容卻讓安杰的心臟瞬間漏跳了一拍。那不是普通的對視,那里面有驚慌,有恐懼,還有一種試圖用眼神警告對方不要多言的默契。安杰甚至看到,江德福放在桌下的手,下意識地握成了拳頭,手背上青筋畢露。德華則是飛快地低下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以此來掩飾自己臉上一閃而過的慌亂。

這個眼神,像一道刺眼的閃電,在安杰的腦海里炸開。

它瞬間串聯(lián)起了所有之前被她忽略的碎片——婚禮上,遠房三叔那句意猶未盡的“那年之后,那身子骨……”;德華異乎尋常地護著那個老舊的木箱子;她反常的忌口和飯量;廚房置物架上那排神秘的藥瓶;剛才老丁和德華那閃爍其詞的解釋……

所有這些零散的、看似無關的線索,在這一刻,因為這個驚惶的眼神,被串成了一條清晰的線。這條線,指向了一個安杰想都不敢去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秘密。

安杰感覺自己的血液一點點變冷。她端起面前的茶杯,想喝口水壓壓驚,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她努力維持著臉上的微笑,繼續(xù)和親家母談笑風生,但腦子里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

她必須搞清楚,“那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04

和親家那頓飯,后面聊了些什么,安杰已經(jīng)完全記不清了。她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微笑著,點頭附和著,得體地應對著一切。但她的靈魂,已經(jīng)飄到了九霄云外,被那個驚惶的眼神和她心中那個可怕的猜測牢牢攫住。

從那天起,安杰失眠了。

到了晚上,她躺在舒適的大床上,身旁是丈夫均勻的呼吸聲。她卻毫無睡意,眼睛睜得大大的,在黑暗中搜尋著并不存在的東西。那個眼神,像電影慢鏡頭一樣,在她腦海里反復播放。她開始瘋狂地、近乎偏執(zhí)地,在自己記憶的倉庫里翻箱倒柜,試圖搜尋出那個被她忽略的“那年”。

“那年之后,那身子骨……”三叔醉醺醺的話語,像一個魔咒,在耳邊回響。

到底是哪一年?德華的“身子骨”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安杰強迫自己的大腦回到過去。她的記憶力一向很好,這是她作為大學教授的職業(yè)習慣。她從德華來家里的第一年開始,一年一年地往前過濾。德華剛來時,黑是黑了點,但壯實得很,扛一袋五十斤的大米上五樓都不帶喘氣的。后來,孩子們出生,她更是一天到晚圍著孩子轉,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生?。慨斎挥羞^,感冒發(fā)燒,腸胃炎,但都是些小毛病,吃兩天藥,或者去社區(qū)醫(yī)院掛個吊瓶就好了,從來沒有過什么“吃了大苦”的大病。

安杰的思緒,像一艘在時間長河里航行的船,一寸一寸地搜索著。突然,船在一個時間節(jié)點上,猛地停住了。

她的呼吸瞬間變得急促起來。

她想起來了。是生小兒子江衛(wèi)國那一年。

那一年,她三十三歲,算得上是高齡產(chǎn)婦。懷孕的過程本就比第一胎辛苦許多,到了生產(chǎn)那天,更是兇險萬分。她記得自己被推進產(chǎn)房,然后就是一陣天旋地轉的劇痛,再后來,她就感覺自己的力氣像潮水一樣褪去,意識也開始變得模糊。

她隱約記得,周圍一片混亂。醫(yī)生和護士的腳步聲、喊叫聲,各種醫(yī)療儀器發(fā)出的“嘀嘀”聲,還有丈夫江德福在外面焦急到變了調(diào)的呼喊聲……所有聲音混雜在一起,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

她后來是從江德福的口中,拼湊出了那天地獄般的經(jīng)歷。

他說,她產(chǎn)后大出血,血色素掉到了正常值的三分之一,一度引發(fā)了休克。更要命的是,因為失血過多和應激反應,她的腎臟出現(xiàn)了急性衰竭。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說必須立刻進行手術,同時準備腎移植,否則性命堪憂。

孩子是順利生下來了,一個七斤重的大胖小子。可她這個當媽的,卻在鬼門關前徘徊。

最關鍵,也是最致命的問題出現(xiàn)了:腎源。

在醫(yī)院的腎源庫里,一時找不到與她血型和組織配型都相符的腎臟。醫(yī)生建議從直系親屬中尋找,但安杰的父母年事已高,身體也不好,根本不可能。江德福的血型又不匹配。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鐘,她的生命都在枯萎。

就在全家人都陷入絕望的時候,“奇跡”發(fā)生了。

江德福后來是這么告訴她的:他當時急瘋了,給所有能聯(lián)系上的朋友都打了電話。他有一個在部隊時的老戰(zhàn)友,剛好帶著團隊來這個城市考察項目。聽到他的情況,二話不說就趕到了醫(yī)院。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那位“英雄”戰(zhàn)友也做了配型檢測。沒想到,那千萬分之一的概率,就這么砸中了他們。配型竟然高度吻合!

那位戰(zhàn)友是個極有擔當和義氣的人,當場就同意了進行活體捐獻。為了不讓安杰有心理負擔,他要求醫(yī)院和江德福必須為他匿名。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一個健康的腎臟被移植到了安杰體內(nèi),將她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而那位“英雄”戰(zhàn)友,在自己的手術一結束,身體稍稍恢復后,就悄悄辦了出院手續(xù),帶著團隊離開了這座城市,真正做到了“做好事不留名”。

安杰當時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初為人母的巨大喜悅中,對這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天降神兵”的故事,沒有產(chǎn)生過一絲一毫的懷疑。她只是覺得,自己和丈夫的運氣太好了,遇到了天大的貴人。她還催著江德福,一定要找到那位戰(zhàn)友,好好感謝人家。江德福說寄了厚禮過去,但都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對方只說,戰(zhàn)友情,不用謝。

這件事,后來成了他們家津津樂道的一段傳奇。安杰常常用這件事教育孩子們,要相信這個世界是有奇跡和情義在的。

可現(xiàn)在,在午夜的黑暗里,安杰用她那被懷疑磨得鋒利無比的理智,重新審視這個故事時,卻發(fā)現(xiàn)它充滿了不合邏輯的漏洞。

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一個出差的戰(zhàn)友,剛好就在本地,剛好血型匹配,剛好組織配型也吻合,還剛好有那么高的思想覺悟,愿意為一個戰(zhàn)友的妻子捐出一個腎?這種概率,比中彩票頭獎還要低。

一個更關鍵的問題浮現(xiàn)在安杰的腦海里——在她住院搶救、康復的那段時間,德華去哪兒了?

記憶的閘門被這個疑問徹底沖開。

她記起來了!江德福當時的解釋是,德華那段時間照顧她、照顧剛出生的孩子,累倒了,加上老家的母親身體不太好,總是念叨她,所以江德福就做主,讓她回老家休養(yǎng)了幾個月。

安杰當時還老大不高興。她覺得,自己剛做完大手術,家里又添了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正是最需要人手的時候,德華這個小姑子,居然“掉鏈子”跑了。她還為此跟江德福生了好幾天悶氣,覺得德華太不懂事。

她記起來了!德華大概是三個月后才回到城里的。她再見到德華時,著實吃了一驚。記憶里那個壯實、精神的姑娘,像被霜打過的茄子,蔫了。

她整個人瘦了一大圈,臉蠟黃蠟黃的,沒有一絲血色,眼窩都深深地陷了下去。走路慢吞吞的,說話也有氣無力。

安杰當時還嫌棄地說了她幾句:“你怎么回事?回鄉(xiāng)下待了幾個月,倒待出一身毛病來了?看你這沒精神的樣子,是水土不服還是怎么的?”

德華當時是怎么回答的?她只是咧開嘴,有些虛弱地笑了笑,說:“可能是吧,嫂子。歇歇就好了?!?/p>

現(xiàn)在,安杰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時間線驚人地吻合!

她因為大出血引發(fā)急性腎衰竭,急需腎源!

而德華,就在同一個時間段,從這個家里“消失”了,回老家“休養(yǎng)”了足足三個月!

她回來的時候,面黃肌瘦,元氣大傷!

“那年之后,那身子骨……”

“吃了大苦了……”

三叔酒后的話,像重錘一樣敲在安杰的心上!

德華長期忌口,不吃海鮮“發(fā)物”!

廚房里那排種類繁多的藥瓶!

江德福和德華之間那個驚惶對視的眼神!

那個根本不存在的、神兵天降般的“英雄戰(zhàn)友”!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疑點,在這一刻,全部聚合、發(fā)酵,最終指向了一個唯一卻又讓安杰渾身冰涼、血液凝固的猜測——這個念頭像一顆炸彈,在安杰的腦子里轟然炸開。她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心臟狂跳,呼吸困難,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她不敢相信,也無法接受。

她,安杰,一個自詡優(yōu)雅、文明、有知識有見地的大學教授,她的生命,是靠著那個她一向看不起、嫌棄她粗鄙的農(nóng)村小姑子的一個腎臟才得以延續(xù)的?

她每天都在健康地呼吸、工作、生活,享受著生命的美好,而這一切,都建立在德華掏出了自己的一個器官、犧牲了自己半輩子健康的基礎上?

不!不可能!

安杰坐在黑暗中,身體一動不動,但她的內(nèi)心世界已經(jīng)天翻地覆。她覺得荒謬,覺得恐懼,更覺得一種前所未有的羞恥。

她需要證據(jù)。

她需要一個確鑿無疑的、可以徹底推翻或者徹底證實她這個瘋狂猜測的證據(jù)。

這個證據(jù),在哪里?

安杰的目光,穿透了黑暗,仿佛看到了德華新家的方向。她想起了那個被德華視若性命的老舊木箱子。

一個念頭,瘋狂地滋生出來。

她必須打開那個箱子。

05

機會比安杰想象中來得更快。

德華和老丁結婚后,一直計劃著要去度蜜月。老丁是個實在人,覺得欠了德華一個浪漫的開始,他拿出積蓄,報了一個去海南的豪華旅行團。這是德華這輩子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看大海,第一次出這么遠的門。臨走前,德華特地跑來一趟,把新家的鑰匙交給了安杰。

“嫂子,我們出去玩一個禮拜,家里的花你幫我隔兩天澆澆水就行?!钡氯A的臉上洋溢著從未有過的、對新生活的期待和興奮,“冰箱里我給你留了自己包的餃子,你不想做飯的時候就煮點吃。”

安杰接過那串還帶著德華體溫的鑰匙,入手微涼,心里卻是一片滾燙。她看著德華興奮的樣子,嘴上說著“知道了,放心去玩吧”,心里卻有個聲音在反復地吶喊:不要去,安杰,不要做那件事。

德華和老丁離開后的第三天,是一個天氣陰沉的下午。安杰在家里坐立不安,那串鑰匙像一塊烙鐵,在她的手提包里灼燒著她的神經(jīng)。她最終還是沒能抵抗住內(nèi)心的驅(qū)使。她換上衣服,拿著鑰匙,鬼使神差地來到了德華家樓下。

她站在那扇熟悉的防盜門前,心臟“怦怦”直跳,像是要做賊一樣。她拿出鑰匙,插進鎖孔,轉動。門“咔噠”一聲開了。

屋子里很安靜,窗簾拉著,光線有些昏暗??諝饫镞€殘留著德華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和油煙混合的氣息。客廳還是她上次來時的樣子,沙發(fā)巾鋪得整整齊齊,茶幾擦得一塵不染。陽光努力地從厚重的窗簾縫隙里擠進來,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光斑,光斑里,有無數(shù)微塵在安靜地飛舞。

一切都顯得那么平和,那么歲月靜好。但安杰的心里,卻暴雨傾盆。

她按照德華的囑咐,走到陽臺,拿起小噴壺,機械地給那幾盆綠蘿和吊蘭澆了水。綠色的葉片上沾了水珠,顯得愈發(fā)青翠欲滴。她的目光,卻始終無法從主臥室那扇緊閉的門上移開。

她知道,那個箱子,就在那扇門后面。

那個在婚禮當天,德華像保護自己生命一樣守護的箱子。

安杰覺得自己的身體里,有兩個小人在打架。

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代表著理智和教養(yǎng)的小人尖叫著對她說:“安杰,你不能這么做!這是德華的隱私!你是一個教授,一個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去偷窺別人的秘密?這是不道德的!你和德華斗了半輩子,但你們之間是有底線的,你不能越過這條線!”

另一個穿著黑色風衣、代表著懷疑和欲望的小人,則用一種充滿誘惑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語:“去吧,安杰。你必須知道真相。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好奇了,這關系到你的生命,關系到你過去二十年的全部認知!如果那個猜測是真的,你的人生將被徹底顛覆。你難道不想知道,你究竟是在怎樣一個謊言里,心安理得地活了這么多年嗎?答案就在那個箱子里,離你只有一步之遙?!?/p>

黑色的魔鬼最終戰(zhàn)勝了白色的天使。

安杰放下噴壺,像一個被催眠的人,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扇臥室門。她的手心全是冷汗,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臟上。

她推開臥室的門。房間不大,一張雙人床,一個衣柜,還有一個梳妝臺。那個老舊的、斑駁的暗紅色木箱,就靜靜地擺放在墻角,像一頭蟄伏的怪獸,沉默地等待著她。

安杰在箱子前來回踱步,焦慮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甚至想,要不算了吧,就這樣吧。不知道真相,她還可以繼續(xù)維持著自己那份岌岌可危的驕傲和體面。一旦知道了,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德華,如何面對丈夫,又該如何面對她自己。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撫上了箱子蓋上那個黃銅鎖扣。她試探性地拉了拉,出乎她意料的是,鎖扣并沒有鎖上,只是虛掩著。

這個發(fā)現(xiàn),像一道電流,瞬間擊中了她。她心跳驟然加速。這仿佛是命運給她的一個許可,一個打開潘多拉魔盒的邀請。

安杰深吸了一口氣,空氣冰冷,帶著塵封的味道,嗆得她喉嚨發(fā)緊。她的手指因為緊張而變得僵硬,她蹲下身,用一種近乎虔誠又無比恐懼的姿態(tài),將顫抖的雙手放在了沉重的木箱蓋上。

她閉上眼睛,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掀開了那個承載著她所有猜疑的箱子。

“吱呀——”一聲,老舊的木頭發(fā)出了干澀的呻吟,像一聲來自過去的嘆息。

一股樟腦丸和舊棉布混合的、屬于舊時光的氣味撲面而來,瞬間包裹了安杰。

她睜開眼。

箱子最上面,整齊地疊放著幾件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但依舊干凈柔軟的嬰兒舊衣服。一件粉色的小棉襖,一條藍色的小褲子……那是她兒子江衛(wèi)國和女兒蔣衛(wèi)紅小時候穿過的。衣服的領口和袖口,還留有當年德華親手縫補過的、針腳細密的痕跡。

安杰的鼻子猛地一酸,視線瞬間模糊了。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那些柔軟的小衣服,仿佛能感受到孩子們當年的體溫。

她強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小心翼翼地將那些小衣服一件件挪開,生怕弄皺了它們。

在小衣服的下面,是一個用深藍色的土布包裹著的東西,方方正正的,看起來像個文件盒。布包的結打得很仔細,是一個典型的鄉(xiāng)下人打的死結。

安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哆哆嗦嗦地解了半天,才把那個死結解開。

深藍色的土布散開,露出了里面的東西。

那是一個牛皮紙材質(zhì)的、已經(jīng)泛黃變脆的醫(yī)院檔案袋。

檔案袋因為年代久遠,邊角已經(jīng)磨損起毛,但依然被保存得很好。在檔案袋的正中間,封口的位置,用藍黑色的鋼筆寫的幾個字,已經(jīng)有些模糊不清了。

可安杰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幾個字是——“住院病案”。

她的手指抖得不成樣子,幾乎捏不住那薄薄的紙袋。她的血液在這一刻仿佛完全凝固了,耳朵里嗡嗡作響,世界一片死寂。

她知道,她離那個讓她恐懼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真相,只隔著這一層薄薄的、脆弱的牛皮紙了。

一旦打開,一切,都將無可挽回。

06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安杰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里捧著那個泛黃的檔案袋,感覺它有千斤重。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勇氣和理智都在看清“住院病案”那四個字時土崩瓦解。

過了許久,或許只是一分鐘,或許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她才找回了一絲力氣。她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

她用指甲,一點一點地,挑開了被膠水封住的檔案袋封口。那個動作緩慢而艱難,仿佛正在揭開自己身上一道尚未愈合的傷疤。

幾張同樣泛黃的紙,從檔案袋里滑落出來,散落在她的腿上。

安杰的目光,首先落在了最上面那一張紙上。

安杰感覺自己快要無法呼吸了。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承受到了極限,可當她看到檔案袋最底下,那個小小的、封面都快磨破了的日記本時,她才知道,真正的凌遲,才剛剛開始。

那是一個學生用的最普通的筆記本,因為常年翻看,紙張已經(jīng)柔軟卷邊。安杰顫抖著翻開了第一頁。

那是德華的日記。字跡很稚拙,像是小學生的筆跡,錯別字連篇,語句也不通順,但每一句話,都帶著最原始、最滾燙的力量,狠狠地撞擊著安杰的靈魂。

第一頁,日期正是安杰病危的那天。

“今天,哥哭了。我從來沒見過俺哥哭。他是個男人。他說嫂子快不行了,要換個腰子才能活。醫(yī)生說,俺的能配上。我怕。我聽村里人說,人就倆腰子,少一個,就不是完人了,以后干不動重活了??晌腋?。我怕衛(wèi)國和剛生下來的小侄子沒了媽,俺哥沒了媳婦。要是嫂子沒了,這個家就散了。俺哥說,嫂子是文化人,是大學生,她活著比我用處大。我沒念過書,俺就是一條賤命。我想了一晚上,俺覺得哥說得對?!?/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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