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的風(fēng)裹著糧草的霉味。荀彧站在許昌的相府窗前,看著信使快馬加鞭沖出城門,懷里揣著他連夜寫就的《勸進表》—— 那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浸著墨香,也浸著他心頭的血。桌案上的青銅燈盞跳動著幽光,映得 “漢司空” 的官印泛出冷寂的光澤,像塊捂不熱的寒冰。
誰都知道他是曹操的 “子房”。初投曹營時,他穿著素色布袍,在兗州的殘破城樓上為曹操畫策,說 “奉天子以令不臣”,一句話定了曹魏霸業(yè)的根基。后來呂布叛亂,是他死守鄄城,在箭雨中親擂戰(zhàn)鼓;官渡對峙,是他調(diào)度糧草,讓曹操在最艱難時仍能保持軍心。曹操常說 “文若之功,勝似十萬雄師”,可只有荀彧自己清楚,那些奇謀妙計的盡頭,始終站著個模糊的漢獻帝影子。
他的謀略里藏著漢臣的底線。曹操想稱魏公時,他在朝堂上據(jù)理力爭,說 “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曹操要受九錫時,他把封賞的詔書壓在案頭,三日不發(fā)。董昭等人罵他 “食曹祿,懷漢心”,他卻撫摸著案上的《春秋》笑:“食祿者當(dāng)思報國,我報的,從來是大漢的國?!?那時他鬢角已生白發(fā),可眼里的光,仍像初見漢獻帝時那樣清澈。
最痛的不是政見不合,是看著知己變成陌路。曹操在銅雀臺宴飲,命諸子賦詩,詩里滿是 “天命在魏” 的得意。荀彧坐在角落,看著觥籌交錯的熱鬧,忽然想起當(dāng)年兩人在兗州草廬里對飲,曹操說 “若天命在我,我愿為周文王”,他接道 “愿明公不負此言”。那時的月光真好,照得兩人的影子挨得很近,不像如今,隔著滿座的歌姬與喧囂,像隔了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送來空食盒的那天,許昌下著入冬的第一場雪。信使說 “魏王賜食”,他打開一看,里面空空如也。荀彧對著空盒坐了整夜,燈油燃盡時,他忽然明白了曹操的意思 —— 漢祚已空,你這漢臣,還能吃誰的俸祿?他想起年輕時舉孝廉入仕,父親在城門口送他,說 “文若切記,為官當(dāng)守本心”。如今本心還在,可這天下,早已容不下這份本心了。
他服毒自盡時,手里攥著漢獻帝賜的玉佩。玉上刻著 “忠貞” 二字,被他的指溫焐得發(fā)燙。消息傳到鄴城,曹操正在審閱南征的軍報,聞言只是頓了頓筆,墨滴在 “孫權(quán)” 二字上暈開,像朵黑色的花。后來他再也沒提過稱孤道寡的事,只是在銅雀臺的角落里,多了個空置的席位,桌上的酒杯永遠斟滿,卻再沒人動過。
荀彧的墓在許昌城南,墳頭長滿了艾草。有個老書生常來灑酒,說 “文若啊,你看這天下,終究成了魏的天下”。風(fēng)吹過墳頭的草,發(fā)出沙沙的響,像在回應(yīng),又像在嘆息。其實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只是沒想到,自己會成為那個被獻祭的祭品 —— 用一命提醒世人,這亂世里,曾有過不肯折腰的漢臣。
多年后曹丕稱帝,追贈荀彧為 “太尉”??蛇@份遲來的榮寵,哪抵得上他自盡前那口帶著苦澀的嘆息?他為曹操謀劃了一生,卻在最后時刻,用死亡劃清了漢臣與魏臣的界限。就像他當(dāng)年在官渡堅守的鄄城,明知守不住,卻還是要守,只為心里那點不肯熄滅的光。
如今許昌的漢魏故城遺址上,還能找到相府的殘磚。磚上的青苔里,仿佛還能看見那個白發(fā)老人,對著空食盒落淚,淚水落在磚縫里,長出株倔強的野草。這草不知枯榮了多少回,卻總在春天冒出新芽,像在重復(fù)那個漢臣最后的堅守 —— 有些東西,比性命更重要;有些底線,死也不能破。
夕陽西下,故城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遠處的洛水靜靜流淌,像條沉默的歷史長河。荀彧的名字早已被浪花淘洗得模糊,可每當(dāng)有人說起 “王佐之才”,說起 “漢臣風(fēng)骨”,總會想起那個在空食盒前獨坐的身影,想起他用生命證明的真理:這世上最鋒利的不是權(quán)謀,是堅守;最動人的不是功業(yè),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
風(fēng)穿過殘垣,發(fā)出嗚嗚的響,像在重復(fù)那句沒說出口的話:“漢祚雖終,臣節(jié)不虧。” 而那口咽在喉頭的氣,終究成了三國時代最沉重的嘆息,在歷史的風(fēng)里,吹了千年,還帶著淡淡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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