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就這樣，虎歸山林，人要吃人，沒錢，只能落下被吃的下場。

配圖 | 《機動搜查隊404》劇照

“自此以后，我會把關(guān)于你的聯(lián)系方式和之前的消息記錄全部刪除，你就當我們從來都不認識。如果警察真的順著線索找到你，關(guān)于我的事，你就咬死一概不知?！?/p>

這是陳亮發(fā)給我的最后一條消息，自此，他便像消失了一般，與我斷聯(lián)。

三個月后，我從別人口中得知：陳亮已經(jīng)去蹲監(jiān)獄了。

陳亮和我是發(fā)小，出生在偏僻且落后的承德山村。窮，是這個村子的主色調(diào)。如果把貧窮這件事比喻成一幅畫，那陳亮家一定是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所有孩子都能穿得起新衣服時，陳亮只能穿他父親種地淘汰下來的衣服，大了三圈的衣服從后背到褲襠滿是花花綠綠的補丁。

他很自卑，但也深知自己的家庭處于買不起新衣服的境地。作為青春期的反抗，他時常用刀片把褲子從襠部劃開，風起，四片褲腿隨風飄揚，露出了紅色的內(nèi)褲。

同學笑他像電視節(jié)目里的小丑。為了附和別人的嘲笑，他開始模仿小丑的裝束，用墨水在臉上涂涂抹抹。就他的話來講，一旦接受了嘲笑，那嘲笑就顯得沒那么可怕了。

劃壞褲子付出的代價是被母親在村里追著打。女人追，陳亮跑，從村東頭到村西頭，從夕陽西下到夜幕降臨。這件事一時間成了村里人茶余飯后喜聞樂見的節(jié)目表演。

許是經(jīng)常逃跑的緣故，陳亮在第一次校運會男子三千米就跑了個第一。別人東倒西歪窩在終點時，他則像個沒事人一樣，拖著自己花花綠綠的褲子，嘲笑他人窩囊。

那時的校運會實質(zhì)上是選拔，選拔一批體能好的人參加縣里舉辦的運動會。成績好的學校有獎金和證書，成績好的教練有向上晉升的機會。

于是校運會后，陳亮就成了體育老師的“心肝寶貝”。

家里沒鞋，沒關(guān)系，體育老師買，沒像樣衣服，也沒關(guān)系，體育老師也買。

最終他穿著體育老師資助的套裝，贏下的當年校運會的三枚獎牌：男子三千米第一名，男子八百米第一名，4x4接力第一名。

起初，他的父母不以為意，他們覺得生男孩的作用就是少花點學費多掙點錢，最好是讀完初中就出去務(wù)工或者回家種地，而陳亮贏的獎牌即使在收廢品的眼里也是不值錢的。

那年冠軍的獎品是筆記本和雨傘。于他的家庭而言，這兩樣東西同樣一文不值。筆記本能記賬卻抹不平賬，雨傘能遮雨卻擋不住貧窮的不留情面的倒灌。

“也不給錢，天天費勁巴力地跑來跑去，說到底就是不務(wù)正業(yè)。你們體育老師還囑咐天天給你煮雞蛋，想他媽什么呢？愿意煮他來煮。我還以為跑第一能獎勵點錢呢?！蹦赣H邊烙餅，邊抱怨。

“媽，那是榮譽，縣里第一，懂嗎？”陳亮往灶膛里續(xù)著秸稈說。

“能當飯吃？我問你，那能不能當飯吃？”女人起身掐腰質(zhì)問：“你明天就趕緊去告訴你們體育老師，把校隊退了，以后你的任務(wù)就是讀幾本書，肚子里有點墨水，別看著和你爹一樣，活像山里抓來的。跑個屁跑，當老師的誤人子弟?！?/p>

陳亮沒說什么，灶膛里的火焰肆意跳動，熱烈之后，只?；覡a。

隔天，陳亮向體育老師說出了母親做的決定。

體育老師不想失去他這個好苗子，于是勸告他：要把握自己人生的航向。

老師是城里人，家境算是殷實，在大家騎摩托車的年代里，他就開著汽車來回上下班。他崇尚自由，把每個人都比作船長，他提倡每個孩子都要把握住自己的人生。但，他不知道的是，窮人家孩子擁有的船并無主導航向的帆。他們下海，之后隨波逐流，沒有夢想，只求茍活。

陳亮那時七年級，十三歲，是個孩子，對自己的人生毫無話語權(quán)。他能告訴自己老師的只有那句：“我想走出大山，我不想一輩子都守著土地，看天吃飯?！?/p>

2010年的春末，夕陽墜亡前的那一刻里，白得耀眼的豐田車載著陳亮駛進了這座破敗的村莊。體育老師自己墊了三百塊錢，謊稱是冠軍延遲發(fā)放的獎金。在毛票橫行的山村里，百元大鈔總有著無可比擬的光輝。

“我想讓陳亮繼續(xù)跟著我跑，如果這兩年都能取得好成績，我敢保證他能進城里最好的中學?！斌w育老師信誓旦旦地和老兩口說著。

但兩人的心根本不在這上面，他們總是時不時地瞟著柜上的三張百元大鈔，生怕一不留神它們就會莫名其妙的消失。

停在門口的轎車（那個年代村里根本看不到），放在家里的現(xiàn)金，面子和里子體育老師都給了陳亮父母。作為回報，他們同意陳亮繼續(xù)呆在校隊，參加比賽。

連續(xù)兩年的奪冠，使他成為了縣里中學爭搶的“目標人物”，而第三年的三個第一，保送他進了當時縣城最好的重點高中。那個時候，能進這所中學的人，不出意外都能考個像樣的大學。去到好大學也就意味著，關(guān)于前半生著窮苦的命途會徹底得到改善。

但他父母看不了那么長遠，總覺得他上高中的開銷會加劇了生活的貧窮。甚至在錄取通知書下來后，還偷偷找人幫陳亮在北京謀個保安的活計。

那個暑假，陳亮約了體育老師一起吃飯，餐館不大，四個菜一瓶酒，算是謝師。

酒過三巡，他和老師講了家里想讓自己去當保安的事。

“瘋了？”體育老師滿眼不解。

窮是絕癥，窮人總習慣亂投醫(yī)。

“把電話給我?！斌w育老師要過陳亮電話打給家里，酒桌對面，他向老人條理清晰的論證著陳亮上學的重要性：“保安一個月三千多，算上吃住，日常開銷，一年下來在北京也剩不下什么錢。這還是不被查的前提下，陳亮不滿十八歲，算是童工，查到就都是麻煩。你們等他讀完高中，考上好大學，大學有國家補助，有獎學金，還能勤工儉學，根本不用花什么錢。畢業(yè)之后再去北京，隨隨便便一年二三十萬。你們讓他現(xiàn)在去當保安，順利的話到大學畢業(yè)那年也不一定能掙夠十萬塊錢。”

電話那頭陷入沉默，男人乘勝追擊：“為了這個機會，孩子努力了三年，起早貪黑的跑步，他知道，再快一秒，未來就能近一步，我們?nèi)魏稳硕疾荒軞Я怂??！?/p>

最終在體育老師的勸說下，他的父母同意了陳亮上高中這件事。

升學的前幾天，他找我喝了頓酒，醉意朦朧地規(guī)劃著往后的生活。跑下去，是他給自己定的目標。

“現(xiàn)在我擁有的一切都是這雙腿跑出來的，我得把握住?！?/p>

“以后還會有更多。”我鼓勵他。

“是?！彼湴恋匦α似饋?。

升入高中并不像初中那般安逸，無論是學習還是跑步，競爭者都提升了一個數(shù)量級。陳亮在這樣龐大的人群里，沒有了往日的耀眼。連最擅長的男子三千米也從第一跌落到中等排位。那時候他發(fā)瘋似的練習，清晨，黃昏，總能看到一個人在操場上孜孜不倦地奔跑。盡管如此，那時他的最好成績只到第三名。努力在天賦面前，不值一提。

更讓他苦惱的是，高中學業(yè)并不如初中那般簡單。隨隨便便一聽就能考個八九十分，高中只要錯過一個知識點，就可能會造成整個科目的斷聯(lián)。高中第一年的期中考試，他的數(shù)學只考了37分。

那是他人生的第一個低谷，而他反抗的方式不是苦心鉆研文化課，而是重新回到操場繼續(xù)跑步。

他和我說：“如果我能在市里跑出成績，大概率還會有保送的機會。”

我本來想勸他先穩(wěn)定住文化課，畢竟跑步的事于他而言，輕車熟路。但看著他近乎偏執(zhí)的態(tài)度，也就作罷。

但，事不如人愿，在第一次市級比賽里，他沒得到名次。被教練當著校隊所有人的面一頓臭罵。也是因為這段辱罵，讓陳亮萌生了退學的念頭。

高一下半年分班，他選了理科，自以為聰慧過人，只要認真學幾天就能追上來。但月考和期中考試，他的理科成績加起來不到60分，化學甚至只考了8分。也是那張8分的化學試卷，徹底成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退學那天，他母親平靜地簽了校方發(fā)下來的退學告知書。

比起將來的希望，目前他們家里更缺一個能下地干活的苦力。那時，他的父親病了，無法承擔重活，多半時候只能躺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氣，接連不斷地咳嗽和清理深黃色的黏痰。

陳亮不知道那是什么病，因為貧窮的緣故，父母也不敢去醫(yī)院檢查。他想應該是感冒，會發(fā)作很長時間的感冒。

退學回去的日子里，除了春種和秋收，陳亮會到縣城餐館打工，刷盤洗碗，端茶遞水。那段時間，有關(guān)他的生活，除了錢還是錢。家庭生活需要錢，父親買藥需要錢……餐館一個月九百的工資對于這樣的生活，杯水車薪。

直到他初中的同班同學王博，帶著自己手下來餐館吃飯那天，他的生活跟著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那天，他點頭哈腰地服務(wù)著自己曾經(jīng)的同學。而王博也做作地介紹著陳亮：“這是我們學校當時的校隊主力，你們想吧，別人五百多分才能去的高中，人家直接保送，不用考試。對了，你這是勤工儉學？現(xiàn)在也沒到放暑假的時候吧。”言畢，包間的人都笑了起來。

曾經(jīng)帶給他希望和榮譽的頭銜，卻在那天附送了他無窮無盡的羞愧。

“我聽人說，你這腿不趕趟，沒成績退學了？這樣吧，甭干服務(wù)員了，來給我看場子吧，干得好，一個月萬八千的，不是問題?！蓖醪┡R走時戲謔地告訴他。

陳亮知道那不是玩笑，王博的父親在縣里開著唯一一家豪華酒店，黑道和白道都有關(guān)系。他完成義務(wù)教育后，便開了自己的酒吧和KTV，招攬了數(shù)以百計的小弟。

陳亮不想去，因為他深知看場子的危險性，也深知自己破爛凋敝的家經(jīng)不起一點折騰。

陳亮父親的病，可能在開始時真像他自己說的，是持續(xù)很長時間的感冒。

但隨著時間推移，家里囤積的藥物，不再能緩解父親的病痛。

隔年開春，賣了玉米之后。母親和他商量送父親去醫(yī)院檢查。

“為什么不早點來？”醫(yī)生拿著X光片責問。

“因為……”陳亮把涌上喉頭的“窮”字咽了回去。

“看看這肺。”醫(yī)生拿著筆指指點點。而陳亮只能看見白茫茫的一片，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您給開點藥？”他試探地問。

“開什么藥？趕緊住院吧，這種情況得盡快化療。再拖下去，人就沒了?！?/p>

死亡第一次擊中陳亮的腦袋，但比死亡更痛擊他的，是“化療”這個詞背后隱匿的巨額費用。他和父母三個人面面相覷，沉默一時間在診療室蔓延開來。

“我們考慮考慮?！彼赣H說完，挪動著走了出去。

“你父親這個病很嚴重，這樣吧，你和他溝通一下先辦個住院，別來回折騰了。還有就是，錢沒了可以再掙，人沒了就是沒了。”醫(yī)生叮囑陳亮。

那天他說服父親辦了住院。

住院期間，陳亮曾帶著我去找醫(yī)生詢問病情和費用。

“先準備十萬塊錢吧，當然，這是保守估計。如果治療過程不太樂觀，可能要考慮轉(zhuǎn)到北京的大醫(yī)院?！?/p>

“醫(yī)生，對不起，我問一下，這種病一定是能治好吧?！标惲羻?。

“五五開，說到底，這是從死神手里搶人，我不敢打保票?！?/p>

“意思是十萬花了也可能治不好？”

“對。”

“我們再想想?！?/p>

“行，想歸想，記得下去先把住院費交一下?！?/p>

陳亮拉著我跑進樓道。

“幫我數(shù)數(shù)錢。”他邊說便從磨得起球的背包里往出拿錢，一百的，五十的，十塊的。我們點了兩遍，一共是一萬三千五，距離醫(yī)生估算的十萬塊錢，簡直天差地別。

“沒數(shù)錯吧?！彼f著，擦了擦額頭浸出來的汗珠：“怎么就不夠呢？”

陳亮給他父親辦理出院的那天，我?guī)退帐皫硪挛铩?/p>

“小亮，沒事，爹命長著呢。這破地方，待不慣，沒意思?！蹦腥素E著身體，一邊整理住院單據(jù)一邊說。

“爸……”陳亮沒抬頭地收拾櫥柜里面的衣物，淚水悄悄地墜到了水磨石的地面上。

“回家吧，想家了。”他爸說完，扶著墻，顫顫巍巍地走出病房。

癌最明顯的病癥是咳血，而窮最明顯的癥狀就是無能為力。

盡管放棄了化療，但大把大把的藥物所花費的錢仍舊成了剝削這個貧窮家庭的鐮刀。為了支撐住為數(shù)不多讓父親活下去的希望，陳亮辭了服務(wù)員的工作，去王博的KTV做了打手。

期間我們聯(lián)系幾次，他說自己得到了別人的重用，也說確實掙了不少錢，打算攢夠十萬，帶著父親去醫(yī)院化療。

事不如人愿，他的父親到底沒挺到攢夠錢的那天。

2016年9月3號，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在天還沒亮時從村口出發(fā)，漫天的紙錢和哭喊把夜空攪得細碎。陳亮舉著照片，木怔地走在前面，看著黃土徹底覆蓋住棺材，匯聚成墳包。

事后喝酒時我告訴陳亮：“這樣的病確實難醫(yī)治，你也別太難過。”

他和我說：“這個世界只有一種病，那就是窮病。”

“這是什么？”他干了整整一杯二鍋頭后，把胳膊上因為打架新生的疤亮出來問我。

“疤？”

“這個呢？”他邊說邊用指甲叩開傷口，血順著小臂淌到了桌子上。

“血？”

“對，是血，夾雜了貧窮惡臭的血?！?/p>

“這不是你的錯。”我安慰他。

“怎么不是？就是我的錯，因為我這雙廢腿跑不出成績，因為我這個豬腦子學不進東西。我本想著考個好大學，找份體面工作，掙些錢，最起碼讓這個家過得稍微好一點，可我什么也沒做到。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我爸沒錢治病最終去世，我媽六十多歲還要打理那九畝的玉米地。世界沒給我留太多時間，我得掙錢，不擇手段地掙。你記得那句話嗎？醫(yī)院的墻壁傾聽了最多的祈禱?？尚Φ氖?，我他媽窮得連祈禱的資格都沒有?！?/p>

幾天后，我去了南方上大學，陳亮回了KTV繼續(xù)做打手。

我們很少聯(lián)系，偶爾聊上幾句也都是無關(guān)痛癢的話。

2017年4月1號，他曾打電話給我。

“我找到賺錢的門路了。”他語氣顯得格外激動。

“什么？”我問。

“搖頭丸知道嗎？”他說：“王博說想拉我一起干，這玩意利潤是真大，如果順利，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在縣城買房買車，到時候把我媽接下來住?！?/p>

“瘋了？這玩意犯法。”我說完之后，電話那頭陷入了長長的沉默，沉默過后，電話掛斷。

月中，他發(fā)微信告訴我：“自此以后，我會把關(guān)于你的聯(lián)系方式和之前的消息記錄全部刪除，你就當我們從來都不認識。如果警察真的順著線索找到你，關(guān)于我的事，你就咬死一概不知。”

“你真瘋了？”我回消息，紅色的感嘆號提示發(fā)送失敗。

我們兩個自此失聯(lián)。

后來，我在朋友的QQ空間看到了他的近況：

4月28號，他發(fā)了張開車的照片，奔馳的方向盤，中控臺放著二十多捆現(xiàn)金。

6月15號，他發(fā)了段酒吧的視頻，大理石桌面上依舊擺放著成捆的現(xiàn)金。

7月3號，他發(fā)了段酒店的視頻，球賽在五十幾寸的電視上如火如荼地進行，旁邊是一個外國女人，身形暴露地跳著鋼管舞。

9月5號，他發(fā)了張圖片，墓碑以及點燃的百元大鈔，并配文：去他媽的世道。

那天之后，他的QQ頭像也徹底暗了下去。

過了很久我才知道，陳亮已經(jīng)進去蹲了監(jiān)獄。

關(guān)于他進去前的故事，他也在出獄后和我說過。

父親死后，他發(fā)了瘋般地想掙錢。那時候他想的是，自己還有個媽，如果命運重蹈覆轍，那他必須得有足夠的錢幫這個女人續(xù)命。

那時命運重新在他面前擺了兩條路：一是去大城市謀生，他聽別人說，北京干得好的銷售月入幾萬不是問題。

二是繼續(xù)當打手，掙不了太多但能留在縣城。

綜合考慮了家庭境況，他最終留了下來。

其實從職業(yè)角度分析，他干得算是不錯。體育生，身體素質(zhì)好，一個人打兩三個不成問題，那時候KTV打手工資和表現(xiàn)直接掛鉤，能拼能打的工資自然高。

“我們就像王博養(yǎng)的狗，能咬能叫的就能多吃幾塊肉。”陳亮苦笑著和我說：“那時候我就靠著一甩棍一甩棍硬生生把自己干成了他的貼身保鏢，KTV掛名是執(zhí)行經(jīng)理?！?/p>

2016年底，陳亮幫王博擋了一刀，傷口從肩胛骨劃到了腰上。

為了嘉獎這條狗的忠誠，王博把自己家閑置的奔馳車借給陳亮開，過年時候帶著現(xiàn)金和禮品去看望了陳亮的母親。

“說到底咱們就是窮人，人家施舍一點，就想掏心掏地回報。”陳亮和我說。

2017年初，王博開始籌備販毒事宜。按他的話來說，如果順利，不需幾年，掙的錢能把縣城所有的KTV都盤下來。

“你跟著我干嗎？”王博單獨問過陳亮。

“這東西犯法吧……”陳亮之前只在電影里看過所謂的大毒梟，事真到自己身上，一時間猶豫著難下決定。

“見死不救算不算犯法？某種意義上算是共犯，也就是犯法。但加個前置條件：沒錢付治療費，所以拒絕救人，這還算犯法嗎？”王博看他沒反應，繼續(xù)說：“一畝地能收多少斤玉米？一斤玉米能賣一塊錢嗎？種子化肥這些花銷劃出去一年九畝地能掙多少錢？現(xiàn)在咱們這結(jié)婚房車彩禮得小一百萬吧。就說種地一年能掙一萬，你在我當打手一年能掙七八萬，十年你能攢夠結(jié)婚錢，你媽呢？快七十了吧，為了你結(jié)婚，繼續(xù)在村里住著那間破瓦房，得病不敢說只能和你爸一樣吃過期藥嗎？說到底，這活誰都能干，我找你也是因為把你當哥們，想拉你一把?！?/p>

“別說了，我干。”陳亮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出父親走之前的場景：男人臨危之際邊吐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囑托他照顧好家，活出個人樣。

“這就對了，這個世界就這樣，虎歸山林，人要吃人，沒錢，只能落下被吃的下場?！?/p>

2017年3月，王博的販毒集團開始正式運作。

說到底陳亮掙錢只是為了不被人吃，不是為了吃人。所以他并不牽頭販賣毒品，更多時候是充當司機，開著各式各樣的豪車前往交易地點取貨。

在完成了三筆毒品交易，王博分給陳亮十萬塊錢。拎著十萬塊錢回家時，他的心里有些恍惚，那一捆捆別人輕輕松松掙到的現(xiàn)金竟然在一年前決定了一個人的生死。

其實比毒品更讓人上癮的是錢。錢能修繕房屋，也能立碑圓墳，最重要的是能治他家一直以來都患有的絕癥——窮。

但說到底這件事的本質(zhì)就是賭博，賭這條產(chǎn)業(yè)鏈足夠隱秘，賭不會被警察抓住。

雖然每次交易他會象征性的心驚膽戰(zhàn)，但事后分發(fā)的幾捆現(xiàn)金卻能把他之前的焦慮一掃而空。

2017年9月，這條販毒產(chǎn)業(yè)鏈被警察連根拔起了。提前收到風聲的王博找到陳亮以及另外一個合伙人商量應對之策。與其說是商量，不如說是找人頂罪。

“亮子，我這家大業(yè)大，不能進去，如果到那一步，你能不能幫我頂一下？”王博問他：“你放心，我找人打點過了，三年左右就能出來，家里的事我?guī)湍阏湛?，出來之后，房、車和錢我都給你安排妥當?！?/p>

陳亮有些猶豫。

緊接著另一個合伙人開始敲打他：“你得想想，你今天的地位和財富哪一樣不是王博給你的？說他是你的再生父母也不為過吧。公司養(yǎng)人或者養(yǎng)狗都是為了關(guān)鍵時刻能用上?！?/p>

審判環(huán)節(jié)，陳亮咬著牙抗下了所有罪責。

最終，陳亮鋃鐺入獄。

再次見到陳亮時，已經(jīng)是2020年底，蹲了三年監(jiān)獄的他早就失去了少年的模樣，成了滿面滄桑的奶廠工人，做著十二小時兩班倒的工作。

我約他吃了個飯，席間喝了些酒，醉意上頭，他問我：“你說我當初如果真的一直跑下去，現(xiàn)在是不是和你一樣，能在北京謀個像樣的差事？”

“應該能。”我說。

“前幾天本來想進北汽的汽修廠，因為坐過牢，被拒了?，F(xiàn)在真是像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啊?！彼嘈χf。

“王博呢？不是說幫他頂罪，出來給你鋪好后路嗎？”

“你不懂，道上的事就那么幾年，混的人說的話，沒啥可信性。說出來安排，我出獄那天一個人都沒來，打電話都不接。后來我去之前的酒吧找他，手下的給我扔了五千塊錢，讓我識相點自動消失。我就像喪門星，盡管出來了，還是會有人監(jiān)視我的一舉一動。王博接納我，無異于把自己暴露在警察面前?！标惲琳f完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看著他，坐牢的幾年里，他顯得格外蒼老，皺紋肆意蔓延，頭頂白發(fā)叢生。

“所以，你后悔嗎？”我問他。

“后悔？“他頓了一下，接著說：“我比誰都悔，我曾經(jīng)以為自己找到了醫(yī)治窮病的方法，我也為自己不再貧窮暗暗竊喜。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并沒治好這種病，只是暫時性地遮掩住所謂貧窮造成的痛苦。這種投機取巧的手段就像我爸肺癌走前一把一把吃止痛藥一樣，飲鴆止渴。我現(xiàn)在整夜都在做夢，我夢到回到了過去，夢到自己操著長者的語氣告訴那個穿著釘子鞋準備起跑的男孩，一定要一直跑下去，唯有如此，才能解脫?！彼f完，把剩下的半瓶白酒一飲而盡。

“以后有什么打算？”分別時我問他。

“你還記得七年級咱們跑的那個4x4接力賽嗎？”他回過頭看著我。

“記得，當時我第三棒落后不少?！?/p>

“是，我當時等你時候就想，一旦接下你的那一棒就要不遺余力地爭取第一，結(jié)果還真跑了第一?！?/p>

“是，體育老師給我一頓罵，如果不是你，我確實成了罪魁禍首了?！蔽覍擂蔚匦χf。

“其實現(xiàn)在也是一樣，我只不過是接下三年前自己遞過來的接力棒罷了，三年前我走了很多彎路，所以這最后一棒，得拼盡全力才能追回來?！?/p>

陳亮說完，騎著電動轉(zhuǎn)身離開。

我看了一眼表，十一點五十，舊的一天臨近結(jié)束，新的一天馬上開始。

編輯 | Terra 實習 | 思宇

張松年

失語癥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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