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篆刻“老年流涕哭樊山”1925年齊白石為伊藤為雄作《岱廟圖》，2014年香港蘇富比春拍1934年齊白石題贈伊藤為雄照片，2011年嘉德秋拍林實馨（左）和他的女弟子，攝于1935年齊白石為林實馨題詩（本文載于《掌故》第三集，澎湃新聞經(jīng)中華書局授權(quán)發(fā)布。）

1955年，中央新聞電影制片廠攝制彩色紀(jì)錄片《畫家齊白石》，為老人留下珍貴影像，其時他已年逾九旬。

不過說起演電影，齊白石這不是第一次。

民國十一年（1922），陳師曾帶著自己和齊白石的作品東渡日本，參加第二次中日聯(lián)合繪畫展覽會，結(jié)果大受歡迎。齊白石的畫不僅全部賣出，還得到在國內(nèi)不可想象的善價：“聽說法國人在東京，選了師曾和我兩人的畫，加入巴黎藝術(shù)展覽會。日本人又想把我們兩人的作品和生活狀況，拍攝電影，在東京藝術(shù)院放映。這都是意想不到的事。我做了一首詩，作為紀(jì)念：‘曾點胭脂作杏花，百金尺紙眾爭夸。平生羞煞傳名姓，海國都知老畫家?！保R璜口述、張次溪筆錄《白石老人自傳》）這是齊白石畫作獲得世界聲譽的開始。當(dāng)時電影是否拍攝，沒有下文，但八年之后，喜愛齊白石繪畫的日本人終于為他拍攝了一部電影，此事今天還有蹤跡可尋。

樊樊山的絕筆詩

民國二十年（1931）8月31日的《申報》，發(fā)表了作者“綃”寫的《志樊山先生之最后遺作》，其文云：

恩施樊樊山先生增祥，為一代宗匠。主持騷壇數(shù)十年，不幸以中風(fēng)疾殂，享壽八十有六。先生生平所為詩，除已刊者外，有兩萬余首之多。其最后遺作，實為客冬所作之《〈丹青訣〉電影歌為齊白石林實馨兩畫師賦》。歌云：

“有宋影戲始阜寧，雕繪人物蒙以繒。偃師提挈歌且舞，日月不照光在燈（見呂惠卿對荊公語）。迄今七百有余載，濼南渭北制作精。圓顱方趾不可見，剛?cè)缂糍N紙一層。海邦晚出擅淫巧，以電攝影羅萬形。登場怳疑游鏡殿，事事物物俱有情。獨惜歐美師鄭衛(wèi)，探腰楊柳唇接櫻。東瀛有意整風(fēng)俗，雅正力與奇袤爭。中華字畫有嗜癖，歲幣百萬收吳綾。酒渴詩狂齊白石，機聲燈影林實馨。以二畫師為導(dǎo)演，揚州八怪逞其能。畫中有畫影中影，風(fēng)雅好事推伊藤。攜林就齊商繪事，蛾眉并是高材生。齊也白髯氣郁勃，林也鬈發(fā)云鬅鬙。短布衣裁周伯況，敝袍紙補庾蘭成。時維九月暖寒平，東籬菊秀風(fēng)日晴。兩賢解衣勢磅礴，溪藤端玉陳中庭。曹衣吳帶風(fēng)水別，粗文細(xì)沈神鬼驚。雍邱蘇米接長案，一日宣箋百幅盈。畫成美人恣題品，汝南月旦皆真評。自入門至評畫止，神工意匠煩經(jīng)營。一幅一畫照藥鏡，一燈一影呈紗屏。一人一態(tài)無褻嫚，士則狂狷女則貞。影出蟬嫣過千尺，伊藤卷紙歸東京。東人雅愛樊山筆，影中惜少畫妃亭?！?/p>

《丹青訣》影片，為日本橫濱銀行伊藤為雄氏所攝制，吾國畫師齊白石、林實馨兩氏所導(dǎo)演，故詩中云云。以此為題，脫令他人為之，直無從下筆，樊山先生好為其難，舉重若輕，洵不愧騷壇盟主也。

按先生為遜清丁卯翰林，累官江寧布政司，所至有政聲，而悉為詩名所掩。民國以來，作春明寓公，優(yōu)游自得，好獎掖伶人，男女伶人因以成名者甚眾。今歲逝世時，外間所傳原因，多非事實。以予所知，先生在客歲重陽日，曾應(yīng)曹經(jīng)沅約赴天津登高。到津后，陳弢庵、夏壽田諸先生以先生年高，為之登報增加直例，有“樊尚書”語，清室忽函各報，聲明偽冒。先生郁郁不樂者累日。已而其最鐘愛之孫女某，又?jǐn)t病夭折，先生痛之，自此胃納頓減，思想亦趨悲觀，未幾又跌傷足，愈而復(fù)跌，不能興，然猶不廢吟詠。后罹中風(fēng)不語癥，醫(yī)藥罔效，遂溘然長逝。即以不語，故無遺囑，而最后遺作《〈丹青訣〉電影歌》，則中風(fēng)不語前淹滯病榻時所作也。（按：原文所引樊山詩間有訛脫，今據(jù)各本校訂。）

這篇文章透露了幾個信息，即樊增祥的病因和死因，齊白石在1930 年9月“導(dǎo)演”了一部電影《丹青訣》，樊山為電影題寫長歌，并成為他的絕筆。這些事，在以往齊白石研究中少見述及。

樊增祥晚年赴津招致不快事，徐一士曾為揭出。他的《樊增祥與易順鼎》一文云：

去歲樊忽與清室發(fā)生一樁公案。樊在津鬻文字，其登報之啟事，標(biāo)題《樊山尚書文字潤例游津暫定》，謂：“樊山尚書，吾國名宿，今年八十有五，有安樂行窩之興，同人奉約來津，為重九登高之雅集。凡在津名公韻士，愿結(jié)文字因緣者，尚書均樂于酬答?！遍喺哳H訝，其在勝朝僅官至藩司，雖好以尚書、侍郎稱民國之為總、次長者，而本人嘗為顧問、參政，亦不能以“尚書”相擬，或近邀遜帝特進崇銜耶？未幾，報端乃有清室駐津辦事處委托律師所登啟事，謂：“查樊山為樊增祥別號，增祥由江寧藩司革職，人所共知……誠恐有不肖之徒，見他人自稱穹官，無人追究，遂更肆無忌憚，竊名欺騙，于清室關(guān)系甚大，不可不預(yù)為鄭重申明。”詞甚峻激，聞實有為而發(fā)，非專對樊，特于樊自亦有所不快耳。（《一士譚薈》，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55頁）

樊樊山平生多逸事，這也算是他最后的“掌故”了。

《〈丹青訣〉電影歌》雖然像樊山的其他兩萬首詩一樣，生前未及發(fā)表，但在他身后很快面世。樊山逝世于1931 年3月14日，數(shù)日后上?！缎侣剤蟆返母笨犊旎盍帧芳纯鏊拈T人、歌中另一位主人公林實馨的悼念文章，其中披露了這首長詩，然后被“綃”引用?！犊旎盍帧番F(xiàn)在不易見，但常熟人徐兆瑋當(dāng)年3月22日的日記記下此事：

今日《新聞報·快活林》，林華實馨記樊山老人逝世，中有遺詞傳誦一條云：客冬橫濱銀行伊藤為雄氏在平攝制《丹青訣》影片，導(dǎo)演者齊白石及實馨二人。此片轟傳中日，后實馨至老人宅談及此事，老人應(yīng)實馨請，作長歌紀(jì)事。病中之長歌，字字珠璣，以此為最。其歌曰：（詩略）此題若時賢為之，直無從著手，老人好為其難，以兩君皆摯友故。若他人欲得此詩，雖千金不易也。雙十節(jié)樊山。（《徐兆瑋日記》五，黃山書社2013年版，第3370頁）

“此題若時賢為之，直無從著手，老人好為其難，以兩君皆摯友故。若他人欲得此詩，雖千金不易也。雙十節(jié)樊山”云云，乃是樊山詩后題記，“綃”的文章栝道出，可見是引用林實馨的文本。惟“綃”文說樊山在民國十九年（1930）重陽節(jié)后雖屢次跌傷，“猶不廢吟詠”，再后來才中風(fēng)不語。這一年重陽節(jié)為公歷10 月30 日，比樊山作《〈丹青訣〉電影歌》的雙十節(jié)還要往后二十天，自與“絕筆”說法有些齟齬。但此詩為樊山最后作品之一，總無疑義。

光緒二十八年（1902），齊白石第一次出湘遠游，年底在西安見到陜西臬司樊增祥，就受到樊的賞識，并為他親擬、親書刻印潤例，可謂有知遇之恩。民國后齊白石定居北京，樊樊山也息影燕市，二人詩畫往還，唱和不絕，樊山并為白石選定詩草，為其父母撰寫墓志，這些都讓白石心存感激，視為知己。樊山去世后，白石的悲悼之懷難以形容，特意刻了一方“老年流涕哭樊山”印，并作詩云：“似余孤僻獨垂青，童仆都能辨足音。怕讀贈言三百字，教人一字一傷心?！?樊山在衰暮之年，為齊白石出演的電影題寫長歌，實在是二人“摯友”之誼的最好見證。

“演員”林實馨

樊樊山的詩，更重要的是記下了《丹青訣》這部已不知所蹤的電影的基本情況：1930 年9月某日，日本人伊藤為雄與畫家林實馨來到齊白石家中。齊與林二人在院中擺下畫案作畫，并請來女學(xué)生圍觀。二人作畫百幅，眾人逐一品題，然后由伊藤卷起，攜往東京。這個電影，除了攝下齊白石對案揮毫的畫面，更透露出他畫名鼎盛時向海外售畫情景之一斑。

雖然詩中說“以二畫師為導(dǎo)演”，但在這部紀(jì)錄片中，二人實為主演，伊藤才是導(dǎo)演。另一位畫師林實馨，名華，以字行，福建閩縣人。林實馨能作詩文書畫，曾入林紓城南古文講習(xí)會聽講，列名《林氏弟子表》。后來他遂以林紓之侄的名義，結(jié)交京城文人，以鬻賣詩文書畫謀生。他曾組織中華畫會，自任會長，并于民國十八年（1929）將畫會擴充為林實馨詩文書畫研究館，在東城大佛寺開館，招收門徒。1930 年3月《上海畫報》第570 期有鄭天放《雞林聲價之名畫家林實馨》短文云：

閩人林實馨（華），奇士也。幼耽繪事，性至孝，天資聰穎。民國十年春，曾由其師友樊樊山、鄭蘇戡、馬通伯、姚茫父介紹，以詩文書畫問世。彼時問津者，即不乏人。近年來林君藝事蒸蒸日上，而求字畫者，大有門限為穿之勢，日人不遠重洋求見，長春邊業(yè)銀行王經(jīng)理、哈爾濱交通銀行陸鈞石，曾收藏林君字畫甚多。近聞林君因畫不應(yīng)供，將再行四次增潤云。

據(jù)此得見林實馨的書畫在日本也有市場，所以伊藤為雄會邀請他與齊白石同攝電影。

齊白石與林實馨也有筆墨交情。民國十六年（1927），林母孟太夫人七十壽辰，前一年林實馨自繪《寒燈課子圖》，廣征題詠，一時名流陳寶琛、樊增祥、卓孝復(fù)、姚華、郭曾炘、王樹枏、陳衍、吳闿生等均有題贈。齊白石也受到邀請，他卻未在圖上題詩，而是在丁卯（1927）正月畫了一幅松樹立軸為壽（此畫現(xiàn)藏西安美術(shù)學(xué)院），題云“實馨仁兄屬畫壽孟太夫人”，并另作長題云：“實馨仁兄為尊太夫人所畫《寒燈課子圖》，本欲奉題，因樊山老人有詩在上，眼前有景說不得也。齊璜請諒之?！保ā洱R白石全集》第2卷，第303 頁）益見白石對樊山的尊重。至民國三十一年（1942），林母去世，翌年林實馨將《寒燈課子圖》及諸家題詠編輯出版，復(fù)請白石題跋，白石遂在畫幅上方篆書“林母寒燈課子圖”七個大字，署款“八十三歲齊璜”。

因陳寶琛《題林母寒燈課子圖》詩中有句“莫忘書味一燈時”，林實馨遂以“一燈樓”為名，陸續(xù)出版詩文書畫集。民國十九年（1930）先印行《一燈樓扇面》，樊樊山及齊白石等均有題贈，白石題詩云：“一燈教子苦辛勤，賢母從來別有恩。報答母恩在何許，丹青無意并詩文。”黎錦熙輯《白石詩草補編》第二編收錄此詩，字句略有不同。民國二十六年（1937），林實馨印行《一燈樓詩集》；二十七年，印行《一燈樓集》，內(nèi)含詞鈔、聯(lián)句及詩續(xù)集；二十九年，印行《一燈樓文集》，將《〈丹青訣〉電影歌為齊白石林實馨兩畫師賦》列入卷首。

雖然有這些筆墨交往，但齊白石與林實馨的交情仍屬泛泛。《白石老人自傳》曾歷數(shù)居京以來的舊友新知，并未提及林實馨之名。

林實馨曾拜樊樊山等人為師，又自稱是林紓（琴南）之侄，這讓他能以寒士廁身名士之列。“琴南猶子”這個身份，給他帶來聲名與利益，與他交往的諸老輩，應(yīng)酬文字中多會提到與林紓的交情。但這個身份卻是假的，林實馨除了可能聽過林紓幾次課外，二人并沒有更親密的關(guān)系。他是林紓侄子的說法，純?yōu)樽约壕幵?。除了在社會交往中以此自詡外，林實馨甚至在為父親林金秀（字式如）撰寫的《先府君墓表》中，還堅持這個謊言，說林金秀“與兄琴南先生，同居十余年，怡怡如也。每際夏月，兩人徒步后嶼，鄉(xiāng)沽村釀，月下賞荷，酒酣，不知生之與死”，這就未免過分了。林金秀世居橫山，父親名林文冠，祖父名林孔嘉。林紓家居蓮塘，父親名林國銓，祖父名林邦灝。兩家既非同鄉(xiāng)，更非同族。自古冒名人之后招搖蒙撞者多有，但將冒認(rèn)之人寫入先人墓志的，實屬罕見。

自民國四年（1915）父親卒后，林實馨即離鄉(xiāng)來京謀生。從他撰作的文字看，直到民國三十一年母親去世，近三十年里，他給母親寄過錢，但并沒有特別的孝行。然而在民國三十二年，林實馨由學(xué)生出面，呈請北平市政府旌表孝子，于3月獲得社會局頒發(fā)“孝行可風(fēng)”匾額。他隨即編印《林母寒燈課子圖題詠集》等書以為標(biāo)榜，其中羅列各界名流贊頌詩文，居然有周作人的一首詩。

在林母“挽詩”中，第一首是王揖唐的詩，第二首題為《林實馨先生丁內(nèi)艱特以詩唁之》，下署“紹興周作人知堂”。詩云：

閩嶠山中一草廬，堂前愛日自籧篨。詩篇每譜陔蘭句，繪事爭傳畫荻圖。豈意春暉方待報，忽驚西崦已云徂。遙知立雪諸君子，忍聽莪蒿卒讀無。

民國三十一年（1942），王揖唐任偽華北政務(wù)委員會委員長，周作人擔(dān)任華北教育督辦，有無必要應(yīng)酬林實馨這樣的人，值得懷疑。而且以我們對周作人的認(rèn)知，他也不會寫這種格調(diào)的詩。當(dāng)時林實馨在北平開辦書畫學(xué)校，授徒謀生，需要拉周作人等給自己充門面，從他多年假冒身份的行為看，這首詩很有可能也是假造的。是耶非耶，留待知堂研究專家去判斷。

“畫事知己”伊藤為雄

雖然林實馨也“出演”了《丹青訣》，并且請樊山寫詩，傳下這一往事，但他顯然是個配角。就《丹青訣》電影來說，戲里的齊白石和戲外的伊藤為雄，才是真正的主角，而在齊白石盛名時期的朋友圈中，也是如此。

在2011 年之前，人們除非讀到樊樊山的《〈丹青訣〉電影歌》，否則很難知道齊白石有伊藤為雄這樣一位日本友人。但2011 年，齊白石寫給伊藤為雄的六十余封書信，出現(xiàn)在嘉德拍賣公司和香港佳士得拍賣公司的秋季拍賣會上，書信中透露出的信息，讓我們認(rèn)識了伊藤為雄其人，也藉以了解齊白石向日本售畫的情景。

前文說過，齊白石作品真正遇到知音，是從1922年在日本參加第二次中日聯(lián)合繪畫展覽會開始的。此后他的畫作風(fēng)行日本，被大量收藏，但是通過何種途徑、何人中介，一直不太清楚，《白石老人自傳》中也基本沒有道及?，F(xiàn)在來看，伊藤為雄就是一位重要的中間人。

伊藤為雄是橫濱正金銀行在中國分行的職員，先后在北京、大連、煙臺分行任職。他既是齊白石繪畫的愛好者、收藏者，又經(jīng)常介紹日本人來購買白石畫作。他還幫助齊白石辦理一些生活中的瑣事，被白石視為忘年的朋友。

民國二十三年（甲戌，1934），伊藤為雄從北平調(diào)任大連，齊白石題贈照片為別，說：“伊藤仁弟乃余畫事知己也，今欲之大連，來借山館作別。余與相往還十又四年矣，贈此傷如之何。甲戌七月，小兄白石璜?！绷髀冻錾钌畹南e之情。由此上溯十四年，是民國十年（1921），那時齊白石尚未在日本得名。最后的通信有民國二十七年（1938）9月的，二人交往至少持續(xù)了十八年。

齊白石和伊藤為雄兩人經(jīng)常互相拜訪，齊白石畫好了畫，會親自給伊藤送過去，新年的時候去賀年，并贈送家鄉(xiāng)特產(chǎn)的麻菌。伊藤則為白石做了很多雜事，如幫他在正金銀行辦理存取款業(yè)務(wù)，為胡寶珠生產(chǎn)代請接生者，代買刀、木履、日本產(chǎn)“巧鎖”，有應(yīng)酬時為他陪客或拒客，等等。

藝事方面，齊白石幾次向伊藤贈畫，如贈端節(jié)圖、贈畫牛，又直言不諱地為伊藤鑒定所買古今字畫。如曾鑒定一畫冊，說：“白石今年七十又一矣，經(jīng)看古人之畫，不計幾千萬紙，若論真本，萬中無一。承問此冊，偽本中之最丑者?！?白石七十一歲，是在民國二十三年（1934），惟所看畫冊不知是誰的作品。又曾看八大一畫：“八大山人之畫，未必真，若價廉，留之可矣，較他偽本可觀也?！边€曾鑒定吳昌碩和陳半丁兩位同時人的作品，結(jié)果有真有假：“老缶之畫，當(dāng)作真看”，“承送來芙蓉畫一幅，偽本也。不能應(yīng)命，請使人取歸。若有半丁真跡，余補添蟲子可矣”。齊白石鑒古之論不多見，此寥寥數(shù)語，彌足珍貴。

齊白石也為伊藤鑒定自己的作品：“二畫，皆非余畫也。吾弟喜在琉璃廠收買畫件，諺云，圖賤買老牛。牛雖老，不能耕田，還是一牛，喜買假畫，畫假，一文不值矣。”末書“伊藤仁弟鑒言”，可謂語重心長了。

齊白石致伊藤為雄的信，更多內(nèi)容涉及畫作交易。伊藤向齊白石訂購了大量畫作，其中一些題寫上款，應(yīng)是自己收藏的，不題款的也許拿去轉(zhuǎn)賣。從信中看，伊藤訂畫，動輒五六張、十幾張，有一次多達二十二張。他致送的畫潤，多的一筆有一百九十二元?？梢姡谏鲜兰o(jì)二三十年代，伊藤為雄是齊白石畫作重要的買家。1967年，日本求龍?zhí)贸霭嫔即逵略焖帯懂嬋恕R白石》，內(nèi)收畫作有多幅題寫“伊藤先生”上款，當(dāng)即伊藤為雄所藏。

除了自己收藏、轉(zhuǎn)賣齊白石畫作，伊藤為雄也介紹一些日本人買畫，并代收代轉(zhuǎn)潤金。他喜歡擅自減潤或打折，這讓齊白石頗為不快，多次在信中要求按潤格付錢。如：“四尺四幅，交來足轉(zhuǎn)呈。潤金收到，此后如承介紹，請按潤格為幸?！薄俺兴椭?dāng)?shù)收到，只是刻字減半價，請吾弟往后勿介紹可矣?！薄鞍啬隄櫧?，承先生遣送，甚感。只是先生又為我短去四元八角，何待柏年之厚也？”“又承介紹畫五條，按舊價九元二角。弟既與上海友人接應(yīng)，白石不能卻。下次若有要按舊價者，請弟辭退，白石不愿畫也?！毖哉哒佌仯犝呙昝?，未始不是對老人的一種傷害。

齊白石的信，有一封談及他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及畫潤，可作畫史資料拈出。這封信說：

伊藤仁弟：居于北平之賣畫者，二尺山水，需五六十圓，三尺需銀尤多。白石之畫山水，似不在諸人之下，其價獨廉。過此年節(jié)，四尺花卉，長價廿四圓（實得二十圓，以四元作為介紹人之車費）；四尺山水，長作七十二圓（實得六十元）。白石之山水，看來覺容易畫，畫來太難（不喜用別人稿本，畫局奇特不易），愿吾弟少介紹畫山水為幸。若有人一定要畫，請弟代收三十六圓，不勝感謝之至。若是吾弟自家要一條兩條壁上掛掛，白石斷不受潤金，當(dāng)奉贈也。此事承弟關(guān)切，即請諒之。兄璜復(fù)。

這些與《丹青訣》同時的書信，為電影的由來寫下注腳。作為齊白石畫作的收藏者和經(jīng)營者，伊藤為雄拍攝電影，既為介紹白石畫藝，也不乏商業(yè)考慮。從樊山“一幅一畫照藥鏡，一燈一影呈紗屏……影出蟬嫣過千尺，伊藤卷紙歸東京”詩句看，將這次現(xiàn)場作的畫攝入電影，也有為日后東京賣畫證真的意圖存在。

香港蘇富比拍賣公司2014 年春拍圖錄關(guān)于齊白石《岱廟圖》的介紹文字說：“1931 年，他（伊藤為雄）為齊白石與福建畫家林實馨拍攝電影，在東京影場連映五日，無不滿座，當(dāng)時報紙記載：‘在野名流，如犬養(yǎng)氏，亦到場參觀，贊美我國丹青妙絕不置（按原作“妙不訣置”，欠通，以意改）。’”可見民國報紙對《丹青訣》上映曾有報道，惜未說明出處。近年來，伊藤為雄收藏的齊白石畫作頻頻面世，《岱廟圖》即為其一，但《丹青訣》電影是否無恙，迄未可知。今后這部齊白石出演的電影若能重出人間，當(dāng)比挖掘出幾幅老人畫作更加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