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讓你背的書,都記到狗肚子里去了嗎!”
沙啞而暴躁的呵斥聲,從昏暗的內(nèi)屋傳出,像一把鈍刀子,割在陳克的心上。
窗外,連綿的陰雨已經(jīng)下了三天,潮氣浸透了墻壁,讓這個本就貧苦的家更顯蕭瑟。
母親在灶臺前無聲地嘆了口氣,將鍋里僅剩的一點米湯又多加了一瓢水。
陳克放下手中的書卷,枯黃的書頁早已被翻看得起了毛邊。
他望著窗外煙雨蒙蒙的遠山,那里是他要去的地方,也是他必須跨越的命運。
京城,功名,是父親癱倒在床后唯一的執(zhí)念,也是壓在他身上最沉重的一座山。
01
陳家住在青川縣最偏遠的山坳里,方圓十幾里,只有零星幾戶人家。
這里,天高皇帝遠,貧窮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記。
陳克的父親陳源,年輕時也曾是這山坳里飛出的“金鳳凰”。
他天資聰穎,一路考到鄉(xiāng)試,成了舉人,是全村的希望。
可偏偏在入京會試的路上,一場大病讓他錯過了考期,也擊垮了他的身體和心氣。
回到山坳后,他一病不起,最終癱瘓在床。
曾經(jīng)的意氣風(fēng)發(fā),變成了如今的暴躁和偏執(zhí)。
他將自己未能完成的功名之夢,全部寄托在了兒子陳克的身上。
“我這輩子是廢了,你,必須給我考出去!”
這是陳源對陳克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家里的陳設(shè)簡陋得可憐。
一張桌子,兩條長凳,還有父親躺著的那張硬板床,就是全部的家具。
墻壁被多年的炊煙熏得發(fā)黑,屋頂?shù)目p隙用干草堵著,卻依然擋不住雨水的侵襲。
母親是個沉默寡動的女人,她的愛都藏在了一針一線和一飯一蔬里。
她總是趁著陳克深夜讀書時,悄悄把家里最好的那盞油燈挪到他桌前,燈油是她用撿來的山貨換的。
她會為陳克縫補漿洗早已看不出本色的儒衫,會在他因讀書熬得雙眼通紅時,心疼地端上一碗熱水。
她從不說什么望子成龍的話,只是常??粗鴥鹤酉莸谋秤?,默默地出神。
這個家,就這樣被一個人的執(zhí)念和另一個人的沉默包裹著,所有的希望,都壓在了陳克那副略顯單薄的肩膀上。
02
去歲入冬,寒流來得又早又急。
陳源的咳嗽病犯了,日夜不停,一聲聲都像是要把心肺咳出來。
郎中來看過,說是舊疾加上寒氣入體,得用人參溫補吊著氣。
人參?
這兩個字對陳家來說,不啻于天方夜譚。
母親急得整夜睡不著,偷偷抹了好幾次眼淚。
陳克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一天,第二天,他背著一摞自己抄寫的書籍和幾幅字畫,瞞著父母,一個人走了三十里山路去了鎮(zhèn)上。
他站在鎮(zhèn)口最熱鬧的街角,鋪開一張破布,把自己的心血擺在上面。
一個讀書人,當街叫賣,這在當時是極失顏面的事。
可為了父親的藥,他顧不得了。
他紅著臉,生澀地向過往的行人吆喝。
路人投來的目光,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漠然。
一整個上午,無人問津。
直到午后,一位路過的老秀才,看中了他字里間的風(fēng)骨,嘆了口氣,用遠低于市價的價錢買下了一卷《論語》手抄本。
“后生,字是好字,可惜了?!?/p>
陳克捏著那幾文錢,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
他沒說什么,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用這點錢,加上自己攢了許久的筆墨錢,終于買回了一小根參須。
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
母親看到他手里的藥包,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什么,眼圈立刻就紅了。
陳克把藥遞給母親,自己則疲憊地走進內(nèi)屋,想看看父親。
“你……你到哪里去了?一天沒聽到你的讀書聲!”
陳源的聲音虛弱但嚴厲。
“爹,我去鎮(zhèn)上……”
“鎮(zhèn)上?你去鎮(zhèn)上做什么?你的本分是讀書!是圣賢文章!功名未成,一步都不能踏出書房!你忘了為父是怎么耽誤的嗎!”
陳克買藥的事,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
他看著父親那張因憤怒而漲紅的臉,所有的委屈和疲憊都堵在了喉嚨里。
他默默地退了出來,聽見母親在身后低聲解釋著,又被父親的怒斥打斷。
那一夜,他回到自己的小房間,就著窗外透進的清冷月光,翻開了書。
只是那書上的字,一個個都化作了人影,在眼前晃動,怎么也看不進去了。
03
春闈的日子近了。
陳克收拾好了行囊,里面只有幾件換洗衣物,一方硯臺,幾支禿筆,還有母親連夜給他烙的十幾張干餅。
臨行前,母親將一個縫得密密實實的布包塞進他懷里。
“兒啊,這是娘攢下的幾個銅板,路上用。到了京城,別虧待自己,該吃的吃,該住的住,別累壞了身子?!?/p>
陳克握著那個還有余溫的布包,點了點頭,眼眶發(fā)熱。
內(nèi)屋里,父親的聲音傳來:“記住,不中功名,就別回來見我!”
陳克朝著內(nèi)屋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個頭,然后毅然轉(zhuǎn)身,踏上了通往山外的泥濘小路。
一路風(fēng)餐露宿,他不敢多花一個銅板,餓了就啃一口硬得像石頭的干餅,渴了就喝山泉水。
白天趕路,晚上就借宿在破廟或者好心人的屋檐下,只要有一盞燈,他就會讀書到深夜。
半個多月后,京城的輪廓終于遙遙在望。
只要翻過眼前這片名為“青狐嶺”的山林,就能到達官道,直通京城。
陳克心中一喜,加快了腳步。
可天有不測風(fēng)云。
他剛走進林子深處,天色就猛地陰沉下來。
剛才還晴朗的天空,轉(zhuǎn)瞬間烏云密布,黑壓壓的云層仿佛要塌下來一般。
山林里的鳥叫蟲鳴瞬間消失了。
死一樣的寂靜。
風(fēng)開始在林間呼嘯,帶著一股陰冷的濕氣,吹得樹木發(fā)出“嗚嗚”的怪響,像是有無數(shù)冤魂在哭泣。
陳克心里有些發(fā)毛,他環(huán)顧四周,高大的樹木遮天蔽日,光線昏暗,讓他分不清方向。
“咔嚓!”
一道慘白的閃電劃破天際,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雷鳴。
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瞬間將他淋成了落湯雞。
山路變得濕滑泥濘,他深一腳淺一腳,好幾次都差點滑倒。
周圍的景象在閃電的光亮中,顯得愈發(fā)猙獰。
扭曲的樹影,像是張牙舞爪的鬼怪。
他心中越來越慌,一種莫名的恐懼攫住了他。
他聽說過,這青狐嶺里,有些不干凈的東西。
就在他幾乎要被恐懼吞噬時,一道尖銳而清亮的叫聲,穿透了雨幕和雷聲。
“——嗷!”
是狐貍的叫聲。
這聲音非但沒有讓他更害怕,反而像一根針,瞬間刺破了他心中那張名為恐懼的網(wǎng)。
那聲音里沒有惡意,反而帶著一絲奇特的靈性。
陳克停下腳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多謝狐仙指引,多謝狐仙……”
他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拱手作揖。
在他們山里人的傳說中,有靈性的狐貍是山神的使者,能庇佑行路人。
這聲狐鳴,仿佛一個吉兆,讓他混亂的心安定了下來。
04
陳克順著一股直覺,在雨中摸索著前行。
沒過多久,他果然在山腰處發(fā)現(xiàn)了一座破廟。
廟宇不大,早已破敗不堪。
門板掉了一扇,另一扇也搖搖欲墜。
屋頂?shù)耐咂∠±?,墻壁上布滿了青苔和裂縫。
他推開那扇殘破的門,一股塵封多年的霉味撲面而來。
廟里空空蕩蕩,蛛網(wǎng)遍布。
正中央的供臺上,立著一尊神像,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幾乎看不清本來面目。
陳克放下行囊,雖然又冷又餓,但他還是先走到供臺前。
他用自己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拂去神像上的灰塵。
灰塵散去,神像的模樣顯露出來——竟是一尊人身狐首的雕像,眉眼間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原來是狐仙廟?!?/p>
陳克心中了然,想起了剛才那聲狐鳴,更覺得是冥冥中的庇佑。
他恭恭敬敬地對著狐仙像拜了三拜。
“狐仙在上,學(xué)生陳克,赴京趕考,途經(jīng)此地,遇大雨借寶地暫避。叨擾之處,還望仙君海涵。學(xué)生身無長物,唯有……”
他說著,從行囊里拿出自己僅剩的最后半塊干糧。
這干糧是他準備留到進京前吃的,此刻卻毫不猶豫地掰了一半,工工整整地放在了擦拭干凈的供臺上。
“一點薄禮,不成敬意,望仙君庇佑學(xué)生前路順遂,金榜題名。”
做完這一切,他才找了個漏雨最不嚴重的角落坐下。
雨聲淅瀝,廟外一片漆黑。
他從行囊里取出油燈點燃,昏黃的燈光在小小的破廟里搖曳,驅(qū)散了些許寒意和恐懼。
他拿出那本被雨水浸濕了邊角的書卷,湊在燈下,就著這微弱的光,再次沉浸到了圣賢文章之中。
05
雨聲漸漸小了,變成了溫柔的協(xié)奏曲,敲打在殘破的瓦片上,有一種催人入眠的魔力。
陳克讀得入了神,也讀得疲憊至極。
連日的奔波,精神的緊繃,讓他眼皮越來越沉。
書上的字開始變得模糊,化作一個個跳動的墨點。
他的頭一點一點的,意識在清醒與混沌的邊緣徘徊。
半夢半醒之間,他仿佛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異香,不似花香,也不似熏香,甜美而又勾人。
緊接著,一道輕柔、嫵媚、仿佛貼在他耳邊吹氣的聲音,幽幽響起:
“夫君,快來拜堂?!?/p>
陳克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睛。
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呆住了。
這里哪里還是什么破廟?
四周燭火通明,紅色的紗幔從梁上垂下,地上鋪著華麗的紅毯。
破敗的供臺變成了一張擺滿佳肴美酒的喜宴桌。
而他的面前,站著一位女子。
她身穿一襲繁復(fù)精美的鳳冠霞帔,面容嬌美絕倫,肌膚勝雪,眼波流轉(zhuǎn)間,仿佛能勾走人的魂魄。
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好似映著漫天星辰。
陳克活了十八年,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一時間竟看得癡了。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
身上那件濕透的、滿是泥污的青色儒衫,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成了一身大紅色的新郎喜服,質(zhì)地絲滑,繡著精美的云紋。
這是……在做夢嗎?
那女子見他發(fā)呆,掩嘴輕笑,款款向他走來,那股異香也愈發(fā)濃郁。
“夫君,吉時已到,莫要耽擱了?!?/p>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讓陳克的神智更加恍惚。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仿佛只要她一招手,自己就會跟她走。
他怔怔地望著她那張完美無瑕的臉,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能娶到這樣的仙女,死也值了。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對上女子那雙含笑的美目時,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無征兆地從他的尾椎骨猛然竄上天靈蓋!
眼前這張絕美的臉龐,瞬間與一個可怕的記憶重疊!
陳克的瞳孔驟然收縮,血色從臉上褪得一干二凈,魅惑瞬間被極致的恐懼取代。
他猛地向后踉蹌一步,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尖叫:
“你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