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尷尬的老三

我的媽媽出生在甘肅的一個農(nóng)村。作為家里的第三個女兒，她的出生并不是驚喜，而是第三次希望落空。姥姥有六個孩子，唯一的兒子排行老四。

一直以來，我并未對媽媽的原生家庭有所關(guān)注。直到這次過年回家，我才意識到作為老三的媽媽處境是如何尷尬。

她既不像大姨那樣有做姐姐的責(zé)任與話語權(quán)，又沒有二姨的潑辣，更沒有小姨和舅舅的受寵。她有的，只是從小到大被忽視的隱傷。

過年時，媽媽準(zhǔn)備請全家人吃飯，說是過年團聚。酒過三巡，大家開始閑聊，姥姥說起多年前帶大幾個孩子的種種趣事。

我聽不太懂姥姥的方言，但我聽得出她在說我媽從小脾氣火爆，不合群。

大家笑作一團，憋紅了臉搶著說話。我媽坐在我身邊，輕輕地說了一句不知給誰聽的話：“那我是第三個，沒人關(guān)心我啊?！?/p>

那句話輕飄飄的，如鳥羽一般被飯桌上熱鬧的酒氣吹走，卻落進我心里，惹出酸澀的波瀾。

直到聽到這句話，我才意識到已經(jīng)55歲的媽媽對自己的童年其實不是鈍拙無感，而是選擇用刻意回避的方式保護自己。

關(guān)于媽媽的童年，我聽到過最多的片段就是小時候她和大姨、二姨三個人，輪流操持一大家子的飲食起居。一說起這個，她就眼睛放光，音量也變大不少：“你大姨和二姨揪的面片兒可沒我的薄，她倆飯不是做多了就是做少了，我每次做完都剛剛好，味道還好，你姥姥姥爺都說老三做得好?！?/p>

老三的好有口皆碑。人人說起老三都是做事麻利、古道熱腸、為人正直，唯一的不好就是脾氣太大、太急?？磩e人做家務(wù)沒自己麻利，她會上手把人拽到一邊，自己擼起袖子干。初中時家里條件不好，她主動提出去打工，嘴上卻說著是自己早早沒了學(xué)習(xí)的心思。

但就是這樣一個過早扛起家庭重?fù)?dān)又被忽略的三女兒，給了我生命中最熱切的注視與希望。她從不追問我的感情，不逼我做不想做的事，從小到大都讓我自己拿主意。若我有些“離經(jīng)叛道”的想法，她也只一句“只要你開心健康就好”。那些她從未獲得過的自由和尊重，她盡數(shù)傾注給了我。

02

眼影舊時光

時間回到1995年，老三結(jié)婚了。聽說她嫁得不錯，在那個中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時代，她的老公因為頭腦靈光趕上了一班快車。

她意氣風(fēng)發(fā)，早早戴上了兩萬元的大鉆戒；大哥大挎在腰間，每天夾著一個皮包，出入飯館和自家的鋪面。老三也有了新的名字——“趙姐”，以及一個新身份—全職家庭主婦。

只是偶有聽聞，“趙姐”的老公脾氣不好，兩人經(jīng)常斗嘴吵架，甚至大打出手。

千禧年前后的“趙姐”是追趕潮流的弄潮兒，閃著亮片的藍(lán)色眼影，現(xiàn)在都很少見到的紫色睫毛膏，我都在她年輕的臉上見過。當(dāng)然，我也見過她蹙起的川字紋、文眉后的紅腫、和父親爭吵后哭腫的眼泡、喝醉后的大笑。

周末，“趙姐”喜歡和我去菜市場一起買菜。我很害怕跟她去買菜，因為她砍價的樣子總像在吵架。

有驚無險地買完菜回家后，她會打開錄音機讓我聽英文磁帶。雖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她敏銳地察覺到，讓我學(xué)好英語似乎是一件對未來很有好處的事。

有時候，她也會放王菲和那英合唱的《相約1998》。我被勒令“待在床上不許亂跑”。這樣，她就可以全身心專注地耕耘她的家務(wù)事業(yè)了。

獨立生活后，我也學(xué)著她的樣子，給自己收拾出一間窗明幾凈的屋子，讓好聞的氣味和流行的音樂包裹住我，像回到她的懷抱。

看似平靜安穩(wěn)的生活在2009年發(fā)生了改變?！摆w姐”丈夫的生意難以維系，從外地灰頭土臉地回了家，也把做生意時被人恭維吹捧后愈發(fā)膨脹的自負(fù)帶回了家，劈頭蓋臉地砸在她身上。

“趙姐”的眼皮上已經(jīng)沒有了閃著亮片的藍(lán)色眼影，連帶著眼神也黯淡了下去。

03

職場新人生

在丈夫回家待業(yè)后的第二年，“趙姐”選擇重新出去工作。在朋友的介紹下，她重返職場，第一份工作是某個紙巾品牌的銷售。

我到現(xiàn)在都忘不了“趙姐”第一天去上班回家后發(fā)生的事。她坐在飯桌邊語氣羞赧地說著這一天做了什么，認(rèn)識了新領(lǐng)導(dǎo)、新同事，了解工作職責(zé)，大致的流程……

最后，她放低了聲音說：“唉，快下班的時候，他們跟我說，讓我下班前把辦公室的地掃了。我知道大家都要掃地，但我30多歲了，還要給人掃地，心里就難受得很啊……”

說著說著，“趙姐”的眼睛就紅了，掉下幾滴淚珠。

尷尬心碎的氣氛在飯桌上發(fā)酵，我說著“都這樣的呀，適應(yīng)就好了，也不是天天要你掃地”的蒼白話語，不知道她有沒有被安慰到。

后來“趙姐”自己擦干了眼淚，補了一句：“不過我心里挺開心的，以后就賺錢了。吃飯吧?！?/p>

“趙姐”勇敢地站出來打碎了空氣里的尷尬，從盤子里夾起自己過去在家庭里受到的屈辱和零散的自尊，一片片吞進肚。她堅韌的身體逐年回歸完整。

“趙姐”的聰慧熱情、正直大方也成功地讓她在職場里贏得了同事和領(lǐng)導(dǎo)的尊重，業(yè)績一天天地好了起來。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神重新煥發(fā)出了光彩。

后來，“趙姐”開了家政公司，租了一個辦公室，還同時跑著保險業(yè)務(wù)。保險公司每年公費旅游的機會很多，我在外地工作，疲憊的時候刷到她在昆明、桂林、張掖和同事一起拍的旅游照，瞬間覺得自己也跟著一起輕松起來了。

比起那個涂抹藍(lán)色眼影的年輕女人，如今的“趙姐”多了一些皺紋，但眼神越發(fā)清澈堅定了。

今年過年回家，我問“趙姐”身體還吃得消嗎、工作會不會很累。她回答說：“我現(xiàn)在好得很，沒事跟你爸遛遛彎兒，也有自己的事情忙，每天心里都很踏實?！?/p>

她用自己的人生向我反復(fù)證明，路是自己走出來的。一個人有多大的決心自我重塑，就有多大的可能收獲生命寶貴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