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四年臘月,蓋了將近三年的宮殿與道觀終于竣工了。
國庫虧空多年,為了籌齊蓋這“兩宮兩觀”的錢,這幾年嘉靖可謂是煞費苦心。尤其是要最后那筆300萬的工程款,嘉靖不惜拿自己的兒孫去威脅內(nèi)閣,這才逼得內(nèi)閣連連退步——
戰(zhàn)事暫且只守不攻,官員的俸祿再拖上一拖,至于百姓更得苦一苦,一切為了君父,為了君父的一切……
就在內(nèi)閣和六部九卿的大臣躲在內(nèi)閣值房里給嘉靖撰寫青詞賀表之時,品級不高的京官們領到了拖欠半年多的俸祿:
兩斗米,兩升胡椒,十吊銅錢。
一時間群臣激憤,在李清源的鼓動下,紛紛決定上奏疏參內(nèi)閣。
由此引來了——
西苑禁門外,陳洪鞭打百官;御駕遷宮,嘉靖暗藏圣旨……
嘉靖冷眼旁觀,百官慘遭毒打
當初,內(nèi)閣為給嘉靖籌齊300萬的工程款,曾開過一次小范圍的內(nèi)部會議。
會議上,未入閣的戶部尚書趙貞吉為解老師之困(討徐階歡心),解君父之憂(拍嘉靖馬屁),當場拍板從戶部申報的款項里省下60萬兩給嘉靖。
當時戶所申報的款項中包括哪些內(nèi)容——
① 給受災的省份以及征稅過重的省份,撥款救濟。
② 給拖欠俸祿的官員,補發(fā)工資。
在御前,趙貞吉把胸脯拍得梆梆響,告訴嘉靖:
“歷來天之道是損有余補不足。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也有富庶的省份。戶部已經(jīng)跟南直隸、浙江還有湖廣行文,叫他們從各自的藩庫里拿出一些余款,或從各自的官倉里撥出一些余糧,接濟受災和征稅過重的省份。這樣,戶部也可撥出六十萬兩款項給工部。”
然而實際情況卻是,事后趙貞吉哪項都沒落實。
不僅沒落實所謂的調(diào)糧賑災救濟,更沒落實答應撥給高拱(吏部尚書)的俸祿——“四品以下的京官補發(fā)一半,四品以下的地方官全部補齊?!?/p>
由此一來——
僅順天府大興、宛平兩縣,就餓殍遍地。而四品以下的京官們所領的俸祿,不僅無法過年,連之前買糧借下的欠款都無法償還。
戶部領俸處,李清源振臂高呼:
“五月抄了他們一些人的家,折成白銀有千萬兩之巨!北邊抗擊韃靼、南邊抗擊倭寇,沒有軍餉,那么多災民流民無錢安撫!徐階、李春芳、高拱、趙貞吉這些內(nèi)閣閣員在干什么?六部九卿的堂官都在干什么?在這里為了我們個人不能過年鬧事,這個官不當也罷!
“要爭就為我大明朝的國事爭,為天下的百姓爭!欠俸我們不爭了,過不了年也死不了人!找內(nèi)閣去,問問他們,還管不管大明的社稷,管不管天下蒼生!”
在場群臣,應者云集。
嘉靖是否知道群臣要鬧事?
知道!
大明朝最厲害的莫過于情報組織、特務機構(gòu)——錦衣衛(wèi),嘉靖二十年不上朝,卻能知天下事,其善于帝王之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依托于錦衣衛(wèi),掌握著朝中各個官員的動向。
正因為嘉靖知道群臣要鬧事了,于是那一晚,嘉靖非要帶著黃錦去驗收工程。
嘉靖驗收工程只是幌子,觀察馮保也是一時興起,其真實目的,是看內(nèi)閣與陳洪如何處置這些“逆臣”。
群臣一到西苑禁門,就被提刑司大太監(jiān)攔在了門外。
不久,徐階帶領著內(nèi)閣諸員聞訊趕來。
徐階師徒二人“一黑臉一白臉”開始勸群臣回去 ,“白臉”徐階向群臣一再道歉,承認內(nèi)閣的工作沒做好;而“黑臉”趙貞吉則針對李清源提出的指責,一一厲聲反駁。
師徒二人一通配合,卻澆不滅群臣心頭的怒火。
不得已,徐階率領著內(nèi)閣諸員向群臣下跪,懇求群臣莫要驚動嘉靖,不要敗了嘉靖搬新房的興致。
群臣兀自不退!
雙方膠著之際,一直躲在禁門后的陳洪,揮手向早已等候多時的下屬下令:
“都聽好了!沖出去,打!”
一時間西苑禁門外,哀嚎聲不斷。
躲在暗處的嘉靖,冷眼旁觀這一幕,無動于衷。
陪在一側(cè)的黃錦,跪在嘉靖面前,要參陳洪“僭越,未曾請旨,毒打百官”。
嘉靖:“他為何毒打百官?”
黃錦:“百官有錯,無非是對徐閣老他們有所不滿,上個疏也不至于遭這樣的毒手啊?!?/p>
嘉靖冷笑道:
“他們這不是對徐階不滿,也不是對內(nèi)閣不滿。他們這全是沖著朕來的,無非是因為朕蓋了幾座房子想養(yǎng)老。嚴嵩和嚴世蕃在,他們敢這樣!朕用陳洪,就用在一個‘狠’字,要是現(xiàn)在連陳洪都沒有,我大明朝立刻就會翻了天?!?br/>
這就是嘉靖讓呂芳“小杖受,大仗走”的原因。
嚴黨倒了,他需要一個殺伐果斷的人來牽制清流一家獨大,以此來維護他的皇權不受侵犯。而一心想上位的陳洪,就是最佳的人選。
陳洪毒打百官,嘉靖是默許的。甚至可以說,這就是嘉靖對陳洪的一個考驗,考驗陳洪的野心是不是足夠大,考驗陳洪能不能成為他的一把刀。
對于陳洪這次冷酷無情又心狠手辣的表現(xiàn),嘉靖很滿意!
一道事先準備好的圣旨
在嘉靖的心中,那“兩宮兩殿”就是皇權的象征——
象征著他是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的太陽,是天下所有臣民的君父。既為君父,他自然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整個天下的臣民,在必要時刻,都應當為君父之憂而憂。
那些直接或間接阻止他修宮修觀的人,無論出發(fā)點為何,僅憑不解君父之憂這一點,就足以認定:其不忠,不孝!
這就是嘉靖的想法。
想法終歸只是想法,這是對內(nèi)的,對于嘉靖自己來說的。
對外,這位始終自我標榜漢文帝,將二十余年不上朝粉飾為“無為而治”的嘉靖帝,最在意的便是自己的“圣名”。
嘉靖最不能接受的事——便是在《實錄》記載中,他是一位昏庸的皇帝。
平生做盡荒唐事,偏要丹青留圣名。
怎么辦?
嘉靖只能苦練“甩鍋”之技,這自然也是嘉靖多年所磨練的帝王之術中的一部分。
而接下來,在毒打了百官之后,嘉靖若想“干干凈凈”地搬進新家,勢必要搞點事情。
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初五,這一夜是欽天監(jiān)為嘉靖御駕遷居選擇的吉時,定在酉時末刻。
如同當年嘉靖陪裕王妃演戲——喜得血經(jīng)一樣,每遇大事,嘉靖總要大操大辦一番,一到這時,就要求所有臣子上獻賀表。
血經(jīng)那一次,沒上賀表的是嚴黨一眾。
而這一次,沒上賀表的卻是清流——不久之前,在西苑禁門外慘遭毒打的群臣。
作為嘉靖的核心手下,其所需具備的基本技能,便是“會當媳婦,兩頭瞞”,當了多年次輔,如今又當上首輔的徐階,自然深喑此道。
徐階與黃錦私下一番商量,一心只為嘉靖好的黃錦,立馬答應配合徐階。
于是,當嘉靖見賀表不多,發(fā)問:
“賀表都在這兒了?再也沒有了?”
黃錦立馬回道:
“奴婢糊涂,只記著吉時起駕,竟將這件事兒給忘了。徐閣老送賀表來的時候,就吩咐奴婢轉(zhuǎn)奏皇上,因擔心每個官員都上一道賀表,太過勞累圣上,就吩咐讓六部九卿部衙各只上一道賀表,既不使主子太過勞累,又表達了我大明所有臣民對主子的一片忠愛之心?!?br/>
如此騙人的鬼話,又豈能騙得平生最愛“裝神弄鬼”的嘉靖,尤其是嘉靖對這其中的緣由,不僅知之甚清,還想借此搞點事情。
嘉靖冷笑著說道:
“每個官員上道奏疏不怕勞累了朕,每個官員上道賀表倒怕勞累了朕?無非是看朕蓋了幾座房子心里不滿,不愿意上賀表罷了。黃錦,徐階用這個話來蒙朕,你也跟著蒙朕?”
也苦得徐階這位首輔,除了日常愛說“皇上圣明”“微臣愚鈍”之外,倒也有識人用人之能。
剛才那番話若非黃錦所說,換成他人,無論是徐階,亦或者是陳洪,嘉靖勢必都會當場翻臉,唯獨黃錦“蠢直”的人,嘉靖輕易不跟其一般見識。
雖不一般見識,但該有的態(tài)度,該有的敲打與警告,嘉靖還是一樣不少。
見嘉靖識破了一切,黃錦立馬跪倒,仍嘗試著挽回局面。
奈何嘉靖盤坐在地,雙眼一瞪,陰陽怪氣地念起了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br/>
杜甫所內(nèi)斂的是憂國憂民的情懷,而此時嘉靖心中所藏的卻是滔天的怒火。
在這其中,嘉靖念漏了一句話:“風雨不動安如山
誠然,這句漏掉是極對的。
當時杜甫茅屋被風吹破,群童當面偷其稻草,杜甫心中有焦急,有悲愴,但轉(zhuǎn)念而起的卻是崇高的愿望,在崇高的愿望面前,杜甫面對個人的苦難自會“風雨不動安如山”。
然而,此時的嘉靖卻非如此。
群臣只因其蓋幾間房子就責怪他,指責他只顧個人喜好,不顧百姓死活,對此,嘉靖的心中只有怒火。而在怒火中,嘉靖轉(zhuǎn)念而起的卻是即將出手的“甩鍋”之計。
如此這般,嘉靖此時此刻,又豈會“風雨不動安如山”?
很快,欽天監(jiān)選定的吉時到了,黃錦那哭喪般的臉瞬息擠出了喜悅的笑容,雙手捧起磬杵遞向嘉靖:
“天地吉時良辰,奴婢恭請主子萬歲爺,起駕!”
直等黃錦故意拉長的尾聲,黯滅,大殿再次陷入沉寂。
嘉靖睜開了眼,望向磬杵,緩緩接過,端詳片刻,又將磬杵狠狠擲到地上。
玉石質(zhì)地的磬杵,落地,應聲而碎。
黃錦、陳洪,以及在隔壁大殿等候的六部九卿大臣皆在心中暗叫“不好”。
隨著黃錦“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嘉靖掏出事先準備好的圣旨,遠遠扔到地上:
“出去宣旨!”
而這道“早有預謀”的圣旨,就是嘉靖頂級的“甩鍋”手段。
嘉靖——72個心眼36個轉(zhuǎn)軸
黃錦撿起圣旨,踉蹌地朝一旁大殿走去。
走到內(nèi)閣及六部九卿大臣身前,展開圣旨,顫聲念道:
“朕御極四十有五年矣!敬天修身,臥不過一榻,食不求五味,服不逾八套。紫禁城廣廈千間避而不居,思天下尚有無立錐之民也。故遷居西苑,唯求一修身之所,以避風雨而已?!?br/>
這段圣旨的意思是說:
我嘉靖當皇上當了45年,在這45年里,一直勤儉節(jié)約、愛民如子。
怎么勤儉節(jié)約的?
朕天天敬天修身,睡覺躺一張床;飯食不講花樣,也不求幾盤幾碟,只求吃飽就好;四季的衣服呢,超不過八套。
至于洗一次腳得用一個新刨的松木盆,燒火得用檀香木之類的事,嘉靖選擇性遺忘了。
又怎么愛民如子的呢?
朕坐擁四海,那么多豪宅朕也不去住(至于搬到西苑是因為“壬寅宮變”一事,怕再被人暗殺,嘉靖自然也不會去提),其原因就是覺得天下還有很多百姓沒有居住的地方,因此朕心憂之、念之,就搬到了西苑的破房子,勉強能遮風擋雨就好。
圣旨一開頭,嘉靖就把自己的人設給立穩(wěn)了。
有了這一層鋪墊,嘉靖開始感懷了——
“奈何建一萬壽宮、永壽宮竟遭天下詬病,百官竟無一人上賀表者?且以野有餓殍、官有欠俸,遷怨于朕。朕之德薄一至于斯乎!”
這段圣旨的意思是說:
朕這么一位勤儉節(jié)約、愛民如子的君父,45年來,沒提出過任何個人要求。這一次,朕就想蓋兩所房子,卻遭到百官的抵觸,還用“民有餓殍”和“官有欠奉”來指責朕?
朕就蓋了兩所房子,難道就有這么大的過錯嗎?朕的德性就這么差嗎?百官就這么不恥朕嗎?
嘉靖僅此兩段,“一起一承”,就洗刷了數(shù)十年的過錯,接連給自己立下兩個人設——
一是,明君圣主的人設;
一是,悲情人設。
有毛病嗎?
沒毛??!
畢竟嘉靖是皇上。要非說嘉靖有毛病,就得拿事實去反駁嘉靖的圣旨,反駁圣旨就是“抗旨”,反駁嘉靖就是“欺天”,大臣敢這么做,就是“不忠”“不孝”,甚至有“逼宮”之嫌——受了裕王的暗示,聯(lián)手逼嘉靖退位。
因此,跪著的大臣只能聽著,強忍著心中百感交集的情緒聽著。
嘉靖撇清了自己的責任,給自己樹立了人設就完了嗎?
沒有,這才只是鋪墊。
嘉靖撇清了自己的責任,那如今這種“民有餓殍”“官有欠奉”“國庫虧空”的責任該由誰來承擔呢?
嘉靖得開始“甩鍋”了——
“朕將兩京一十三省百兆臣民托諸爾內(nèi)閣及各部有司,前因嚴嵩父子及其黨羽天下為私貪墨而害民,今爾徐階等大臣舉止無措,踟躕而誤國。”
好了,嘉靖將大明朝國情現(xiàn)狀的大鍋一下子甩給了兩伙人,一伙是曾經(jīng)的嚴黨,一伙是如今的清流。
如此甩鍋合理嗎?
對于嘉靖來說,極為合理。
首先,嘉靖的“主政理念”是學文帝的“無為而治”——《道德經(jīng)》有言:“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這樣的好處便是“為無為,則無不治”。
但實際上,所謂的“無為”,而是遵“規(guī)律”而行,不妄為,不亂為。
在嘉靖的理念中,“無為”就是將自己的活“托付”給大臣去干。
怎么干,就是“各人管好各人的兒子,各人管好各人的弟子”,朝廷就是幾座衙門,各自管好各自的衙門,出了事自己承擔后果。
當這樣的甩手掌柜,嘉靖會有心理負擔么?
沒有,別說嘉靖理解的“無為而治”即是如此,就說官員,食君之祿,管好各人該管的事,也是應該。
由此一來,嘉靖的鍋甩出去了,之前國庫虧空是因為嚴黨把持朝政;如今國庫仍舊虧空則是清流無能。朕作為領導,是沒有的錯的。畢竟朕把天下大事托付給了你們內(nèi)閣與六部九卿。
至此,一起、一承,又一轉(zhuǎn)。
嘉靖的過錯,順理成章地成了他人的過錯。
領導一旦想要甩鍋,能有多么無恥,從此便可見一番。
然而,嘉靖比一般的領導還無恥。
接下來,他又做了兩步——
第一步,將錯推給別人之后,自己再行認錯,由此既體現(xiàn)了自己負責,又加重了他人的過錯: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而已。百官詬朕,朕其病也!民有餓殍,朕其憂也!萬壽宮、永壽宮朕尚忍居之乎?”
這樣一來,所有堆在嘉靖身上的浮言,都成了徐階等一干大臣有錯的明證。
而嘉靖也給自己搬不成新家,找了一個絕妙的臺階——朕不是因為群臣不上賀表,心中有氣,才不搬家的。朕沒有那么小氣。朕不搬家,是因為你們這些大臣無能,讓朕的子民在受苦,朕心不忍,所以才不搬家的。
第二步,過錯推給了別人不算完,爛攤子還得有人來收拾:
“著爾徐階等人會同裕王籌一良策,安我大明,救我百姓。天下一日不安,百姓一日不寧,朕一日不遷居萬壽宮、永壽宮。欽此。”
這段圣旨的言外之意,如今這個爛攤子,你們和裕王去收拾吧。收拾得好,算是彌補了你們以前的過錯,朕既往不咎;若是收拾得不好,導致朕搬不了新家,那么你們就頂著“無能”、“不忠不孝”的罵名吧……
結(jié)語
旨意念罷,黃錦痛哭不已。
黃錦的哭,是奴才蠢直的哭,他是真覺得嘉靖苦。
徐階等內(nèi)閣及六部九卿官員也在哭,他們的哭聲更甚黃錦。
然而,他們的哭卻不是覺得嘉靖苦,而是心中憋了一口氣、一股火,不哭出來,怕把自己憋死。
他們覺得自己太憋屈了!
尤其是徐階,他背著罵名給嘉靖蓋好了宮殿,到了最后,他還成了國庫虧空、民不聊生的罪魁禍首。這一下子,他倒里外不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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