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十歲的孫老摳在青石鎮(zhèn)算號人物——倒不是因他多闊綽，而是這鐵公雞去年竟娶了十八歲的丹娘。

更稀罕的是，成親半年丹娘就鼓了肚皮，驚得接生婆王嬸直喊：“哎呦喂！老樹發(fā)新芽，母雞打鳴啦！”

孫老摳捧著紅皮雞蛋似的兒子，在祠堂前連放十八掛鞭炮：“我兒孫長命，將來要中狀元的！”

轉(zhuǎn)頭就把祖田賣了半畝，給兒子打了對純銀長命鎖，沉得小娃兒直抻脖子。

（二）

長命鎖還沒焐熱，丹娘就哭哭啼啼抱著娃找上門：“當家的！長命發(fā)熱疹子啦！”

孫老摳連夜背兒子進城，花三兩銀子請了位“賽華佗”。

那郎中捋著山羊須，眼皮都不抬：“此子胎里帶煞，怕是…………”

“怕是啥？”孫老摳急得直搓手心。

“怕是要早夭！”賽華佗往痰盂里吐了口濃痰，“依老夫看，難活過四歲?！?/p>

孫老摳當場癱成爛泥，回家路上把銀鎖當了三錢銀子，買了十斤紙錢預備著。

丹娘哭天搶地：“我的兒??！你爹這是要給你提前辦陰婚吶！”

（三）

這日孫老摳蹲在城隍廟啃冷饃，聽得倆乞丐閑聊：“東村王老漢借了十年陽壽，八十歲還能挑糞哩！”

“啪嗒！”孫老摳的饃掉進香灰堆。

他揪住乞丐衣領：“咋個借法？”

“要……要尋個生辰相合的童子……”乞丐被他掐得翻白眼，“西郊清風觀的玄真法師……專做這買賣……”

孫老摳甩下兩文錢，跑得鞋都丟了一只。

丹娘在后頭追著喊：“當家的！長命拉稀了……哎你往哪兒跑！”

（四）

清風觀里，玄真法師端著羅盤繞孫老摳轉(zhuǎn)了三圈：“令郎生辰至陰，需借陽年陽月陽日生人的壽數(shù)?！?/p>

說著伸出三根手指，“這借壽錢嘛……”

孫老摳抖開錢袋，銅板叮當響：“這可是俺典當祖屋的三十兩！”

法師袖中竄出黃符，無火自燃：“今夜子時，帶童子來做法?！?/p>

頓了頓又說，“記住，要活雞三只，黑狗血一碗……”

當夜孫老摳偷了鄰居家的蘆花雞，被啄得滿臉血道子。

黑狗血更了不得——潑法壇時濺到法師道袍，氣得他直跳腳：“這是黑狗？分明是條花斑老狗！”

（五）

轉(zhuǎn)眼兩年光景，孫老摳成了十里八鄉(xiāng)的瘟神。

今日偷張家的糯米，明日搶李家的公雞。

最損的是專挑四歲孩童薅頭發(fā)——法師說發(fā)絲能續(xù)命。

“孫老摳！你個殺千刀的！”王寡婦舉著掃帚追罵，“把俺家栓子薅成禿瓢，將來咋娶媳婦？”

孫老摳抱著搶來的童子尿狂奔：“等俺兒活到五歲，賠你十斤豬油！”

轉(zhuǎn)角撞上丹娘，婦人哭道：“當家的別折騰了，長命昨兒咳血了……”

（六）

寒露那日，游方郎中趙一針路過孫家茅屋，聽得里頭咳聲像破風箱。

進屋一瞧，孫長命小臉蠟黃，腿上還綁著七個銅錢——法師說這叫“七星鎮(zhèn)魂”。

“胡鬧！”趙一針剪斷銅錢，“孩子氣血兩虧，再綁這些勞什子，神仙也難救！”

把脈片刻后開了藥方，“每日五更采帶露的車前草，配三年陳艾灸足三里……”

孫老摳撲通跪下：“神醫(yī)！俺兒真能救？能活過四歲？”

“說的什么屁話！”趙一針一腳踹翻藥罐，一向溫和的他也忍不住發(fā)了火，“孩子左右不過是體質(zhì)弱些，你聽哪個庸醫(yī)放狗屁活不了？”

（七）

孫老摳扛著鋤頭沖進清風觀，正撞見玄真法師和賽華佗分贓。

那羅盤里嵌著磁石，黃符抹了磷粉，活雞早被做成叫花雞啃得只剩骨頭。

“天殺的騙子！”孫老摳掄起香爐砸過去，“還俺祖屋錢！”

三人扭作一團，驚得香客四散。

最后法師的假胡子掛在功德箱上，賽華佗的山羊須沾在香灰里，孫老摳攥著半截褲腰帶，忽然想起今日是長命四歲生辰。

（八）

孫老摳踉蹌回家，見丹娘抱著長命喂藥。

娃兒脆生生喊了句“爹”，他一口血噴在門框上——原是連日奔波染了肺癆。

孫老摳躺在茅草堆上，手指頭勾著丹娘的衣角："那……那瓦片底下的錢……"

話沒說完又咳出灘黑血。

趙郎中端著藥碗嘆氣："省省力氣吧，肺癆最忌多言。"

"俺不成了……"老摳突然回光返照似的抓住郎中手腕，"你說實話，俺兒真能活？真能長大娶媳婦？"

“能！娶仨都行！”趙一針紅著眼眶哄他，心中為這個愛子如命的老父親深深嘆息。

院外傳來長命的嬉鬧聲，四歲的小娃正騎竹馬："嘚兒駕！爹快看！"

老摳渾濁的眼珠子突然泛起亮光："聽著聲兒……比牛犢還壯實咧！"

話音未落，胳膊就垂了下去，手里還攥著半截紅繩——那是從百家孩童腕上偷來的“壽線”。

丹娘懷里的藥罐"咣當"摔碎，驚飛了檐下的家雀。

出殯那日，王寡婦啐了口：“該！把別人家的福氣都折沒了！”

"要我說，借壽這鬼話……"李嬸壓著嗓子，"指不定真把老摳的命續(xù)給娃兒了！"

只有丹娘轉(zhuǎn)過身去抹淚。

（九）

十年后清明，孫長命跪在荒草叢生的墳前，忽見土里露出半截陶罐。

扒開看竟是當年裝"延壽丹"的罐子，里頭塞著泛黃紙卷：

"兒啊，爹知道八成是騙子……可萬一呢……"

殘破的字跡被雨水泡得模糊，唯有末尾指印殷紅如血。

遠處傳來趙郎中的嘆息："這老倔驢……"

丹娘摩挲著銀鎖："你爹走那日，硬撐著給你編完蟈蟈籠才閉眼……"

背著書箱路過清風觀廢墟時，孫長命特意停下腳步。

當年被他爹砸毀的神像長滿青苔，石縫里鉆出個算卦幡子，上書“鐵口直斷”。

“小公子算一卦？”瘸腿乞丐攔住他，“看您面相，怕是幼年坎坷……”

孫長命摸出三個銅錢：“家父早告誡過，神棍的話不如拿去換燒餅?！?/p>

說著將銅錢拋進功德箱，驚起群鴉亂飛。

徐徐清風里，當年揭穿騙局的趙郎中躺在藤椅上，對學徒念叨："瞧見沒？孫老摳雖愚昧……"

學徒搶話："但父愛如山！"

"山個屁！"老郎中踹翻腳凳，"他那是蠢！要不折騰那些幺蛾子，指不定能多活兩年！"

說著摸出個油紙包，"去！把這鹿茸膏給長命，省得那小子考舉人累趴下……"

紙包上歪歪扭扭寫著"孫老摳寄存"，打開竟是半塊發(fā)霉的麥芽糖——當年"延壽丹"的殘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