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7月,上海虹橋機場,一位老婦佝僂著身子在人群中搜尋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眼神中既緊張又期待。
就在出口處,臺灣老兵董萬華拖著沉重的行李箱,朝著出口一步步走來,45年未見的夫妻,一見面便淚流滿面。
可這場重逢的背后,不只是親情的涌動,更是一場關(guān)于“是否可以帶她走”的情感試煉。
命運的河流將兩人漂散至不同岸邊,再相聚時,她已為人妻,他也為人父,而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重新開始……
一眼入心
1947年春天,江蘇新化縣城街頭,一家小書店總是人來人往,邵玉華穿著一身淡藍色旗袍,手中拿著那本剛剛翻閱的《紅樓夢》,輕聲問老板。
“請問,這本書還有嗎?”
與此同時,另一道帶著廣東口音的男聲也問出了一樣的話,兩人目光重疊,幾乎在同一刻抬頭相望,泛起層層漣漪。
男子著軍裝,身姿挺拔,眉目清俊,名叫董萬華,那一瞬間,誰都沒說話,卻都悄悄把這段相遇記在了心里。
此后,邵玉華常常光顧那家小書店,總能遇見董萬華,兩人順便聊上幾句,從唐詩宋詞講到《魯迅全集》,仿佛找到了靈魂的共鳴點。
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書和人都是奢侈的存在,邵玉華和董萬華在彼此眼里成了那段日子里最值得依靠的“稀有”。
很快,書店之外也開始有了兩人的身影,他們一起走過新化城的古巷石橋,偶爾也在巷口豆花攤前共嘗一碗熱騰騰的豆腐腦。
邵玉華第一次主動約他,是在新化縣圖書館的石凳旁,董萬華第一次牽起她的手,是在一次小巷散步中,手指輕輕觸碰再也沒有分開。
那年冬末,他們成了夫妻,沒有宴請賓客,沒有三書六禮,只有書店老板和董萬華的戰(zhàn)友見證,兩人許下了“一生一世”的承諾。
不到一年,他們的兒子出生,取名水生,她坐月子時,他抱著孩子在狹小的屋里轉(zhuǎn)圈哄睡,那畫面溫暖如夢。
然而,這場幸福來得太短。
兩個月后,軍部命令下達,董萬華隨部隊南撤,前往鎮(zhèn)江再由水路轉(zhuǎn)運至臺灣,戰(zhàn)事緊迫,他根本沒有機會帶上妻兒,只能在臨別前一遍又一遍地叮囑。
“玉華,一定要讓孩子讀書,將來不靠別人養(yǎng)活。”
他走得那天清晨,天剛蒙蒙亮,邵玉華抱著熟睡的水生站在巷口,望著那抹漸行漸遠的身影遲遲不愿轉(zhuǎn)身,她知道,這一別可能不是幾月,而是數(shù)十年。
天各一方
董萬華被調(diào)往鎮(zhèn)江后,隨著部隊輾轉(zhuǎn)到了廈門,再漂洋過海去了臺灣,從此,兩岸阻隔,音訊全無。
邵玉華一個女人帶著一個還在吃奶的孩子,在戰(zhàn)后百廢待興的中國苦苦謀生,娘家早已敗落,兄嫂冷言冷語,她決定帶著孩子奔赴上海。
在上海,她從最底層做起,給人洗衣做飯,擦地帶孩子,住的是屋檐下的閣樓,吃的是米缸里撿出來的碎米,雙手從嫩白變得粗糙,腳底起繭,牙關(guān)卻從不松動。
她沒有去找尋新生活,也沒有想著重新開始,對她來說,董萬華是她的丈夫,水生是他們的孩子,這段關(guān)系從未結(jié)束,只是被戰(zhàn)爭撕裂。
七年里,她從青春女子熬成了沉默寡言的母親,孩子漸漸長大,學費卻如山壓肩,生活的重擔如同潮水一般不斷吞噬她的意志。
1955年冬天,在鄰居的勸說下,她認識了張燕生,是蘇州河上的船夫,年近四十帶著兩個孩子,還有一個年邁的老母親,是個穩(wěn)重實在的男人。
再婚的決定,她猶豫了很久,最終點頭答應(yīng)了張燕生的提親,只在婚前提了一個要求。
“如果有一天,我丈夫回來了,我會離開你?!?/strong>
“我知道,我同意。”
他們的婚禮沒有彩帶也沒有鞭炮,就是幾道菜和幾杯酒,算是把日子湊合過上了,張燕生對她不薄,對水生更是視如己出,從不曾有半句責怪。
邵玉華對張燕生始終敬重有加,卻從未說過一句“我愛你”,她不期待他的浪漫和溫柔,甚至連一個擁抱都很少有。
“我嫁你,不是因為愛,是因為我沒有辦法了。”
“我懂的。”
在那樣的日子里,她過得不幸福但也不痛苦,心里清楚,有一條小河一直在暗地流淌,通向臺灣,通向那個她等待了一生的人。
情歸何處
1993年7月15日,上海虹橋國際機場,董萬華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久久未動,他不知道她是否還在,是否還等他,但他來了,只因心中有一盞燈從未熄滅。
出口處,一位矮小瘦削的老太太踮著腳朝里面張望,眼神焦灼,嘴唇輕輕顫抖著,不停念叨。
“老董,老董……”
見到董萬華那一刻,邵玉華猛地一頓,眼淚奪眶而出,董萬華一眼就認出了她,即使過了半個世紀,彼此都老去,那張刻在心里的臉,怎么會認不出來?
兩人終于走近,沒有寒暄,她只是輕輕地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董萬華的手抖了幾下,才摸上她的肩膀,眼淚也隨之滑落。
“我回來了。”
隨后,他們直接回了邵玉華的家,那是上海一處老舊的公房,樓道逼仄,墻皮斑駁,打開門的那一瞬,董萬華愣住了,屋里坐著一個比他還顯老的男人。
“這位是……張燕生?!?/strong>
邵玉華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晚飯吃得也是極其尷尬,張燕生不多言,只是默默地往水生碗里夾菜,幾杯酒下肚,董萬華終于開口:
“我……我想帶她走,去臺灣,我能帶她走嗎?”
一句話落下,整個屋子陷入沉寂,張燕生慢慢轉(zhuǎn)過頭,望著窗外那棵早已枯萎的石榴樹,沉默了很久,像是在回憶什么,又像是在告別,最終只是輕聲說了一句。
“你要帶她走,我不攔著,她心里一直有你,我知道?!?/strong>
他沒有發(fā)火也沒有流淚,就像幾十年來默默撐起這個家的樣子,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問題就此解決。
離婚并不是一句“我成全你”就能了結(jié)的,張燕生和邵玉華當年并未正式登記結(jié)婚,想要離婚,先要補辦婚姻登記手續(xù),補完之后又必須面對一樁更大的麻煩,房產(chǎn)問題。
他們住的是單位分配的公房,名義上屬于邵玉華個人,按政策,若要協(xié)議離婚,需要一人一半分配房產(chǎn),房管所回絕了離婚申請。
一時間,原本單純的復(fù)婚愿望,被現(xiàn)實層層包裹,變得復(fù)雜、尷尬、難堪,董萬華眼睜睜看著一次次嘗試失敗。
送別那天,邵玉華和他站在機場候機廳,像45年前那樣,她握著他的手,眼淚不斷滑落,重逢竟如此短暫,團圓又為何如此艱難?
1995年春天,邵玉華與張燕生的離婚手續(xù)終于辦妥,一切阻礙在時間與耐心面前逐一瓦解,不久后,董萬華帶著重新辦好的復(fù)婚材料,從臺灣飛回了大陸。
他們重新成為合法夫妻,沒有婚禮也沒有鮮花,只是一紙紅本和彼此堅定的目光,董萬華輕聲說。
“玉華,我們終于又是兩口子了?!?/strong>
從那以后,他們在臺灣與上海之間來回穿梭,臺灣的日子簡單樸素,兩人住在董萬華兒女的家中,偶爾散步、偶爾做飯,一人看報、一人縫補、兩人說笑。
每年冬春交替之際,他們都會回上海探親,董萬華從不推辭這段奔波旅程,即使早已年邁,即使旅途勞頓。
“她想回家,我就陪她?!?/strong>
他沒有家,早年便是孤兒,長大后四處為家,臺灣對他而言是避風的港灣,而邵玉華的家才是他的根。
他們的日子并不富裕,董萬華退休金不高,來回兩岸的機票對他們而言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但他們從未為此煩惱過。
“咱們能一起過日子就好,吃得簡單點也沒關(guān)系。”
“你人還在,就比什么都值錢。”
他們的情感,不再像年少時那樣轟轟烈烈,卻沉穩(wěn)得如同冬日暖陽,曾經(jīng)的熾熱早已融入日常的柴米油鹽,如今的深情卻更勝當年,因為它穿越了歲月,穿透了世俗。
至于張燕生,在邵玉華復(fù)婚一年后病重,邵玉華知道,這個男人曾默默守護了她幾十年,她不能在這個時候撒手不管。
就這樣,她常常在臺灣與上海之間奔走,一邊照顧董萬華,一邊回上海照顧張燕生,如她對董萬華說的那樣。
“我心是你的,可人情不能欠?!?/strong>
張燕生去世那天,邵玉華站在他的床邊,給他擦洗身體,換上干凈的衣裳,眼角有淚,卻不哭。
“張大哥,謝謝你成全我?!?/strong>
此后,邵玉華終于將全部的生活交給了董萬華,他們從臺灣搬回了上海,靠著董萬華每月幾千元的退休金,過著并不寬裕卻無憂的晚年。
他們最喜歡做的事,便是坐在陽臺上曬太陽,邵玉華做針線活,董萬華看報,陽光灑在他們銀白的發(fā)上,仿佛為這一對遲來的夫妻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
年紀越來越大,身體也一年不如一年,董萬華開始聽不清楚她的話,邵玉華視力模糊,但他們從未因此煩躁。她會一遍遍重復(fù)他說漏聽的話,他會一次次扶她走完每段樓梯。
“你怕死嗎?”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再分開?!?/strong>
“你不想葬在臺灣嗎?”
“她想死在上海,我就跟著她一起,我們不同生,也要同死。”
他們曾被時代撕裂,如今卻用余生縫合了彼此破碎的記憶,45年相思未老,最終化為柴米日常間的深情厚愛。
這段婚姻不再追求轟轟烈烈的浪漫,而是將每一日的陪伴都當作最珍貴的禮物,正如董萬華晚年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余生不長,我要和她一起走到最后?!?/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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