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誰？” 門后傳來一句沙啞的詢問。

當看清那張臉時，林曉茹如遭雷擊，所有準備好的說辭都化為一句夾雜著震驚和荒謬的驚問： “怎……怎么會是你？”

父親臨終前托付的那個驚天秘密，竟以一種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她面前轟然揭開。

01

林曉茹的人生，就像她辦公桌上那杯喝了一半、已經(jīng)涼透了的咖啡，有點苦，還帶著點怎么也咽不下去的澀。

三十八歲，不好不壞的年紀，在一家不大不小的物流公司當個部門主管，手底下管著十幾個咋咋呼呼的裝卸工和幾個油腔滑調(diào)的司機。

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在一張張貨運單和一陣陣催命似的電話鈴聲中來回奔波，像個陀螺一樣，被現(xiàn)實的鞭子抽得停不下來。

公司的老板是個精明到骨子里的中年男人，最擅長的就是在會議上畫大餅，然后把實現(xiàn)大餅的壓力，不偏不倚地全壓在林曉茹這種中層管理者的肩膀上。

就在昨天，一個大客戶因為一批貨延誤了半天，指著她的鼻子罵了足足十分鐘，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她的臉上。

林曉茹只是站在那里，臉上掛著職業(yè)性的微笑，心里卻早已把對方罵了千百遍。

她不能發(fā)火，更不能辭職，因為她需要這份不好不壞的工作，需要這份不高不低的薪水。

她需要錢，為自己，更為躺在醫(yī)院里的父親。

她的父親，林建國，一個在鋼鐵廠干了一輩子的老工人，脾氣就像他打了一輩子交道的鋼板，又臭又硬。

自從母親五年前因病去世，父親的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

半年前，老爺子在家里毫無征兆地中風(fēng)了，雖然搶救了回來，但右半邊身子卻徹底沒了知覺，只能癱在床上，連話都說不清楚。

從此，醫(yī)院就成了林曉茹除了公司之外，去得最勤的地方。

每天下班，她都會提著保溫飯盒，穿過大半個城市，去醫(yī)院給父親喂飯、擦身，聽他含糊不清地發(fā)著那些誰也聽不懂的牢騷。

她和父親的關(guān)系，談不上多親密，甚至可以說有些疏遠。

林建國是個典型的中國式父親，沉默寡言，吝于表達，一輩子沒對她說過幾句軟話。

林曉茹的記憶里，童年和少年時代，充斥著父親嚴厲的呵斥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考上了大學(xué)，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知道了”。

她第一次帶男朋友回家，他從頭到尾沒給過一個好臉色。

她后來分手了，自己躲在房間里哭，他只是在門外重重地嘆了口氣。

父女倆就像兩只刺猬，想要靠近，卻又害怕傷害到對方，只能隔著一段尷尬的距離，默默地對峙著。

直到母親去世，父親病倒，林曉茹才猛然發(fā)現(xiàn)，這世上，她只剩下這個硬邦邦的老頭子了。

她扛起了所有的責任，醫(yī)療費、護理費，像一座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不敢病，不敢倒，更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絲毫的脆弱。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也曾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看著窗外城市的萬家燈火，感到一陣陣蝕骨的孤獨。

她有時候會想，如果父親能像別人的爸爸那樣，跟她說幾句貼心話，哪怕只是問一句“累不累”，她或許都能覺得，自己扛著的這一切，沒有那么辛苦。

但她知道，這只是奢望。

林建國，是不會說那種話的。

02

一場秋雨過后，城市的空氣里帶著一股濕冷的寒意。

林曉茹剛處理完一個棘手的客戶投訴，手機就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屏幕上跳動著醫(yī)院的電話號碼。

她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她。

“喂，是林建國先生的家屬嗎？請您馬上來一趟醫(yī)院，病人的情況……不太好?！彪娫捘穷^，護士的聲音冷靜而急促。

林曉茹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跟老板請的假，怎么沖出辦公室，怎么在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的。

車窗外，街景飛速地向后倒退，模糊成一片片光怪陸離的色塊。

林曉茹的雙手緊緊攥在一起，指甲深深地陷進肉里，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她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爸，你可千萬不能有事。

趕到醫(yī)院，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消毒水味，冰冷，且充滿了絕望。

父親的病房外，已經(jīng)圍了幾個醫(yī)生和護士，氣氛凝重得像一塊鉛。

主治醫(yī)生看到她，摘下口罩，臉色沉重地搖了搖頭：“林女士，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病人的生命體征正在快速消失，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林曉茹只覺得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她扶著冰冷的墻壁，一步一步，艱難地挪進了病房。

病床上，林建國躺在那里，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心電監(jiān)護儀上那條代表生命起伏的曲線，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平緩，發(fā)出刺耳而單調(diào)的警報聲。

他瘦得脫了相，眼窩深陷，皮膚像一張干枯的舊報紙，緊緊地貼在骨頭上。

那個曾經(jīng)能用一巴掌把她打哭的、硬朗如鐵的男人，如今虛弱得像一根隨時都會被風(fēng)吹斷的枯枝。

林曉茹跪倒在床邊，握住父親那只冰冷而布滿老年斑的手，淚水終于決堤。

“爸……爸……”她哽咽著，一個字都說不完整。

或許是聽到了女兒的聲音，林建國那雙一直緊閉的眼睛，竟然奇跡般地，緩緩睜開了一絲縫隙。

他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zhuǎn)動著，似乎在尋找著什么。

他的嘴唇翕動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像一臺破舊的風(fēng)箱在拼命地拉扯。

“水……”一個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音節(jié)，從他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林曉茹連忙用棉簽蘸了水，小心翼翼地濕潤著他干裂的嘴唇。

父親的眼神里，似乎恢復(fù)了一點點神采。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另一只稍微能動的手，顫顫巍巍地指向床頭柜上那個他用了幾十年的、掉漆的鐵皮餅干盒。

“那……拿……”他又擠出了一個字。

林曉茹不明所以，但還是聽話地打開了那個鐵皮盒子。

盒子里沒有餅干，只有幾張泛黃的老照片，一枚生了銹的勞動獎?wù)?，還有……一本巴掌大小、封面已經(jīng)磨損得看不清字跡的舊筆記本。

“給……你……”父親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本筆記本，眼神里充滿了復(fù)雜的情緒，有愧疚，有不甘，還有一絲……懇求。

林曉t茹將筆記本拿到他面前。

林建國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抬起手指，重重地敲了敲筆記本的封面。

然后，他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使命，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

他的目光開始渙散，呼吸也變得越來越微弱。

他看著林曉茹，嘴唇還在無聲地動著。

林曉茹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才勉強分辨出那幾個斷斷續(xù)續(xù)的音節(jié)。

“找……到……他……”

“替……我……說……對……不……起……”

“我……的……兒……子……”

兒子？

林曉茹的腦子徹底懵了。

她是個獨生女，父親哪來的兒子？

不等她再問，心電監(jiān)護儀上那條曾經(jīng)起伏的曲線，突然變成了一條冰冷的直線，發(fā)出一陣尖銳而綿長的蜂鳴。

林建國，走了。

帶著他一生的秘密，和最后的囑托，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03

父親的葬禮，辦得簡單而冷清。

林建國生前沒什么朋友，工廠里的老同事們，死的死，散的散，也沒剩下幾個了。

林曉茹按照他的遺愿，沒有搞什么追悼會，只是簡單地火化，然后將骨灰安葬在了母親的墓地旁邊。

從頭到尾，都是她一個人在操辦。

她像一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人，冷靜地處理著所有的事情，簽字、繳費、聯(lián)系殯儀館、挑選墓地……

她沒有哭，甚至沒有流一滴眼淚。

不是不悲傷，而是巨大的茫然和父親臨終前那幾句沒頭沒尾的話，讓她整個人都處在一種麻木的狀態(tài)。

直到把父親的骨灰盒親手放入冰冷的墓穴，看著墓碑上父親那張嚴肅的黑白照片時，積壓了許久的情緒才如同山洪一樣，轟然爆發(fā)。

她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

她恨父親的固執(zhí)，恨他的沉默，更恨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扔給她一個如此沉重而荒唐的秘密。

兒子？

他怎么會有一個兒子？

是和誰生的？什么時候的事？為什么她和母親一輩子都被蒙在鼓里？

無數(shù)個問題，像一團亂麻，在林曉茹的腦子里攪成一團。

回到那個已經(jīng)徹底空蕩下來的家里，看著父親房間里那些熟悉的陳設(shè)，聞著空氣中那股尚未完全散去的、屬于父親的獨有的味道，林曉茹的心又一次被揪緊了。

她坐在父親的床沿，拿出了那本被父親視若珍寶的舊筆記本。

筆記本的紙張已經(jīng)嚴重泛黃，邊角都起了毛邊，散發(fā)著一股陳舊的霉味。

她顫抖著手，翻開了第一頁。

里面沒有長篇大論的日記，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記錄，字跡是父親那手剛勁有力的鋼筆字。

“一九八七年，三月五日，雨。初見。”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九日，晴。她說她喜歡吃巷口那家的餛飩?！?/p>

“一九八八年，一月十日，雪。她要走了?！?/p>

寥寥數(shù)語，卻勾勒出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

林曉茹的心跳得厲害，她繼續(xù)向后翻。

后面的記錄，變得斷斷續(xù)續(xù)，時間跨度也很大。

“一九八九年，八月三日。我收到了一封信，她說，是個男孩?！?/p>

“一九九五年，十月一日。我偷偷去看了他一眼，他長得……很像她?！?/p>

“二零零一年，九月十日。他上學(xué)了，我給他寄了學(xué)費?！?/p>

“二零一零年，七月二十日。我不敢去見他，我怕他問我，我是誰。”

林曉茹一頁一頁地翻著，手抖得越來越厲害。

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

父親在外面，真的有一個兒子。

一個她從未聽說過的，同父異母的弟弟。

她不知道自己是該憤怒，還是該悲哀。

憤怒父親對母親的背叛，悲哀他一個人背負著這個秘密，痛苦了這么多年。

她合上筆記本，心情復(fù)雜到了極點。

在筆記本的最后一頁，夾著一張被撫平了無數(shù)次、已經(jīng)起了褶皺的信紙。

信紙上，只有一個地址，字跡娟秀，應(yīng)該是一個女人的手筆。

地址是城南的一處老舊居民區(qū)，一個林曉茹從未聽說過的地方。

下面，還有一行父親后來補上去的小字：“江河。他叫江河?！?/p>

江河。

這就是那個素未謀面的弟弟的名字。

林曉茹拿著那張薄薄的信紙，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呆坐了整整一個晚上。

去，還是不去？

理智告訴她，這是父親的私事，是上一輩的恩怨，她沒有必要去趟這趟渾水，就讓這個秘密，隨著父親的離去，永遠地塵封。

但情感上，父親臨終前那雙充滿懇求的眼睛，和那句“對不起”，卻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

那是一個父親，對另一個兒子，一輩子的虧欠。

她作為他唯一的女兒，似乎有責任，替他去了結(jié)這樁心事。

04

最終，林曉茹還是決定去一趟。

不為別的，只為給父親一個交代，也給自己一個答案。

她按照地址，坐著吱吱呀呀的公交車，穿過了大半個城市，來到了城南那片傳說中的老舊居民區(qū)。

這里和她居住的那個有著電梯和物業(yè)的小區(qū)，簡直是兩個世界。

低矮的筒子樓擠在一起，墻皮大片大片地剝落，露出里面斑駁的紅磚。

狹窄的巷子里，晾衣繩拉得像蜘蛛網(wǎng)一樣，上面掛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水滴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石板路上。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腐朽，夾雜著各種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復(fù)雜氣味。

林曉茹皺了皺眉，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實在無法想象，自己的父親，會和這樣一個地方，產(chǎn)生什么交集。

她捏著那張地址，在一棟棟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樓房之間，艱難地尋找著。

問了幾個在巷口下棋的老大爺，才終于找到了那個門牌號。

那是一棟筒子樓的二樓，樓梯又黑又窄，扶手上積滿了厚厚的灰塵。

每走一步，腳下的水泥臺階都會發(fā)出空洞的聲響。

站在那扇斑駁的、漆皮已經(jīng)脫落得差不多的木門前，林曉茹的心，毫無征兆地狂跳起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反復(fù)在心里演練著準備好的開場白。

“你好，請問江河在家嗎？”

“你好，我叫林曉茹，是林建國……的女兒。”

“你好，我受人之托，來找一個人……”

哪一種聽起來，都不那么突兀，不那么像來找茬的。

她抬起手，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輕輕地敲了敲門。

“咚，咚，咚?！?/p>

聲音在安靜的樓道里，顯得格外清晰。

里面沒有任何回應(yīng)。

林曉茹以為屋里沒人，正準備轉(zhuǎn)身離開，門內(nèi)卻傳來一陣拖沓的腳步聲。

緊接著，“吱呀”一聲，那扇老舊的木門，被從里面拉開了一道縫。

一股混雜著煙味和一絲淡淡的汗味的、屬于男性的氣息，從門縫里撲面而來。

林曉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抬起頭。

門后，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逆著光，看不清臉。

“你找誰？”一個有些沙啞、帶著一絲不耐煩的男人聲音響了起來。

這個聲音……

林曉茹覺得有些莫名的耳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聽過。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你好，我找江河?！?/p>

門里的人似乎愣了一下，然后，他將門又拉開了一些。

隨著光線照亮他，那張臉，也終于完整地呈現(xiàn)在了林曉茹的面前。

在看清這張臉的瞬間，時間仿佛靜止了。

她怎么會不認識這張臉？

那個她父親虧欠了一輩子的，她那個素未謀面的，同父異母的弟弟，竟然……竟然是他？！

林曉茹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整個人如同被雷電擊中，僵在了原地。

那些在路上準備了一肚子的開場白，在這一刻，全都化成了齏粉，被風(fēng)吹得無影無蹤。

她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嘴唇劇烈地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完整的音節(jié)，只有一絲夾雜著極度震驚和荒謬的氣音，從喉嚨里擠了出來。

“怎……怎么……會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