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平按:本文寫于2007年,原刊《首座》雜志,后收入我的隨筆集《皇帝不可愛,國家怎么辦》(中華書局,2012年出版)。該書今年由湖南人民社以《晚明的崩潰》再出修訂版,目前各大平臺有售。
《圣經(jīng)》說,有一天, 上帝為了考驗 亞伯拉罕是否對他徹底忠誠,就要求亞伯拉罕帶上他的獨子以撒來到一座山上,把以撒殺死后獻祭。 對上帝無限忠誠的亞伯拉罕果然眉頭都沒皺就開始動手,要殺死他可憐的兒子。
這時,天使撲打著翅膀飛來了,她向亞伯拉罕傳達了上帝的旨意:你對我是真正忠誠的,你不用殺你的兒子了。那邊樹林里有一頭羊,你可以用它來代替你的兒子作祭品。
那頭倒霉的羊原本在樹林里好好地吃青草談戀愛,一不小心就代替以撒走上了祭壇,真是世界上一等的冤大頭。后來,人們就用替罪羊來代指代人受過的倒霉蛋。
晚明數(shù)十年,為圣上、朝廷或是達人們充當替罪羊的家伙數(shù)不勝數(shù),曾經(jīng)官至兵部尚書的陳新甲是比較有名的一個。
一個人被歷史記住,不是他的功績,也不是他的罪過;既不是流芳千古,也不是遺臭萬年,而是當替罪羊出名,這種名哪怕放在出名要趁早的今天,恐怕也沒人想出吧。
陳新甲是四川長壽(今屬重慶)人,萬歷年間中舉,出任定州知縣――沒有考中進士而做官,明朝時稱為乙榜出身。在重進士的大環(huán)境下,以舉人而進入仕途,一般來說,不僅為進士出身的絕大多數(shù)官員所輕視,本人也很難得到升遷。
“以才能著”的陳新甲是個例外。他出身雖低,進步卻很快,在和農(nóng)民軍及崛起于東北的后金軍多年征戰(zhàn)中,他很快就從知縣升任刑部員外郎,不久又升任右僉都御史,繼而則是兵部尚書——從縣長到監(jiān)察部的副司長,到監(jiān)察部的部務委員,再到國防部長,陳新甲只用了十二年時間。
《明史》認為,陳新甲“雅有才,曉邊事”,這是他的長處,也是他能得到升遷的重要原因。終明一世,以舉人出身而官至尚書的,只有陳新甲和弘治時代的工部尚書賈俊兩人而已。順便說,曾出任過巡撫的大清官海瑞,他的出身也和陳新甲一樣,僅僅是舉人。
陳新甲的升遷說明,即便在國事日非的晚明,真正有才干的官員還是能得到正常的升遷,黑暗和腐敗還沒有完全一邊倒。
大凡有才的人往往都會因自負其才而毛病在身,比如同樣是邊才的袁崇煥和熊廷弼,一個好為大言,一個為人傲慢。
陳新甲的毛病比這兩位更甚。他不僅結(jié)交宮中太監(jiān),本人也做不到反腐倡廉。他的這些毛病,言官們紛紛交疏攻詰。按明朝慣例,一個部長級的高級官員受到言官批評,理應主動提出辭職。
但陳新甲的辭呈沒被崇禎批準,這倒不是崇禎認為陳新甲真的清白,而是正當國家用人之際,即便是有道德潔癖而對陳新甲的兩大毛病深惡痛絕的崇禎,也只能引而不發(fā)。很可能,正是崇禎的引而不發(fā)誤導了陳新甲,他才在后來的塘報事件中自以為是。
崇禎時期,大明帝國最大的苦惱在于,必須在兵力和財力都捉襟見肘的情況下,在關(guān)內(nèi)和關(guān)外同時用兵——關(guān)內(nèi)要對付已成燎原之勢的農(nóng)民軍,關(guān)外要對付日益坐大的滿州。
陳新甲出任兵部尚書次年,崇禎左拼右湊了近十萬正規(guī)軍,由洪承疇統(tǒng)率出關(guān),企圖一勞永逸地解決東北問題。但是,這一企圖很快化為泡影:明軍被擊潰,洪承疇退守孤城松山。
面對如此棘手的局勢,陳新甲和內(nèi)閣輔臣謝升想到了與清軍議和——不論是從當時還是從現(xiàn)在的角度看,與清軍議和,走攘外必先安內(nèi)之路,無疑是明朝最可行的辦法之一。這也說明,陳新甲并非平庸之輩。
關(guān)于議和,盡管在臣民面前表現(xiàn)得慷慨激昂,好像要誓死抗戰(zhàn)到底的崇禎,也不禁心動。他指示陳新甲說:“可款則款,不妨便宜行事?!标愋录滓詾榈玫搅顺绲澘谥I,就開始著手令人與滿州方面協(xié)商議和之事。
當時,明朝上下知道此事的人除了崇禎和陳新甲,還有輔臣周延儒和謝升等少數(shù)幾個人。其中,周延儒為首輔,也就是輔臣們的領(lǐng)班,有實無名的首相。當崇禎就此事征詢他的意見時,這個老奸巨猾的官僚始終一言不發(fā)。
周之所以不肯表態(tài),并非他不贊成議和,而是怕此事一旦泄密,必將成為整日里叫囂夷夏不兩立的文官們的靶子。所謂夷夏不兩立,乃是歷代漢族王朝的書呆子和憤青們一脈相承的愛國情結(jié):即堂堂天朝,和被稱為夷的異族政權(quán)之間,只能是宗主和藩屬的關(guān)系,根本就沒有平等對話的必要。
事實證明,陳新甲的自我保護能力的確要低于周延儒。低于周延儒的原因,不是他的智商低,而是他相信了崇禎的表態(tài),卻至死也沒弄明白:帝王的表態(tài)也許是人世間最不靠譜的承諾,因為最終解釋權(quán)在他那兒,他完全可能根據(jù)不同時期的不同需要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就在雙方協(xié)商期間,松山陷落,洪承疇被俘并降清。其間,身為大學士的謝升一時口誤,不慎向外宣稱“皇上意在主和”。為此,他遭到了言官們的強烈攻擊,崇禎只好把他罷官,并以此再三告誡陳新甲:和談之事一定要謹慎,千萬不能泄密。誰知,這天大的秘密不僅捅出去了,而且捅得十分徹底。
陳新甲派到關(guān)外與清軍議和的特派員馬紹愉,把清軍的要價寫信送到陳新甲府上,陳新甲閱罷,隨手放在辦公桌上。他家的仆人不知道這是天大的機密,以為只是普通的塘報,就向外發(fā)出去了。
所謂塘報,就是各地官員送到京城的情況匯報,由兵部下屬的車駕司負責匯總并發(fā)給各級官員,略相似于今天的政報。于是,這大明帝國的第一號機密,竟然被傳抄得天下皆知。一石擊起千層浪,一時間,舉國嘩然,言官們一個個地爭相上疏,義憤填膺地要求對這種大大有損天朝尊嚴的事情做出解釋,并嚴懲陳新甲。
陳新甲最終成為替罪羊,其根子在于,他對崇禎的個人品格過于相信。他以為,自己所做的這一切都得到了圣上的許可,圣上親口對他說過“可款則款,不妨便宜行事”的話,言官們再厲害,總不可能把圣上揪下臺吧?于是,他有恃無恐地寫了申辯書,講述了和清軍議和的始末,并在文章中多次引用上諭――也就是崇禎的最高指示。
然而,這樣做無疑把崇禎逼到了絕路,崇禎此前才處分過要求與清軍議和的謝升和石鳳臺,其凜然正氣表現(xiàn)得活靈活現(xiàn)?,F(xiàn)在,陳新甲無疑抽了他的底火,天下吏民都會因陳新甲的辯解而認清圣上的嘴臉:圣上原來是個兩面三刀的偽君子。一向以道德自詡、擁有無限道德優(yōu)越感的崇禎從此如何面對滿朝臣工和天下庶民呢?愛面子的崇禎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崇禎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殺人滅口。因此,與其說陳新甲是被崇禎所殺,不如說是被自己對崇禎的信任所殺。等到陳新甲在獄中終于弄明白了這個道理,再次向崇禎上書請求寬恕時,為時已晚。他死定了。
這只替罪羊的最終結(jié)局是:棄市——也就是處死之后把尸體扔到大街上任人圍觀吐唾沫,以儆效尤。
在下達處死陳新甲的旨意前,作為當事人之一的周延儒知道陳新甲只是替罪羊,不免兔死狐悲,他向崇禎求情說,“按照國法,敵兵不兵臨京城下,就不能處死大司馬(兵部尚書)?!?/p>
然而,崇禎處死陳新甲的理由,既不是拿不上臺面的泄密,也不是清兵入境,而是追究早已成為舊事的農(nóng)民軍殺死了朱家七位藩王――崇禎好像患了選擇性失憶:就在福王、襄王死難之時,他親自提拔了陳新甲。
陳新甲充當替罪羊,不僅是他個人的悲劇,也是大明帝國的悲劇。從此,帝國喪失了最后一次與清軍議和的機會。此后,盡管火燒眉毛的崇禎發(fā)自內(nèi)心地希望有大臣提出與清朝議和,但鑒于陳新甲血淋淋的死,誰還敢自尋煩惱?
同樣,當李自成兵臨京師,并表示愿意議和時,愛面子的崇禎希望由首輔魏藻德拍板,但和周廷儒一樣老謀深算的魏藻德在崇禎一再表示“此議如何?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危在旦夕了,你就說句話定了吧”時,竟然默然不答,“鞠躬俯首而已”。
與其指責魏藻德不肯為君王分憂,毋寧說自從陳新甲做了替罪羊之后,這個廢墟上的老大帝國的君王與大臣之間,已經(jīng)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這樣的帝國還能存在多久,就連白癡也知道。
就陳新甲個人而言,他到死才明白了一個血寫的真理:當上司犯錯誤時,做下屬的一定要勇于承擔,否則絕不會有好果子吃。即便因主動承擔而遭到處分,那處分也只是暫時的,做給別人看的。
民間有個故事說,有一次慈禧召見諸臣時,莊嚴時刻,不小心放了個又臭又響的屁,高雅的老人家很難堪,就佯怒問:“哪個放的屁?”大臣們一愣,明明是你放的,還要問我們?其中一個官員急忙跪下請罪:“老佛爺恕罪,奴才該死?!薄褪沁@個主動替領(lǐng)導分擔放屁之恥的官員,后來官運亨通,一直深得慈禧喜愛。
可惜,這個故事發(fā)生在比陳新甲當替罪羊晚了兩百多年的清朝,不然,陳新甲倒不妨從中悟出一些做官的奧義。
這個故事說明:
第一, 死要面子活遭罪,是民間總結(jié)的真理。民間的真理同樣適用于帝王:當崇禎硬挺著做出抗清英雄的樣子時,大明的陷落就只是時間問題。
第二,不要相信帝王,尤其是危難中的帝王,除非你有一百個身子供他棄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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