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記中有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strong>

這世間的情分，尤其是父母與子女之間那根斬不斷的血脈紐帶，往往在未曾謀面之前，便已在冥冥之中暗結(jié)珠胎。

我們常以為是父母在成千上萬個日夜的期盼中賦予了孩子生命，卻鮮少有人知曉，在那混沌未開的幽冥之界，或許正是那個懵懂的靈體，在億萬盞心燈中，一眼便相中了你。

這種穿越生死的奔赴，并非毫無緣由的隨機分配，而是一場蓄謀已久的久別重逢。

01

湘西的深秋，霧氣總是來得格外粘稠，像是一層化不開的尸油，糊在人的皮膚上，透著股陰冷的寒意。

我叫林缺，是一名專門研究民俗異聞的學者，這次受人之托，來到了這個名為“回龍坳”的偏僻村落。

車子在蜿蜒的山路上顛簸了四個小時，直到看見那棵枯死的老槐樹，司機才如釋重負地踩下了剎車。

前來接我的是村里的老支書，他面色蠟黃，手里的一桿旱煙袋抖得厲害，顯然是心里藏著極大的驚恐。

“林先生，您可算來了，那孩子……那孩子又在說胡話了?！?/p>

老支書的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怕驚動了藏在霧里的什么東西。

我緊了緊身上的風衣，提著那個裝滿錄音設(shè)備和筆記的牛皮箱，跟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子里走。

回龍坳是個典型的宗族村落，幾十戶人家依山而建，黑瓦青磚，透著一股子死寂。

我們要去的這戶人家姓趙，是村里有名的老實人，兩口子結(jié)婚七年，才求來了這么一個獨生女，取名叫小滿。

小滿今年剛滿五歲，生得粉雕玉琢，原本是全家人的心頭肉。

可就在一個月前，這孩子突然生了一場怪病，高燒退去后，整個人就像是換了個芯子。

她不再喊爸媽，而是用一種與其年齡極不相符的、悲憫的眼神看著這對夫妻，嘴里說著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前世記憶”。

剛走進趙家那有些破敗的院門，我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艾草味，那是鄉(xiāng)間用來驅(qū)邪最常用的法子。

堂屋正中間，坐著一個穿著紅棉襖的小女孩，正低頭玩著手里的幾個銅錢。

聽到腳步聲，她緩緩抬起頭，那雙眼睛漆黑如墨，深不見底，完全沒有孩童該有的天真爛漫。

“你來了。”

小滿的聲音清冷，帶著一絲沙啞，竟然是對著我說的。

趙家兩口子縮在角落里，那個叫秀蓮的女人眼圈通紅，顯然是剛哭過，而男人趙大強則蹲在地上，抱著頭瑟瑟發(fā)抖。

“她今天又說了什么？”

我放下箱子，轉(zhuǎn)頭問老支書。

老支書咽了口唾沫，指著小滿說道：“她說……她說她原本不想投到這兒來，是因為聞到了趙大強身上的‘味道’，才插了隊擠進來的。”

我眉頭微微一皺，走到小滿面前，蹲下身子，試圖與她平視。

“小滿，告訴叔叔，你說的‘味道’是什么？”

小滿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那神情像極了一個看透世事的老嫗。

“不是味道，是記號?！?/p>

她伸出那雙白嫩的小手，指了指趙大強的后背，又指了指秀蓮的心口。

“我在上面的‘候客廳’排隊的時候，看見他們身上發(fā)著光，那是欠債的光?！?/p>

這句話一出，屋內(nèi)的溫度仿佛瞬間降了幾度。

趙大強猛地抬起頭，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你……你胡說八道！我這輩子老實本分，從來沒欠過誰的錢！”

小滿咯咯地笑了起來，聲音尖銳刺耳，回蕩在這個昏暗的堂屋里。

“誰說是錢了？有些債，比錢重多了，得用命來填?！?/p>

02

當晚，我便在趙家的西廂房住下了。

雖然我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相信一切怪力亂神背后都有心理學或者物理學的解釋，但此刻這種壓抑的氛圍，確實讓人心里發(fā)毛。

窗外的風刮得窗欞吱呀作響，像是有指甲在木頭上抓撓。

我翻開筆記本，開始梳理白天收集到的信息。

趙大強和秀蓮確實是村里的老實人，甚至老實得有些窩囊，平時連跟人吵架都會臉紅。

但小滿的那些話，邏輯清晰，細節(jié)詳實，絕不像是一個五歲孩子能編造出來的謊言。

“候客廳”、“發(fā)光”、“插隊”，這些詞匯在某些瀕死體驗的研究報告中曾出現(xiàn)過，被稱為“中陰身”的世界。

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某種即使是科學也尚未觸及的能量守恒定律？

正當我沉思時，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聲音很輕，但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我悄悄起身，透過門縫往外看去。

只見秀蓮穿著單薄的睡衣，像個游魂一樣站在院子中間，手里還端著一碗黑乎乎的湯藥。

她正對著小滿的房間，嘴里念念有詞。

因為距離太遠，我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只能看見她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

突然，小滿房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那個五歲的小女孩并沒有睡覺，而是整整齊齊地穿戴著白天的衣服，站在門檻內(nèi)。

月光灑在她的臉上，映照出一片慘白。

“媽，這碗‘忘魂湯’，你還要給我喝多少次？”

小滿的聲音在夜風中飄蕩，帶著一股令人心碎的冷漠。

秀蓮手中的碗“哐當”一聲摔在地上，黑色的藥汁濺了一地。

“滿兒……媽是為你好，媽是想讓你忘了那些臟東西，變回正常的孩子??！”

秀蓮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小滿卻無動于衷，她跨過門檻，走到秀蓮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忘了？忘了我是怎么來的，你們造的孽就能勾銷了嗎？”

我心中一驚，推門而出，打開了手電筒。

強光刺破了黑暗，也打斷了這對母女之間詭異的對峙。

看見我出來，小滿并沒有驚慌，反而轉(zhuǎn)過頭，迎著強光看向我。

那一瞬間，我仿佛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站在那里的根本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背負著沉重枷鎖的成年靈魂。

“林先生，既然你醒了，那就做個見證吧。”

小滿指著地上的秀蓮，“問問她，七年前的那個冬天，她在村口的枯井邊，到底埋了什么東西?！?/p>

秀蓮聽到這句話，整個人像是被雷擊中了一樣，癱軟在地上，喉嚨里發(fā)出“荷荷”的怪聲，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03

第二天清晨，趙家的氣氛凝重到了極點。

趙大強蹲在門檻上抽著悶煙，一地的煙頭。

秀蓮則臥病在床，發(fā)起了高燒，嘴里一直說著胡話，反反復復就是“別找我”、“我不是故意的”這幾句。

我意識到，事情的突破口就在那個“七年前”和“枯井”上。

我并沒有直接逼問趙大強，而是決定先去村里走訪一下。

回龍坳這種封閉的村落，誰家丟只雞都能傳遍全村，更別說七年前如果真發(fā)生過什么大事。

我找到了老支書，遞給他一包從城里帶的好煙。

老支書接過煙，嘆了口氣，眼神有些閃躲。

“七年前啊……那年冬天雪特別大，封了山路?！?/p>

在我的再三追問下，老支書終于吐露了一些隱情。

七年前，趙大強和秀蓮剛結(jié)婚不久，秀蓮其實懷過第一胎。

但在那個年代，村里有些陳舊的觀念，加上那段時間村里鬧流感，大家都顧不上別人家。

據(jù)說那個孩子沒保住，流產(chǎn)了。

“是流產(chǎn)，還是生下來沒活？”

我緊盯著老支書的眼睛。

老支書手抖了一下，煙灰掉落在褲子上燙了個洞。

“這……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是個死胎，按規(guī)矩，死胎是不能進祖墳的，得找個背陰的地方埋了。”

線索似乎對上了。

枯井，死胎，無法安息的靈魂。

如果按照民俗學的說法，這是典型的“嬰靈纏身”。

但如果是這樣，小滿作為第二胎，為什么會擁有第一胎的怨氣？

難道真的是投胎轉(zhuǎn)世？

帶著疑問，我回到了趙家。

剛進院子，就看見村里的神婆“鬼婆婆”正在院子里跳大神。

鬼婆婆穿著一身五顏六色的布條衣，手里拿著搖鈴，圍著小滿轉(zhuǎn)圈，嘴里唱著聽不懂的調(diào)子。

周圍圍滿了看熱鬧的村民，一個個伸長了脖子，臉上掛著既害怕又興奮的表情。

小滿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眼神里充滿了不屑。

“這哪里是驅(qū)邪，這分明是在激怒它?！?/p>

我暗道一聲不好。

果然，就在鬼婆婆將一把燃燒的符紙即將按在小滿額頭上時，小滿突然動了。

她猛地抬手，一把抓住了鬼婆婆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驚人，鬼婆婆痛得嗷的一聲叫了出來，手里的符紙掉在地上。

“別演了?！?/p>

小滿冷冷地說道，“你身上那股雞屎味，熏得我頭疼?！?/p>

說完，她用力一推，將一百多斤的鬼婆婆推得在那跌了個趔趄。

全場嘩然。

一個五歲的孩子，哪來這么大的力氣？

“妖孽！這是妖孽附體??！”

鬼婆婆狼狽地爬起來，指著小滿大喊，“必須燒死她！不然全村都要遭殃！”

愚昧的村民們開始騷動起來，有人甚至去角落里摸起了鋤頭和扁擔。

趙大強嚇得跪在地上磕頭：“求求大家，別動我閨女，她只是病了！”

眼看局勢就要失控，我不得不站了出來。

“都住手！”

我大喝一聲，拿出了隨身攜帶的工作證，雖然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未必管用，但那股氣勢鎮(zhèn)住了一部分人。

“我是省城來的專家，這孩子得的是一種罕見的精神類疾病，叫‘解離性身份識別障礙’，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我用科學的名詞在這個迷信的村莊里筑起了一道防線。

鬼婆婆惡狠狠地盯著我：“什么狗屁專家，這明明是被臟東西占了舍！今晚不處理，明天這丫頭就會吸干她爹娘的血！”

04

沖突雖然暫時平息，但趙家已經(jīng)被村民們孤立了。

入夜，院子外面掛滿了村民們偷偷掛上的桃木劍和照妖鏡，反射著寒冷的月光。

屋內(nèi)，趙大強終于崩潰了。

他跪在小滿面前，老淚縱橫：“閨女，你到底是哪路神仙，你要索命就索我的吧，別折騰你媽了?！?/p>

小滿看著父親，眼中的冰冷似乎消融了一絲，但很快又被一種更深的悲傷所取代。

“爸，你還不明白嗎？”

小滿嘆了口氣，這聲嘆息滄桑得讓人心顫，“我不是來索命的，我是來救你們的?！?/p>

“救我們？”趙大強愣住了。

“如果不讓我把話說出來，如果不把那個結(jié)解開，媽過不去這個坎，她活不過今年冬天?！?/p>

小滿轉(zhuǎn)過頭看著我，“林先生，你是明白人，你應該看出來了?！?/p>

我點了點頭，拉過一張凳子坐在趙大強對面。

經(jīng)過這一天的觀察和推斷，我已經(jīng)隱約猜到了真相。

這確實不是鬼神作祟，而是一場由于極度的愧疚和心理暗示引發(fā)的家庭悲劇。

秀蓮七年前流產(chǎn)的那個孩子，根本不是死胎。

或者說，當初為了某些原因（可能是重男輕女的壓力，或者是當時極度貧困養(yǎng)不起），他們選擇了一種極其殘忍的方式放棄了那個生命。

秀蓮這些年一直活在自責中，這種自責在潛意識里扭曲了，投射到了現(xiàn)在的孩子小滿身上。

而小滿，這個極其敏感的孩子，在母親日復一日的囈語、眼淚和異常行為中，被迫“吸收”了那個從未謀面的“姐姐”的人格。

她是母親潛意識的容器，是母親對自己罪孽的審判者。

這就是為什么她知道“枯井”，知道那些細節(jié)。

因為那是秀蓮無數(shù)次在夢中、在無意識中灌輸給她的。

但此刻，我不能直接拆穿這一切。

對于深陷迷信的村民和這對夫妻來說，科學的解釋太過蒼白，他們需要一個“儀式”來完成救贖。

“趙大哥，七年前的事，確實該有個了斷了?！?/p>

我沉聲說道，“不管那個孩子當時是怎么沒的，她現(xiàn)在‘回來’，不是為了報復，而是因為她感應到了你們的痛苦?！?/p>

趙大強捂著臉，痛哭失聲：“是我沒用，當年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媽又逼得緊……那孩子生下來沒哭聲，以為不行了，就……”

果然是棄嬰。

門外的風突然大了起來，吹得屋里的燈泡忽明忽暗。

躺在里屋的秀蓮突然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尖叫。

我們沖進去一看，只見秀蓮渾身抽搐，雙眼翻白，這是驚悸過度的征兆。

“不好，心脈郁結(jié)，再不疏通要出人命。”

我雖然不是醫(yī)生，但也懂一些急救常識，趕緊掐她的人中。

小滿站在床邊，臉色也變得慘白，身體搖搖欲墜。

這種“人格附身”對她幼小的身體負荷極大，如果再不結(jié)束，這孩子也會精神崩潰。

“林先生，快想辦法?。　壁w大強哭喊道。

我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看著這對驚恐的父女。

我知道，要想解開這個死結(jié)，必須用一種他們能聽懂、能接受的方式，給這一切畫上一個句號。

我必須扮演一次“高人”，用“玄學”的外衣，包裹住“心理治療”的內(nèi)核。

05

“把門窗都關(guān)上，誰也不許出去?！?/p>

我從包里拿出一支錄音筆，神色肅穆地放在桌子上。

“趙大強，把小滿抱到椅子上坐好?！?/p>

此時的小滿已經(jīng)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嘴里還在喃喃自語。

我走到小滿面前，用一種極其堅定、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既已投胎，前塵盡忘。你既然選擇了這戶人家，便是有緣?！?/p>

“你說你是被吸引來的，你說你是來討債的?！?/p>

“錯！”

我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趙大強渾身一抖。

“孩子投胎，從來沒有什么隨機分配，更沒有所謂的討債復仇?！?/p>

“所有的相遇，都是因為某種特質(zhì)的相互吸引?！?/p>

我轉(zhuǎn)過身，目光如炬地盯著趙大強，又看了看床上漸漸平靜下來的秀蓮。

此刻，屋外的雷聲轟鳴，仿佛在配合我的節(jié)奏。

我緩緩伸出三根手指，聲音穿透了雷聲，清晰地鉆進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之所以選中你們，不是因為你們欠了她，也不是因為仇恨?！?/p>

“在那幽冥的候客廳里，在那億萬靈魂的排隊中，她之所以拼了命也要擠到你們家，是因為她看見了你們靈魂深處散發(fā)出來的三樣東西。”

趙大強瞪大了眼睛，連呼吸都忘了，死死地盯著我的嘴唇。

小滿也微微睜開了眼，原本渾濁的眼神中，竟閃過一絲清明和期待。

“這三樣東西，才是孩子選擇父母的唯一標準?！?/strong>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他們滿是淚痕的臉龐，一字一頓地說道：“這第一點，便是……”

“是什么？”趙大強顫抖著問道。

我深吸一口氣，看著他焦急的眼神，緩緩開口：“第一點，是你骨子里藏得最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