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大年三十，早上八點，我媽掀我被窩的動作，比鬧鐘還準時。

“蘇晚！還睡！趕緊起來！太陽曬屁股了！”她一把扯開我蒙頭的被子，冷空氣嗖地鉆進來，激得我一哆嗦。

我閉著眼往被子里縮，聲音悶悶的：“媽……讓我再睡會兒，昨晚守歲到兩點……”

“守什么歲！你二十八了蘇晚！不是十八！”我媽不依不饒，直接上手把我從被窩里撈起來，“趕緊洗漱吃飯，一會兒跟我出門！”

“出門？”我瞇著惺忪睡眼，看向窗外灰蒙蒙、還飄著點細雪的天，“大年三十上午出門？買啥？菜不是昨天都囤好了嗎？”

我媽眼神躲閃了一下，手里利索地把我昨晚丟在椅背上的毛衣扔過來：“別問那么多，趕緊的！穿精神點，別整天灰撲撲的?！?/p>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語氣，這架勢，還有“穿精神點”……多年抗爭經(jīng)驗讓我瞬間警鈴大作。

“媽，”我坐直了，盯著她，“你該不會是……又想拉我去相親吧？”

我媽動作一頓，隨即理直氣壯：“相什么親！大過年的，就是去你王阿姨家坐坐，拜個早年！她兒子今年也從上海回來了，你們年輕人認識認識，交個朋友怎么了？”

果然。我哀嚎一聲，倒回床上，用枕頭捂住臉：“我不去！媽，求你了，大年三十啊！人家一家團圓，我去湊什么熱鬧？多尷尬！”

“尷尬什么？王阿姨跟我?guī)资甑睦辖忝昧?，她兒子聽說可優(yōu)秀了，上海大醫(yī)院的醫(yī)生，一表人才！人家也是忙事業(yè)耽誤了，這才回來過年，機會多難得！”我媽上來扯我枕頭，“你看看你，在杭州做那個什么設計，天天加班，熬得臉色蠟黃，再不相親，真成老姑娘了！我告訴你蘇晚，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又是這套說辭。我二十八，在我媽眼里已經(jīng)是亟待清倉的大齡滯銷品?？晌覍ο嘤H實在提不起勁，見過幾個，不是油膩夸夸其談，就是沉默如金，聊不到一塊去，純屬浪費時間外加內(nèi)耗。

“媽，我真不想去……”我試圖做最后掙扎。

“由不得你！”我媽叉著腰，拿出了當年在菜市場砍價的氣勢，“九點半，準時出發(fā)！你敢磨蹭，我讓你爸上來請你！”

得，沒戲了。我爸是我媽的頭號擁躉。我認命地爬起來，慢吞吞地洗漱，在我媽“快點！抹點口紅！頭發(fā)扎起來精神！”的連環(huán)催促中，套上那件她認為“顯氣色”的藕粉色毛衣，外面裹上厚厚的羽絨服，像只不情不愿的粽子，被她拽出了門。

雪不大，細鹽似的，落在臉上涼絲絲的。小城年味足，到處都是紅燈籠和對聯(lián)，空氣里飄著炸丸子的香味。我卻無心欣賞，心里盤算著一會兒怎么才能快點結(jié)束這場“拜年”。

王阿姨家住在城西一個有些年頭的機關(guān)小區(qū)。樓道里彌漫著老舊樓房特有的氣息。我媽敲開門，王阿姨熱情的笑臉立刻迎了出來：“哎呀，劉姐！小晚！快進來快進來！外頭冷吧？”

寒暄著進屋，暖氣很足?？蛷d收拾得干凈整潔，茶幾上擺著果盤和瓜子。王阿姨拉著我媽的手坐下，眼睛卻不住地往我身上瞟，笑容里帶著明顯的打量和滿意：“小晚真是越長越水靈了，在杭州工作辛苦吧？瞧這文文靜靜的樣子，真好?！?/p>

我擠出標準笑容：“王阿姨好，不辛苦?！毖劬ο乱庾R地往屋里其他地方掃。沒看到別人。難道“兒子”不在？

正想著，次臥的門“咔噠”一聲開了。

一個人走了出來。

個子很高，穿著簡單的灰色羊毛衫，黑色長褲，身形挺拔。頭發(fā)理得很短，顯得干凈利落。鼻梁上架著一副細邊眼鏡，鏡片后的眼睛……我好像在哪里見過。

他手里拿著個玻璃杯，似乎是出來倒水。看到客廳里的我們，他腳步頓住，目光掃過來，落在我臉上。

時間好像有那么一瞬間的凝滯。

然后，我看見他眉梢?guī)撞豢刹斓貏恿艘幌?，鏡片后的眼睛微微瞇起，像是確認什么。嘴角似乎……極快地彎了一下，又迅速恢復平整。

“小嶼，快來！”王阿姨連忙招呼，“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劉阿姨，這是她女兒，蘇晚，在杭州做設計師，可厲害了！”

男人走過來，把杯子放在茶幾上，對我媽點了點頭，禮貌但疏離：“劉阿姨，您好。”然后，他的視線轉(zhuǎn)向我，定格。

我的心跳，毫無征兆地，開始失控。

這張臉……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和嬰兒肥，輪廓更加清晰鋒利，下顎線繃出冷硬的弧度。但那雙眼睛，隔著鏡片，依舊深邃，沉靜，看人時總帶著一種專注的、仿佛能穿透表象的力度。

周嶼。

我的高中同桌。那個讓我偷偷仰望、默默在意了整整三年的理科班學霸。

居然……是王阿姨的兒子？我記得王阿姨是姓王?。颗?，對，她可能是隨母姓，或者離異再婚？我腦子亂糟糟的，各種念頭飛閃而過，但最大的感受是——荒謬，以及一股從腳底板竄上來的、想要立刻奪門而逃的沖動。

“蘇晚?！彼_口，聲音比少年時期低沉了一些，帶著成年男性特有的質(zhì)感，清晰地在暖意融融的客廳里響起。不是疑問句，是陳述句。

“你……你好?！蔽衣犚娮约焊砂桶偷穆曇簦种笩o意識地揪緊了羽絨服的衣擺。臉上有點燒，不知道是暖氣太足，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我媽和王阿姨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王阿姨笑得更開了：“瞧我這記性，都忘了介紹，這是我兒子，周嶼，在上海XX醫(yī)院心外科。小嶼，這就是蘇晚，跟你劉阿姨女兒，你們小時候說不定還見過呢！”

周嶼的目光依舊沒從我臉上移開，聞言，很輕地“嗯”了一聲，聽不出情緒?！笆且娺^?！彼a充道，語氣平淡，“高中同學，同桌?！?/p>

“哎呀！真的?。俊蔽覌尯屯醢⒁掏瑫r發(fā)出驚喜的呼聲，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了不得的緣分?！澳憧茨憧?，我就說嘛，這就是緣分！老同學??！太好了！那更得好好聊聊了！”王阿姨拍著手，笑得見牙不見眼。

我僵在原地，扯了扯嘴角，笑不出來。同桌？是啊，同桌?？赡鞘嵌嗌倌昵暗氖铝?？而且，我們那時候……算熟嗎？除了討論題目，好像也沒說過幾句閑話。畢業(yè)之后，更是各奔東西，再無聯(lián)系。他怎么還記得我？還這么……平靜地指出來？

“小晚，別站著呀，坐，坐！”王阿姨熱情地拉著我在沙發(fā)一側(cè)坐下，又招呼周嶼：“小嶼，你也坐，陪小晚說說話。你們老同學，這么多年沒見，肯定有很多話聊！我跟劉阿姨去廚房看看湯，你們聊你們的！”

說完，不由分說，兩位媽媽互相使著眼色，腳步輕快地鉆進了廚房，還“貼心”地關(guān)上了推拉門。

客廳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電視機里春晚重播的喧鬧聲，襯得我們之間的沉默更加突兀。

我如坐針氈，眼睛不知道往哪看。茶幾上的果盤？電視里的小品？還是……旁邊這個人？

周嶼倒是很從容，他在我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上坐下，身體微微后靠，目光落在我身上，不閃不避，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他沒說話，就那么看著我。

我被看得渾身不自在，感覺臉上的熱度有增無減。必須說點什么，打破這該死的尷尬。

“那個……好巧啊?！蔽衣牭阶约簺]話找話，“沒想到王阿姨是你媽媽?！?/p>

“嗯?！彼麘艘宦?，手指在沙發(fā)扶手上輕輕敲了兩下，節(jié)奏平穩(wěn)，“我媽跟你媽，關(guān)系很好?！?/p>

“是啊，聽我媽常提起?！蔽腋尚Α?/p>

又是沉默。只有電視機里傳來“我想死你們啦”的熟悉臺詞和罐頭笑聲。

我端起王阿姨剛才給我倒的茶，假裝喝了一口，燙得舌頭疼，又趕緊放下。

“在杭州？”他忽然問。

“??？對，在杭州?！蔽疫B忙點頭，“做UI設計?！?/p>

“嗯?！彼质呛唵蔚囊粋€音節(jié)，然后問：“幾年了？”

“畢業(yè)就在杭州，六年了。”我老實回答，心里吐槽，這對話比相親還像審訊。

“習慣嗎？”

“還……行吧。就是節(jié)奏快，壓力大?！蔽艺遄弥迷~。

他點了點頭，沒再問。目光卻依舊停留在我臉上，似乎在我回答時，仔細觀察著我的表情。

我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毛，那種久違的、在他面前總會不由自主升起的局促感和緊張感，又回來了。高中時就這樣，他太聰明，眼神太銳利，好像什么小心思在他面前都無所遁形。我那時就怕在他面前出錯，怕他覺得我笨。

“你……”我鼓起勇氣，試著把話題引向他，“在上海醫(yī)院，很忙吧？”

“嗯，忙。”他言簡意賅，“值班，手術(shù)，論文?！?/p>

“心外科……很厲害?！蔽宜涯c刮肚地想詞。

“還好?！彼Z氣依舊平淡。

天又被聊死了。我絕望地想。這么多年過去，他還是這么惜字如金，還是能把天聊出冰窖的效果。不，比高中時更甚，那時候至少討論題目，他還會多說幾句。

我偷偷抬眼，飛快地瞥了他一眼。他正好整以暇地看著我，鏡片后的眼睛深邃難辨，嘴角似乎抿著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弧度？是我的錯覺嗎？

就在我盤算著是不是該找個借口去廚房“幫忙”，結(jié)束這場酷刑時，他忽然身體前傾，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這個動作讓他離我近了一些。

我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

他看著我的小動作，那絲極淡的弧度似乎明顯了一點點。然后，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每個字都清晰地撞進我的耳朵里：

“蘇晚，這次，”他頓了頓，目光鎖住我有些慌亂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不許再逃了?！?/p>

“轟”的一聲，我腦子里的弦，斷了。

不許……再逃了？

什么意思？

他在說什么？

高中時……我逃什么了？

無數(shù)混亂的念頭和久遠模糊的記憶碎片，被這句話猛地攪動起來，劈頭蓋臉地砸向我。我的臉“騰”一下燒得通紅，耳朵里嗡嗡作響，心臟狂跳得幾乎要蹦出胸腔。我張了張嘴，想問他什么意思，想反駁，想說我什么時候逃了，可喉嚨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只能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他看著我瞬間紅透的臉和驚慌失措的樣子，那點一直縈繞在嘴角的弧度，終于清晰地展開，成了一個很淺、但真實存在的笑容。不再是剛才那種禮貌疏離的平靜，這個笑里，帶著某種篤定，某種……如愿以償?shù)妮p松，甚至，還有一絲幾乎難以捕捉的、促狹的味道？

“我……”我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卻干澀得厲害，“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不明白？”他眉梢微挑，好整以暇地靠回沙發(fā)背，恢復了那種從容的姿態(tài)，但目光依舊緊鎖著我，像是獵人看著終于踏入陷阱的獵物，“那就算了。當我沒說?！?/p>

這怎么可能算了！

我腦子里一團亂麻。高中三年，那些小心翼翼隱藏的心思，那些因為他一個眼神、一句肯定就偷偷開心半天，又因為他偶爾的冷淡而忐忑不安的日日夜夜……我以為我藏得很好，我以為除了我自己，沒人知道。難道……他看出來了？所以他現(xiàn)在是在……調(diào)侃我？還是說，有什么別的我完全不知道的隱情？

“你們聊得怎么樣??？”我媽的聲音伴著推拉門響動傳來，她和王阿姨端著果盤和點心出來了，臉上洋溢著“看來有戲”的喜悅。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站起身，動作大得差點帶倒茶杯：“媽，王阿姨，我……我忽然想起來，我有個工作上的急事，得回去處理一下郵件！”我語速飛快，不敢看周嶼。

“??？大年三十還工作？”我媽不滿。

“真的急事！客戶催方案！”我胡亂編著借口，抓起沙發(fā)上的羽絨服就往身上套，“抱歉啊王阿姨，周……周醫(yī)生，我得先走了！媽，你多坐會兒，我自己回去就行！”

“哎，小晚，別急著走啊，吃了午飯再……”王阿姨挽留。

“不了不了，真有事！”我已經(jīng)穿好衣服，手忙腳亂地圍圍巾，感覺自己像個逃兵，狼狽不堪。“王阿姨再見！媽我走了！”

我?guī)缀跏锹浠亩樱瑳_出王阿姨家，砰地關(guān)上單元門，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喘著氣。冷空氣吸入肺里，稍稍緩解了臉上的滾燙，但心臟依然在胸腔里狂擂。

周嶼那句話，和他最后那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反復在我腦海里回放。

不許再逃了。

他到底……什么意思？

雪好像下得密了些，細小的冰晶落在臉上，帶來清醒的刺痛。我慢慢直起身，一步一步走下昏暗的樓道。

外面的世界依舊喜慶喧鬧，孩子們在放小鞭炮，空氣里是年夜飯的香氣?？晌业男模瑓s像這飄雪的灰色天空一樣，亂糟糟的，理不出頭緒。

高中畢業(yè)到現(xiàn)在，十年了。我以為那些青澀懵懂的心事，早已被時間掩埋，被成人世界的現(xiàn)實打磨得消失殆盡?？蔀槭裁?，只是見到他，只是他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就能讓我方寸大亂，像個沒經(jīng)歷過風浪的小女孩？

我拿出手機，屏幕亮起，沒有任何工作郵件。剛才的借口拙劣得可笑。但我真的沒辦法再待下去了。在他那種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我無所遁形。

回到家，我爸正在貼春聯(lián)，看到我一個人回來，詫異：“咦？你媽呢？不是去王阿姨家嗎？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媽還在那兒，我……我有點不舒服，先回來了。”我含糊地說，踢掉鞋子，逃也似的鉆回自己房間，關(guān)上門。

背靠著門板，我慢慢滑坐到地上。房間里很安靜，能聽到遠處隱約的鞭炮聲。我抱著膝蓋，把發(fā)燙的臉埋進去。

周嶼。

這個名字，連同那些被刻意塵封的青春記憶，伴隨著他今天那句石破天驚的話，一起洶涌地淹沒了上來。

高中開學第一天，按身高排座位。我個子在女生里算中等偏上，被安排在了第三排。一個穿著干凈白襯衫、身形清瘦的男生，抱著新領(lǐng)的書本，沉默地在我旁邊的空位坐下。那時他還沒戴眼鏡，側(cè)臉線條清晰，睫毛很長，垂著眼整理書本的樣子，安靜又疏離。

他就是周嶼。入學成績年級第一。后來我才知道，他還是以全市前十的成績考進來的。

我們的交集，始于他驚人的理科天賦，和我不忍直視的物理化學成績。作為同桌，我被各科老師寄予厚望——“多向周嶼同學請教！”“近朱者赤！”

于是，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戳旁邊那座“冰山”。

“周嶼，這道物理題……受力分析我有點亂，你能幫我看看嗎？”我捏著卷子，小聲問。

他停下筆，側(cè)過頭，目光掃過題目，然后拿過我的草稿紙，聲音沒什么起伏：“這里，摩擦力方向錯了。還有，這個夾角的正弦值你代錯了公式?！?/p>

他修長的手指握著鉛筆，在紙上快速畫出清晰的受力圖，步驟簡潔明了。他身上有淡淡的肥皂清香，混合著紙張和墨水的氣味。

“懂了嗎？”他講完，抬眼問我。

我其實還有點懵，但在他清冷的目光注視下，只能慌忙點頭：“懂了懂了，謝謝！”

“嗯?！彼麘艘宦?，把草稿紙推還給我，繼續(xù)做自己的題。

這就是我們最初的對話模式。我提問，他解答，言簡意賅，絕不多說一句廢話。他聰明得令人發(fā)指，似乎沒有能難住他的理科題目，上課時常能看到老師與他討論甚至爭論。他話很少，除了必要的交流，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做題，或者戴著耳機聽英語。氣質(zhì)清冷，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和距離感。

班上的女生，私下里沒少議論他。長得帥，成績好，家世似乎也不錯（從他用的文具和偶爾來接他的車能看出）。但他太難接近了，像一座終年覆蓋著冰雪的山峰，好看，但寒氣逼人。有大膽的女生給他遞情書或者小禮物，他總是看也不看，或者原封不動地退回，禮貌而冰冷地說“謝謝，不用”。久而久之，就沒什么人敢輕易靠近了。

我也怕他。怕在他面前顯得笨，怕問出愚蠢的問題惹他嫌棄。但作為同桌，又避無可避。而且，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會偷偷注意他。

注意他解題時微微蹙起的眉頭；注意他思考時無意識轉(zhuǎn)筆的修長手指；注意他體育課跑完步后，汗?jié)竦念~發(fā)和泛紅的臉頰（雖然很快又恢復成那副冷淡樣子）；注意他偶爾聽到好笑的事情時，嘴角那抹轉(zhuǎn)瞬即逝的、極淡的弧度。

我開始更認真地預習、復習，尤其是物理化學，就為了在他給我講題時，能跟上他的思路，能少問幾個“蠢問題”。我的理科成績，在他的“間接輔導”下，竟然真的慢慢有了起色。連物理老師都在班上表揚我進步快。

有一次月考，物理最后一道大題很難，全班只有寥寥幾人做出來，我是其中之一。講評試卷時，物理老師特意點了我的名，讓我說說思路。我站起來，有些緊張，但流暢地講完了。坐下時，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旁邊的周嶼。他正低頭看自己的卷子，似乎沒在意。但我卻好像看到，他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就這一個細微的動作，讓我心里偷偷開心了一整天。

看，我好像……也不是那么笨。也許，能稍微靠近他一點點？

但這點小小的雀躍，很快又會被他的冷淡打回原形。他依然話少，依然獨來獨往，除了講題，我們之間幾乎沒有其他交流。我那些悄悄萌生的、連自己都未必清晰的心思，在他冰雪般的氣場下，只能小心翼翼地藏好，不敢泄露分毫。

高二文理分科，他毫無懸念地選了理科，繼續(xù)穩(wěn)坐年級第一的寶座。我理科成績雖有進步，但自知天賦有限，也清楚自己的興趣所在，掙扎許久，最終選了文科。這意味著，我們不再是同桌，甚至不再同班。

分班那天，我默默收拾著桌子里的東西。他也在整理。氣氛有些沉默。我想說點什么，比如“以后可能沒法問你題了”，或者“謝謝你以前的幫助”，但話到嘴邊，又覺得矯情，咽了回去。

最后，我抱著收拾好的書本站起來，低聲說了句：“我走了。”

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目光沉靜。然后，他“嗯”了一聲。

沒有多余的話。我轉(zhuǎn)身離開，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東西，還沒來得及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要結(jié)束了。

分班后，我們在校園里遇見的次數(shù)少了很多。偶爾在走廊擦肩，或者去教師辦公室時碰到，也只是點頭致意，連寒暄都沒有。他依舊耀眼，是理科班的旗幟，傳聞中保送頂尖大學的熱門人選。而我，在文科班沉浮，為了名次和分數(shù)努力，偶爾從別人口中聽到關(guān)于他的零星消息，心里會泛起一絲微瀾，然后又很快平息。

高三，學業(yè)壓力如山。所有人都繃緊了弦。關(guān)于周嶼的傳聞更多了，比如他參加了全國奧賽拿了金獎，比如好幾所頂尖大學已經(jīng)向他拋出了橄欖枝。他像一顆注定要升上高空的星辰，離我們這些普通學生的世界越來越遠。

而我那點隱秘的、從未說出口的喜歡，在現(xiàn)實和距離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我把它壓到心底最深處，用厚厚的習題和試卷掩蓋起來。

畢業(yè)聚餐那天，大家都有些失控，哭的，笑的，抱在一起訴說衷腸的。我沒有去理科班那邊，只是和文科班的同學在一起。但眼神，總是不自覺地飄向那個熱鬧的中心——周嶼被很多人圍著敬酒，他依然話不多，但臉上帶著淡淡的、放松的笑意，比平時生動許多。

后來，不知道誰起哄，讓大家對暗戀過的人說句話，或者喝杯酒，算是告別青春。氣氛一下子變得微妙又煽情。有幾個平時內(nèi)向的同學，居然真的紅著臉，對著空氣或者某個方向，喊出了某個名字，然后仰頭灌下一大杯啤酒，引來一片尖叫和掌聲。

我的心跳得很快，手里攥著果汁杯子，指尖發(fā)涼。我偷偷看向周嶼的方向。他站在不遠處，背對著我，正和班長說著什么，似乎對這個環(huán)節(jié)并不在意。

那一刻，也不知道是氣氛感染，還是壓抑太久，又或者知道從此天各一方再無交集，一股強烈的沖動攫住了我。我想走過去，哪怕不說什么，就和他喝一杯，為三年的同桌時光，為那些他給我講過的題，說聲謝謝，也算給這場無疾而終的暗戀，畫一個倉促的句號。

我端起杯子，里面是橙黃色的果汁。深吸一口氣，邁開腳步，朝著他的背影走去。

剛走了兩步，旁邊一個玩瘋了的男生猛地撞了我一下。我手里的杯子脫手飛了出去，“啪”一聲脆響，摔碎在地上，橙黃的液體濺開，弄臟了我的裙擺和鞋子。

周圍瞬間安靜了一瞬，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對不起對不起！蘇晚你沒事吧？”撞我的男生連忙道歉。

我僵在原地，臉上火辣辣的，窘迫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裙子濕了一片，黏糊糊的，很難堪。而我原本要走向的人，也聞聲轉(zhuǎn)過頭來。

周嶼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我身上，落在我狼狽的裙擺和腳邊碎裂的玻璃杯上。他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就這一個細微的表情，像一盆冰水，把我心里那點殘存的勇氣澆得透心涼。我仿佛看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不解，或者……嫌棄？

巨大的羞恥感和自我厭棄瞬間淹沒了我。我在干什么？眾目睽睽之下，像個傻瓜一樣。他那樣的人，怎么會想跟我喝什么告別酒？我這點心思，在他眼里恐怕幼稚又可笑。

“沒、沒事！”我?guī)缀跏羌饨兄f，然后猛地蹲下身，手忙腳亂地去撿那些碎玻璃，手指被鋒利的邊緣劃了一道小口子，沁出血珠，也顧不上。

“別用手撿！”有人喊。

但我已經(jīng)什么都聽不進去了。我快速地把大塊的碎片撿起來，扔進旁邊的垃圾桶，然后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喧鬧的包廂，沖進了洗手間。

我打開水龍頭，用冰涼的水沖洗著手上的傷口和臟污的裙擺，看著鏡子里那個眼睛發(fā)紅、臉色蒼白、狼狽不堪的自己，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不是疼，是難堪，是后悔，是覺得自己蠢透了。

那晚后來，我沒再回包廂。給我最好的朋友林曉發(fā)了條短信說先走了，就一個人打車回了家。后來林曉告訴我，我跑出去后，周嶼好像問了一句“她沒事吧”，但也就沒再說什么了。

看，他果然是不在意的。我那點可笑的舉動，大概只是畢業(yè)聚餐上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小插曲。

從那以后，我和周嶼，就像兩條短暫相交后又急速分開的線，朝著不同的方向延伸，再無交集。大學在不同城市，專業(yè)天差地別，后來工作，更是隔著千山萬水。他的名字和模樣，漸漸沉入記憶的底層，蒙上了時光的灰塵。我以為我早就放下了，那不過是青春期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略帶苦澀的懵懂心事。

可現(xiàn)在，十年后的今天，在這個充滿荒誕感的大年三十上午，他就這么毫無預兆地，以相親對象的身份，重新闖進了我的生活。

還用那樣一句石破天驚的話，把我努力維持的成人鎮(zhèn)定，擊得粉碎。

“這次不許再逃了。”

他到底……在指什么？

是指畢業(yè)聚餐那天，我狼狽地跑掉嗎？可那算什么“逃”？在他眼里，那難道不是個可笑的意外嗎？還是說，他看出了我當時那點不可告人的心思，所以現(xiàn)在是在……戲弄我？

各種猜測在我腦子里打架，攪得我心煩意亂。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林曉發(fā)來的拜年消息，順便八卦：“寶貝，年三十怎么過？有沒有被催婚？戰(zhàn)況如何？”

我盯著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猶豫了幾秒，然后飛快地打字：“曉，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今天被我媽拉去相親，對方是周嶼。”

幾乎是秒回。

林曉：“？？？？？？？？？？？？”

林曉：“哪個周嶼？高中那個周嶼？你暗戀三年屁都沒放一個的學霸同桌周嶼？！”

林曉：“我靠！真的假的？！”

林曉：“然后呢然后呢？怎么樣？他現(xiàn)在長殘了沒？禿了嗎？胖了嗎？”

我看著她一連串的感嘆號和問號，仿佛能看見她在那頭瞪圓眼睛的樣子。我苦笑一下，回復：“沒殘，沒禿，沒胖。更……那什么了。在上海當醫(yī)生，心外科。”

林曉：“我滴個神！醫(yī)生！還是心外科！學霸果然走到哪里都是學霸！那你呢？你們聊啥了？有戲嗎？不對，等等，你怎么這個點回我消息？相親結(jié)束了？這么快？”

我咬了咬嘴唇，艱難地輸入：“結(jié)束了。我跑了?！?/p>

林曉：“？？？跑了？蘇晚你搞什么飛機！多好的機會！老同學！知根知底！還是你曾經(jīng)的男神！你跑什么跑？”

我盯著“男神”那兩個字，心里五味雜陳。曾經(jīng)或許是，但現(xiàn)在……我手指動了動，把周嶼最后那句話發(fā)了過去：“他說，‘這次不許再逃了’?！?/p>

這次，林曉那邊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掉線了。

然后，她的電話直接打了過來。

我接起，還沒“喂”出聲，林曉激動的聲音就炸了過來：“蘇晚！蘇晚你老實交代！當年畢業(yè)聚餐，你跑掉之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周嶼那句話什么意思？‘這次’？難道還有‘上次’？你逃過？”

“我……我不知道啊！”我也很崩潰，“我能逃什么？除了聚餐那次我摔了杯子跑掉，我跟他還有什么交集？我連話都沒跟他說過幾句！”

“不對，肯定有事！”林曉斬釘截鐵，“周嶼那種人，會無緣無故說這種話？還‘不許再逃’？這語氣，這用詞……蘇晚，你仔細想想，高中三年，除了明面上的，你們有沒有什么……暗地里的互動？比如，他是不是給過你什么暗示，你沒接？或者，你做了什么，讓他誤會了？”

暗地里的互動？暗示？

我努力回憶。除了講題，除了偶爾借個文具，除了值日時一起打掃，除了……等等。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高二下學期，有一次數(shù)學競賽輔導課，是周末加課，自愿參加。我因為想沖一下數(shù)學成績，也去了。那天人不多，我到的比較早，教室里空蕩蕩的。我看到周嶼的座位（他習慣坐靠窗第四排）上，放著一本攤開的筆記，不是數(shù)學，好像是物理競賽的習題集，旁邊還放著一個黑色的、看起來很舊的鋼筆式U盤。

當時沒在意。后來上課，他來了，坐下，一切如常。下課的時候，大家收拾東西離開。我走得晚，在門口回頭看了一眼，看到他還在座位上，低頭看著那個U盤，手指摩挲著，眉頭微鎖，好像在為什么事困擾。

那是很尋常的一幕，我很快忘了。

但大概過了一兩周，有一次課間，我去辦公室交作業(yè)，回來時，在走廊拐角，差點撞上一個人。是周嶼。他好像剛從老師辦公室出來，手里拿著幾本書。

我們打了個照面。他看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這時，他們班一個男生從后面追上他，勾住他脖子：“周嶼！老班找你！快，關(guān)于競賽保送的事！”

周嶼被拉走，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有點復雜，但我沒讀懂。然后他就被同學拽進了教室。

還有一次，高三模擬考前，壓力巨大。晚自習時，我因為一道歷史題的觀點和參考答案不同，跟歷史老師爭論了幾句，被老師當眾批評“鉆牛角尖”“思路偏激”，心情很低落。下課鈴響，我趴在桌子上不想動。同學們陸續(xù)離開。教室漸漸空了。

我感覺到有人在我旁邊站了一會兒。抬起頭，是周嶼。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站在我們班后門門口（文科班和理科班在同一層），手里拿著個保溫杯，像是去打水路過。

他看著我，沒說話。走廊的燈光從他身后照過來，給他輪廓鍍上一層淡淡的光暈。我們隔著大半個教室對視了幾秒。

然后，他抬起手，似乎想做什么動作，但最終只是很輕地，對我點了點頭。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

當時我以為，他可能只是偶然看到，或者是我自作多情。后來也就沒多想。

現(xiàn)在被林曉這么一逼問，這些塵封的、原本模糊的細節(jié)，突然變得清晰起來。難道……那些不是偶然？他那時是想跟我說什么？那個U盤？走廊里的欲言又止？晚自習時的點頭？

“曉，”我嗓子發(fā)干，“我好像……想起一些事。但我不確定。也許是我多想了?！?/p>

“不管是不是多想，他今天這話絕對有問題！”林曉語氣興奮，“蘇晚，聽我的，這是個機會！老天爺都把紅線遞到你手里了，你不接住你還是人嗎？趕緊的，想辦法再聯(lián)系他！問清楚！大年三十怎么了？發(fā)拜年信息?。《嗪玫挠深^！”

“我……”我猶豫。主動聯(lián)系他？問什么？怎么問？直接問“你什么意思”？太尷尬了。而且，萬一他真是隨口一說，或者就是調(diào)侃我呢？我豈不是自取其辱？

“別我我我了！蘇晚，你都二十八了，不是十八歲那個膽小鬼了！喜歡過的人，現(xiàn)在以這種方式重新出現(xiàn)，你還想再錯過一次嗎？當年你沒勇氣，現(xiàn)在呢？你還想逃？”林曉的話像小錘子，敲在我心上。

我還想逃嗎？

手機又震了一下，這次是個微信好友申請。

點開。

頭像是一片深藍的、像是顯微鏡下細胞或者星空（我看不懂）的圖案。微信名：Zhou。

驗證信息：周嶼。

我的心跳，瞬間飆到了一百八。

他……他加我微信？他怎么會知道我微信號？哦，肯定是我媽或者王阿姨給的。

我手指懸在屏幕上，微微顫抖。通過？還是不通過？

林曉在電話那頭催：“是不是他？是不是？是不是加你了？快通過??！愣著干嘛！”

我咬了咬牙，閉眼，點了“通過驗證”。

幾乎是同時，他的消息跳了出來。

Zhou：［新年快樂。］

很簡單，很官方的一句話。但我卻盯著那四個字，看了足足半分鐘，才顫抖著手指回復。

我：［新年快樂。］

發(fā)送出去后，我又覺得太干巴，猶豫了一下，補充了一句。

我：［今天……不好意思，突然有工作。］

發(fā)完我就想撤回。這借口太爛了，他肯定看得出來。

果然，他回復了。

Zhou：［嗯。理解。］

然后，就沒下文了。

我看著屏幕，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他就這么完了？不加點別的？比如，聊聊今天？或者，解釋一下他那句話？

就在我胡思亂想，考慮要不要主動問點什么的時候，他的消息又來了。

Zhou：［晚上守歲嗎？］

我愣了一下，回復：［嗯，看的。］

Zhou：［一起？］

我：［？？？］

Zhou：［視頻。］

Zhou：［聊聊。］

Zhou：［有些話，當年沒說，現(xiàn)在補上。］

我的大腦，徹底死機了。

視頻？聊聊？補上當年沒說的話？

林曉在電話那頭快急死了：“他說什么了？說什么了？你倒是說話啊蘇晚！”

我機械地把手機屏幕上的對話念給她聽。

電話那頭傳來林曉倒吸冷氣的聲音，然后是壓抑不住的尖叫：“啊啊啊啊?。√K晚！上！給我上！視頻！必須視頻！聽見沒！這是要表白的前奏??！我的天！十年前的老房子要著火了！”

“你別瞎說……”我臉頰發(fā)燙，心里亂成一團麻，“也許就是老同學敘敘舊……”

“敘舊用得著大年三十晚上視頻？還‘補上當年沒說的話’？”林曉嗤之以鼻，“蘇晚，我以我看了八百本言情小說的經(jīng)驗告訴你，這絕對不簡單！你等著，今晚肯定有大事發(fā)生！姐姐我今晚不睡了，等你直播！”

“曉……”

“別慫！”林曉打斷我，“想想你高中三年偷看人家的那些日子！想想畢業(yè)聚餐你摔碎的玻璃杯！蘇晚，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他一個機會。萬一呢？”

萬一……

這兩個字，像帶著魔力，讓我狂跳的心慢慢沉淀下來，生出一絲微弱的、連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期待。

我看著屏幕上那幾句簡短的對話，看著“Zhou”那個簡單又似乎蘊藏著無數(shù)可能的微信名。

十年前我因為膽怯和自卑，在畢業(yè)聚餐上落荒而逃，也把我那場無疾而終的暗戀，倉促地畫上了句號。

十年后在這個辭舊迎新的夜晚，他跨越時光，再次站到了我面前，對我說：“這次不許再逃了?！?/p>

我還能逃嗎？

我還想逃嗎？

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許久，我終于慢慢地，打下了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