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shí)關(guān)聯(lián)

“皇額娘，”溫宜公主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fēng)，卻將十幾年的塵埃盡數(shù)吹開，“女兒只是好奇……當(dāng)年，曹娘娘她……走得也這般痛苦嗎？”

一句話，如同一根冰錐，瞬間刺入甄嬛早已波瀾不驚的心。

她猛然回首，望向那段被塵封的過往——那碗由皇帝親賜、終結(jié)了曹琴默一生算計的絕命湯藥。在所有人的記憶里，那是罪有應(yīng)得的懲罰，是皇權(quán)下不容置喙的結(jié)局。

然而，當(dāng)溫宜天真而又尖銳的追問，與腦海中那張不甘的臉重疊，甄嬛的脊背竄上一股徹骨的寒意。她忽然驚覺，自己，乃至整個后宮，或許都錯了。

那碗湯藥，也許根本不是懲罰。

它是一個母親在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道謎題。而謎底，竟是她藏在女兒血脈里，那枚用生命鑄就的、唯一的護(hù)身符。

紫禁城的秋天，天很高，藍(lán)得像一塊冰。風(fēng)從宮墻的豁口吹進(jìn)來，嗚嗚地響，跟人哭似的。

甄嬛坐在慈寧宮里，身上披著厚厚的斗篷，手還是涼的。

人老了，身體里的火就少了，捂不熱。

她看著跪在腳邊的溫宜公主，這孩子長大了，眉眼間有她生母曹琴默的影子，但更安靜，像一潭不見底的水。

溫宜剛呈上一幅她繡了半年的“百鳥朝鳳圖”。

圖上的鳥，羽毛亮得像真的一樣，一根一根，都是用命在繡。那鳳凰站在梧桐樹上，高高地昂著頭，眼睛里卻沒什么神采，孤零零的。

百鳥圍著它，也像是完成一件差事，每一只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蕭索。

“手巧?！闭鐙终f，聲音不高不低，聽不出喜怒。“只是這鳳凰，看著孤單了些。”

溫宜把頭垂得更低，額前的碎發(fā)遮住了眼睛。“女兒……女兒覺得，站得最高的地方，就是最孤單的。”

甄嬛心里動了一下。她端起茶碗，用碗蓋撇著浮沫，熱氣熏得她眼睛有些模糊。這宮里的話，從來不能只聽表面。一個十五歲的公主，說鳳凰孤單。是她自己孤單。

“是不是想母妃了？”甄嬛問。端皇貴太妃近來身子不好，一直在自己宮里靜養(yǎng)。

“是，女兒有些擔(dān)心母妃?！睖匾舜鸬煤芸?，像早就備好的答案。

甄嬛沒再問下去。這孩子的心思，像她生母一樣，藏在九曲十八彎里。問多了，她只會藏得更深。

就在這時，殿外的太監(jiān)通報，皇帝來了。

弘歷穿著一身常服，步子邁得又快又穩(wěn)，像一根釘子，直直地扎進(jìn)這沉悶的秋色里。他給甄嬛請了安，目光落在溫宜身上，點(diǎn)了點(diǎn)頭，算是打了招呼。

“皇額娘，兒子有事與您商議。”弘歷坐下，開門見山。

甄嬛讓溫宜退下。溫宜行了禮，像一片葉子，悄無聲息地飄了出去。

弘歷看著溫宜的背影，說：“溫宜也到了年紀(jì)了?！?/p>

甄嬛“嗯”了一聲，等著他的下文。她知道，皇帝說一個公主“到了年紀(jì)”，后面跟著的，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

“準(zhǔn)噶爾部新汗王噶爾丹策零，派了使臣來京。意思是，想求娶一位大清公主，以固兩國邦交。”弘歷的聲音很平，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白谌烁懔怂?，年紀(jì)、身份都合適的，只有溫宜?！?/p>

甄嬛握著茶碗的手，緊了一下。碗壁的熱度，終于傳到了她冰涼的指尖。遠(yuǎn)嫁。這兩個字，她聽了一輩子，每一次聽，都覺得像刀子。她自己沒挨過這刀，但她見過挨刀的人。血流得不快，可一輩子都止不住。

“溫宜自小體弱，又是養(yǎng)在端妃身邊，怕是經(jīng)不起漠北的風(fēng)沙?！闭鐙终伊藗€理由。

“皇額娘，這是國事。”弘歷的語氣沒什么變化，但意思很清楚。國事面前，一個公主的身體，算不得什么?！半抟彩菫榱私椒€(wěn)固。準(zhǔn)噶爾安分了，西北就能省下多少兵力和糧草。這對萬千百姓，是好事?！?/p>

他又提到了百姓?；实蹅兛傁矚g把百姓掛在嘴上，好像他們做的每一件殘酷的事，都是為了那些他們一輩子都見不到的人。

甄嬛沉默了。她看著窗外那棵老槐樹，葉子已經(jīng)掉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在風(fēng)里抖著。她想不出別的理由。曹琴默已經(jīng)死了那么多年，溫宜無權(quán)無勢，端妃病體纏身，沒有任何背景可以倚仗。她是最合適的人選，合適得讓人心寒。

“此事……容后再議吧?！闭?..嬛最后說?！翱偟脝枂柖隋秃⒆幼约旱囊馑肌！?/p>

弘歷站起身，他知道太后這是在拖延。但他沒有逼迫?！盎暑~娘說的是。但使臣已經(jīng)在路上，日子不多了。還請皇額娘早做決斷。”

他走了，像來時一樣，腳步堅定，沒有一絲猶豫。

慈寧宮里又只剩下甄嬛一個人。她看著那幅“百鳥朝鳳圖”，那只鳳凰的眼睛，好像正在看著她。眼神里沒有哀求，只有一片死寂。

幾天后，秋陽難得地好。御花園里的菊花開得正盛，一團(tuán)一團(tuán)，像著了火。

甄嬛?jǐn)[了棋盤，叫溫宜來對弈。

祖孫兩人坐在石凳上，誰也不說話，只有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嗒，嗒，清脆得像水滴。溫宜的棋風(fēng)和她的人一樣，穩(wěn)得很，步步為營，不求速勝，只求無過。

風(fēng)吹過，卷起幾片落葉，打著旋兒，落在棋盤上。溫宜伸出纖細(xì)的手指，將落葉拈開，動作很輕，怕驚擾了棋局。

“皇額娘，”她忽然開口，聲音也像落葉一樣輕，“女兒前幾日在內(nèi)務(wù)府的舊案卷宗里，看到一些宮中禁藥的記載。”

甄嬛抬起眼，看著她。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女兒看到一種叫‘纏絲毒’的藥，”溫宜的目光落在棋盤上，好像只是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書上說，中毒的人，不會馬上就死。而是從手腳開始，皮膚一寸一寸地裂開，像是冬天干涸的河床。然后血會慢慢滲出來，凝成黑色的痂。人就像一截枯木，眼睜睜看著自己爛掉，最后五臟六腑都衰竭了，才咽氣。”

她描述得很仔細(xì)，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清楚，沒有一絲顫抖。

甄嬛的心，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她手里的黑子，涼得像一塊冰。

溫宜抬起頭，那雙清澈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與她年齡不符的、尖銳的東西。她看著甄嬛，一字一頓地問：“皇額娘，女兒只是好奇……當(dāng)年，曹娘娘她……走得也這般痛苦嗎？”

“嗒”的一聲，甄嬛手里的棋子掉在了棋盤上，驚起一片狼藉。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只有風(fēng)吹過菊花叢，沙沙作響。

甄嬛的血，好像一瞬間就涼透了。她看著溫一，這張年輕的、酷似曹琴默的臉，忽然變得陌生起來。

曹琴默是怎么死的？當(dāng)年，皇帝因她背叛華妃、又心機(jī)深沉而起了殺心。一道旨意下去，內(nèi)務(wù)府回報，說曹貴人飲毒酒，歿了。為了皇家的體面，過程被抹得干干凈凈。所有人都以為，她走得很快，很“體面”。甄嬛也是這么以為的。這么多年，她偶爾會想起那個女人，想起她的聰明，她的算計，和她臨死前看溫宜的那一眼。但她從未想過，曹琴默的死，會有第二種樣子。

一種像被千刀萬剮的樣子。

為什么？為什么溫宜會知道“纏絲毒”？又為什么，會把這種早已被銷毀的禁藥，和她母親的死聯(lián)系在一起？

“你……是從哪兒聽來的渾話？”甄嬛的聲音有些干澀。

“女兒不是聽說的?！睖匾舜瓜卵酆煟謴?fù)了往日的溫順，“女兒只是在故紙堆里看到的。那卷宗的末尾，有當(dāng)年一個太醫(yī)用朱筆潦草地寫了一行批注，說‘曹貴人薨逝之狀，與此毒甚似，奇’。女兒不解其意，又不敢問旁人，只好來問皇額娘。”

太醫(yī)的批注？

甄嬛的后背，竄上一股涼氣。這不是空穴來風(fēng)。

她看著棋盤上被黑子打亂的棋局，忽然覺得，這盤棋，從一開始，她就沒看懂。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十幾年前，就已經(jīng)落了子。而她直到今天，才看到那枚棋子的影子。

“宮里的事，真真假假，不要盡信?！闭鐙址€(wěn)住心神，撿起那枚掉落的棋子，重新放回棋盒里?！澳隳稿欠钪假n死，走得很平靜。別胡思亂想了。”

溫宜“哦”了一聲，沒再說話。她伸出手，將棋盤上的棋子一枚一枚撿起來，放回棋盒。她的動作依舊很慢，很輕。

但甄嬛知道，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

那顆叫“纏絲毒”的種子，已經(jīng)在她心里發(fā)了芽。

送走溫宜，甄嬛立刻叫來了槿汐。

“去，把當(dāng)年所有和曹貴人薨逝有關(guān)的卷宗都找來。還有，傳太醫(yī)院的院判，悄悄地來，不要驚動任何人?！彼穆曇粲掷溆钟?，像冰塊撞在一起。

槿汐看著甄嬛的臉色，知道事情不簡單，一句話沒多問，立刻就去了。

半個時辰后，太醫(yī)院的院判張大人跪在慈寧宮的偏殿里，渾身篩糠似的抖。他不知道這位萬人之上的太后，為什么突然要問起十幾年前的一樁舊案。

“‘纏絲毒’，你可知道？”甄嬛問。

張院判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回……回太后，此乃前朝禁藥，因其藥性過于酷烈，有傷天和，太宗皇帝時便已下令盡數(shù)銷毀，方子也燒了。臣……也只是在古籍上見過記載?！?/p>

“它的癥狀，你給哀家說說?！?/p>

張院判不敢隱瞞，將“纏絲毒”的癥狀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皮膚龜裂，血滲如絲，臟腑腐爛……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扎在甄嬛的神經(jīng)上。和他聽到的，和溫宜描述的，一模一樣。

“那……當(dāng)年曹貴人的死，太醫(yī)院可有記錄？”

“回太后，曹貴人是奉旨賜死，由內(nèi)務(wù)府執(zhí)行。太醫(yī)院并未介入。事后，也只是記錄在案，寫的是‘飲毒酒而亡’，至于具體癥狀……卷宗上，并無一字提及?！睆堅号写鸬馈?/p>

沒有記錄。

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一件沒有記錄的事，就像一個黑洞，可以吞噬一切真相。

甄嬛揮手讓他退下，然后獨(dú)自一人，坐在堆著明黃色卷宗的桌案前。她一卷一卷地翻著，紙張已經(jīng)泛黃，散發(fā)著陳腐的氣味。上面的字跡，工工整整，記錄著曹琴默的生平，從入宮到封為貴人，再到最后的“薨逝”。每一個字都那么清晰，連在一起，卻像一團(tuán)迷霧。

她找不到任何關(guān)于“纏絲毒”的蛛絲馬跡。那份所謂的、有太醫(yī)朱筆批注的卷宗，也像是憑空消失了。

是溫宜在說謊嗎？

甄嬛不信。那孩子今天問話時的眼神，不是偽裝出來的。那是長久以來壓在心底的疑惑，終于找到了一個出口。

那么，就是有人刻意抹掉了痕跡。

誰有這么大的本事？在皇家的檔案里動手腳，還能在十幾年后，讓一個公主“偶然”看到。

甄嬛的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張臉?；实?？不可能，他沒必要在曹琴默的死狀上做文章。皇后？她早就死了。華妃？更不可能。

她的思緒，像一團(tuán)亂麻。唯一的線頭，就是曹琴默本人。

那個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甄嬛閉上眼，努力回想當(dāng)年的曹琴默。她總是依附著華妃，像一株柔弱的藤蔓。但她的心，比誰都硬。她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被當(dāng)成爭寵的工具，也能在關(guān)鍵時刻，毫不猶豫地背叛華妃，遞上最致命的一刀。

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明確的目的。她從不做無用功。

那么，她的死呢？她的死，是不是也有某種“目的”？

一個將死之人，還能有什么目的？

除非……她的目的，不在自己身上。

甄嬛猛地睜開眼。

溫宜。

曹琴默做的一切，最終都是為了溫宜。

這個念頭一出來，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重重迷霧。如果曹琴默的死，是為了溫宜，那么，她為什么要選擇一種如此慘烈、如此屈辱的死法？她為什么要讓自己的身體像枯木一樣腐爛？她想留下什么？

一個可怕的死狀。

一個“惡疾”的假象。

甄嬛的心，跳得越來越快。她好像抓住了什么，但那東西太滑，太冷，她一時還抓不牢。

“槿汐，”她對著殿外喊了一聲，“備轎，去端皇貴太妃宮里。”

端皇貴太妃的宮殿，常年都飄著一股藥味。那味道不苦，反而有點(diǎn)奇異的香，像是很多種名貴的藥材混在一起，久而久之，滲進(jìn)了宮殿的梁柱里，成了這里的一部分。

端妃半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臉色是一種常年不見陽光的白。她年輕時也是個美人，被一碗紅花湯灌下去，毀了身子，也毀了一輩子。宮里的人都說她與世無爭，只有甄嬛知道，這女人的心里，藏著最深的恨，和最冷的韌勁。

“妹妹怎么有空過來了？”端妃的聲音很虛，但眼神很亮。

甄嬛在她床邊坐下，揮退了左右，殿里只剩下她們兩個人，還有那揮之不去的藥香。

“姐姐，我來問你一件事。”甄嬛開門見山，“十幾年前，曹琴默死的時候，你……知道些什么？”

端妃的眼神閃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了平靜。“一個死人，有什么可問的?；噬弦坏乐家猓槐揪?，就了結(jié)了?！?/p>

“了結(jié)得這么干凈嗎？”甄嬛盯著她，“溫宜今天問我，她母妃是不是死于一種叫‘纏絲毒’的禁藥?！?/p>

端妃的身體，在被子底下，似乎僵了一下。

“孩子家胡言亂語，你也信？”她淡淡地說。

“她還說，她看到了太醫(yī)的批注?！闭鐙植讲骄o逼，“姐姐，你我相交多年，有些事，別人看不明白，你我心里應(yīng)該有數(shù)。曹琴默不是個甘心認(rèn)命的人。她的死，一定有文章。”

殿內(nèi)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窗外，風(fēng)刮過屋檐的聲音。

過了很久，端妃才長長地嘆了口氣，像是把胸口積了十幾年的濁氣都吐了出來。

“是，也不是?！彼従忛_口，“她確實(shí)是奉旨賜死。但那杯毒酒，是她自己求來的?！?/p>

甄嬛一愣。

“不對，她不是求來的毒酒，”端妃像是在費(fèi)力地回憶，“她是……求來了一種死法?！?/p>

端妃的記憶，像一幅褪了色的畫，被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重新描摹出來。

當(dāng)年，曹琴默自知必死。在被賜死的前一天，她用盡最后的辦法，托一個小太監(jiān)，給端妃帶來了一樣?xùn)|西，和一句話。

那東西，是溫宜公主的一綹胎發(fā)，用紅繩系著。

那句話，很短：“公主體弱，勞煩姐姐費(fèi)心，若遇風(fēng)吹草動，務(wù)必以‘舊疾’為由，護(hù)她周全?！?/p>

當(dāng)時，端妃并不明白這話的深意。她和曹琴默沒什么交情，甚至因為華妃的事，還有些說不清的恩怨。但她看著那綹柔軟的胎發(fā)，還是答應(yīng)了。她想，一個將死的母親，還能有什么壞心思呢。

曹琴默死后，她奉旨撫養(yǎng)溫宜。果然，沒過多久，大概是曹琴默死后一個月，溫宜突然發(fā)了一場高燒，身上起滿了細(xì)小的紅疹，哭鬧不止。太醫(yī)來看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診斷為體弱受驚，開了些安神的方子。

那場病來得快，去得也快，三五天就好了，沒留下任何痕跡。端妃當(dāng)時心里還咯噔一下，想起了曹琴默那句“舊疾”的囑托。但日子一久，也就忘了。

“舊疾……”甄嬛喃喃自語。

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哪來的“舊疾”？除非，這“舊疾”是人為的。

“那場紅疹，你還記得是什么樣子嗎？”甄嬛追問。

“記得，”端妃的記性很好，“就像……就像被針扎過一樣，密密麻麻的，看著嚇人，但好像不怎么癢。孩子只是發(fā)燒，沒見她怎么抓撓?！?/p>

甄嬛的心沉了下去。

她想起來了。在進(jìn)宮前，溫實(shí)初曾跟她講過一些偏方。有一種叫“火蕁麻”的草藥，汁液無毒，但涂在皮膚上，就能造成類似紅疹的癥狀，并伴有低熱。是江湖郎中用來騙錢的把戲。

曹琴默的心機(jī)，到底有多深？她是在用女兒的身體，來配合她演一出戲！

“姐姐，”甄嬛的聲音有些發(fā)顫，“曹琴默托人帶話的時候，還說了別的嗎？”

端妃閉上眼，想了很久。

“她還說，”端妃的聲音更虛了，“她說，她這一輩子，算計來算計去，沒為自己活過一天。但她要用她的死，給溫宜掙一個‘平安’。”

“平安……”甄嬛重復(fù)著這兩個字，只覺得嘴里一陣發(fā)苦。

在宮里，什么樣的公主，最平安？

不是最受寵的，也不是最漂亮的。而是……最沒用的。

一個無法被當(dāng)成棋子，無法被用來聯(lián)姻，無法為任何人帶來利益的公主，才是最安全的。

甄嬛站起身，在殿內(nèi)來回踱步。曹琴默的死狀，溫宜的“舊疾”，那句“護(hù)她周全”的囑托……這些線索像散落的珍珠，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穿了起來。

她好像已經(jīng)看到了那串珍珠的全貌，但還差最關(guān)鍵的一顆。

那顆珍珠，就在那個給曹琴默和端妃傳話的小太監(jiān)身上。

“姐姐，那個小太監(jiān)，你還記得是誰嗎？”

端妃搖了搖頭。“不記得了。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蛟S……早就化成一撮黃土了?！?/p>

端妃說得沒錯，十幾年過去，宮里換了多少張新面孔，誰還記得一個不起眼的小太監(jiān)。

但甄嬛不信命。她讓小允子去查?；钜娙?，死要見尸。

小允子是辦老了事的人。他沒去內(nèi)務(wù)府查名冊，那只會打草驚蛇。他直接去了敬事房，找那些退下來的、還沒死的老公公們打聽。錢撒下去，總能問出點(diǎn)東西。

三天后，小允子帶回來一個消息。

那個太監(jiān)，還活著。

他叫魏安，當(dāng)年在曹琴默宮里當(dāng)差，負(fù)責(zé)些灑掃的雜活。曹琴默死后不久，他就托病出了宮，從此沒了音信。有人說他得了癆病，死在外面了。但有個老太監(jiān)說，前兩年，還在京城西邊的破落戶區(qū)見過他，靠給人糊紙錢過活。

甄嬛沒帶儀仗，只帶了小允子，換了一身素服，坐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去了城西。

那地方，跟紫禁城是兩個世界。空氣里都是爛菜葉和陰溝的餿味。房子歪歪扭扭，好像隨時都會塌下來。

他們在一條泥濘的巷子盡頭，找到了魏安的家。那根本不能叫家，就是一個破棚子，用幾根木頭和爛泥糊起來的，風(fēng)一吹就晃。

小允子先進(jìn)去。很快，里面?zhèn)鱽硪魂囼}動，還有一個男人驚恐的尖叫。

甄嬛走進(jìn)去的時候，魏安正跪在地上，對著小允子磕頭，嘴里含糊不清地喊著：“公公饒命！公公饒命！不是我！不關(guān)我的事！”

他已經(jīng)是個干瘦的老頭了，頭發(fā)花白，背駝得像只蝦米，臉上全是褶子，只有那雙眼睛，還殘留著極度的恐懼。

甄嬛讓他起來。

他不敢。他哆哆嗦嗦地抬頭，看到甄嬛的臉，那張在宮里見過無數(shù)次的、如今更添威嚴(yán)的臉，他抖得更厲害了。

“抬起頭來?！闭鐙终f。

魏安慢慢抬起頭，不敢看她。

“哀家問你，你答?！闭鐙值穆曇艉芷届o，“當(dāng)年曹貴人薨逝那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魏安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蝎子蟄了?！疤蟆箴埫拧攀裁炊疾恢馈?/p>

“你不知道？”甄嬛冷笑一聲，“你不知道，你跑什么？你不知道，你躲在這里十幾年，連宮里發(fā)的養(yǎng)老錢都不敢去領(lǐng)？”

魏安的心理防線，一下子就崩潰了。他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啊！”

等他哭夠了，甄嬛才讓他說。

魏安斷斷續(xù)續(xù)地，講出了那個被埋藏了十幾年的秘密。

那天晚上，內(nèi)務(wù)府的太監(jiān)捧著毒酒來了。曹琴默很平靜，她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了魏安。然后，她從枕頭底下，拿出了一個小小的瓷瓶，和她攢了半輩子的金銀細(xì)軟，塞給了魏安。

“她說……她說讓我把這瓶東西，換了皇上賜的毒酒?！蔽喊驳穆曇舳兜貌怀蓸幼?，“她說，內(nèi)務(wù)府的人都得了好處，只想快點(diǎn)交差，不會細(xì)看。她說，事成之后，這些金銀都是我的，讓我立刻出宮，走得越遠(yuǎn)越好，一輩子都不要再回來?！?/p>

“那瓶子里，裝的是什么？”甄嬛問。

“奴才不知道……”魏安搖頭，“但……但曹主子她自己說了，那是‘纏絲毒’?！?/p>

魏安當(dāng)時嚇得腿都軟了。他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他不想干，他怕被砍頭。

但是曹琴默看著他，眼神很空，也很決絕。她說：“你也是苦命人，拿著這些錢，去過你想過的日子吧。這宮里，再也別回來了。”

她沒有逼他，也沒有求他。她只是那么平靜地看著他，好像已經(jīng)看到了他拿著錢離開，也看到了自己喝下毒藥后的樣子。

魏安鬼使神差地，就照做了。他趁著內(nèi)務(wù)府太監(jiān)不注意，把藥換了。

曹琴默端起那碗黑乎乎的藥，一口就喝了下去。

她沒有立刻倒下。她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鏡子，靜靜地等著。

很快，藥效就發(fā)作了。魏安說，他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個情景。他看到曹琴默的手背上，先是出現(xiàn)了一道細(xì)細(xì)的裂紋，像上好的瓷器裂了。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很快，她的手、她的胳膊、她的臉……都布滿了那種可怕的裂紋。血從裂紋里滲出來，不是流，是滲，像樹脂一樣。

她一聲都沒吭。

她只是死死地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看著自己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爛掉。

在最后，她已經(jīng)說不出完整的話了。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抓住了嚇得癱軟在地的魏安，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

她對魏安說：“記住……記住我死的樣子……去告訴太醫(yī)……一定要告訴他……就說……是惡疾……會傳給女兒的……惡疾……”

說完，她的手就松開了。

魏安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他真的去找了當(dāng)晚值夜的一個小太醫(yī)，把曹琴默的話重復(fù)了一遍。然后，他拿著那些金銀，逃出了宮。

甄嬛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棚子里的餿味，好像都聞不到了。她的耳朵里，只有魏安帶著哭腔的敘述，和曹琴默最后那句話。

是惡疾。

會傳給女兒的惡疾。

她終于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這不是一碗絕命的湯藥。

這是一份用血肉、用最極致的痛苦和屈辱，寫成的遺書。

是一道用母親的生命，鑄造的護(hù)身符。

慈寧宮的深夜，比任何地方都安靜。安靜得能聽見燭火燃燒時，燈芯發(fā)出的畢剝聲。

甄嬛獨(dú)自一人坐在燈下。她面前沒有卷宗，沒有茶，什么都沒有。她只是坐著，看著眼前跳動的火焰。

曹琴默的臉，在火光里時隱時現(xiàn)。那張總是帶著一絲算計和討好的臉，此刻卻和魏安描述中那個在鏡子前慢慢腐爛的女人，重疊在了一起。

甄嬛的心里，說不出是震驚，還是恐懼，又或者是一種遲來的、冰冷的敬佩。

她終于把所有的線索，都拼湊完整了。

這是一盤跨越了生死的棋局。下棋的人，是曹琴默。

第一步，選毒。她放棄了能讓她迅速、體面死去的毒酒，主動選擇了最慘烈、最駭人聽聞的“纏絲毒”。為什么？因為“纏絲毒”的癥狀——皮膚寸寸龜裂，血滲如絲，臟腑衰竭——在不知情的人看來，與某種可怕的、會毀人容貌的遺傳性惡疾，是多么的相似。

第二步，留證。她故意留下魏安，讓他成為自己慘死的唯一見證人。然后，她逼著這個被嚇破了膽的太監(jiān)，去向太醫(yī)傳遞一個關(guān)鍵信息：“是惡疾，會傳給女兒”。她不需要太醫(yī)相信，她只需要太醫(yī)把這句話記下來，在卷宗的角落里，留下那么一句“與此毒甚似，奇”的批注。就像在一片雪地里，埋下一粒種子。

第三步，設(shè)局。她算準(zhǔn)了自己死后，溫宜會被托付給一個可靠的人撫養(yǎng)。她選擇了端妃。她知道端妃雖然恨華妃，但心不壞。她更知道，端妃久病，對“病”這個字，比誰都敏感。她送去的那句囑托——“務(wù)必以‘舊疾’為由，護(hù)她周全”，就是這盤棋的后手。溫宜幼年那場恰到好處的“紅疹”，很可能就是曹琴默早就安排好的，由某個被買通的宮女或嬤嬤，用“火蕁麻”之類的東西做下的手腳。這讓“舊疾”之說，不再是空穴來風(fēng)。

這三步棋，環(huán)環(huán)相扣，天衣無縫。

曹琴默的目的，從始至終，只有一個。

她要用自己最痛苦的死亡，為溫宜公主的血脈里，憑空制造出一種“可能帶有一種可怕的、會毀人容-貌、甚至影響子嗣的遺傳病”的假象。

這，就是她留給女兒的“護(hù)身符”。

一個看不見的、卻堅不可摧的護(hù)身符。

有了這個“護(hù)身符”，溫宜就成了“殘次品”。在最重顏面、最重子嗣的皇家，一個可能身染惡疾的公主，她的價值就歸零了。哪個部落的汗王敢娶一個可能會生下“怪物”的女人？哪個皇親國戚，敢要一個可能會讓家族蒙羞的媳婦？

她將因此永遠(yuǎn)無法成為政治聯(lián)姻的犧牲品，永遠(yuǎn)不會被遠(yuǎn)嫁和親。她只能被“憐憫”地、“無奈”地，留在京城，留在端妃的羽翼下，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完這一生。

平安。

原來這才是她要的“平安”。

甄嬛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瞬間傳遍四肢百骸。她自認(rèn)在宮里斗了一輩子，見識過最深沉的算計。但沒有任何一種算計，能與曹琴默的相比。因為曹琴默的棋盤，是她自己的身體。她的棋子，是她自己的血肉和性命。

她算計的，不是她能看到的結(jié)果，而是她死后十年、二十年的事。

這需要多大的智慧，多深的母愛，還有……多徹底的絕望。

就在甄嬛心神劇震之時，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皇帝的貼身總管李玉疾步入內(nèi)，手捧明黃圣旨，神色焦急地跪報：

“啟稟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