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住,進了這扇門,你就不是你了。”
煙霧繚繞中,一個沙啞的嗓音緩緩說道。
“你只是個擺渡的,燒的也不是尸體,是別人的一輩子。這里面的門道,比你前半輩子見過的所有人情世故都深。”
男人叫陳勇,四十二歲,剛剛失業(yè)。
他看著眼前這座位于瀛州郊區(qū),幾乎與世隔絕的火葬場,煙囪里正冒出灰白色的淡煙,混雜在陰天的濃云里,分不清是煙還是云。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這味道讓他想起了老家冬天燒柴火的灶膛,但又多了一絲說不清的、油膩的腥氣。
為了三倍于市價的工資,為了家里等著交學(xué)費的女兒,他別無選擇。
他不知道,當他踏入這扇門后,他將要面對的,遠不止是死亡的冰冷。
有些規(guī)矩,是血淚寫成的。
01.
陳勇的人生,在四十二歲這年,塌了。
他原是國營紡織廠的車間副主任,勤勤懇懇干了二十年,眼看就能混個正職安穩(wěn)退休。
沒成想,廠子效益滑坡,一紙裁員令下來,他的名字赫然在列。
賠償金少得可憐,老婆的藥費、女兒的學(xué)費、每個月的房貸,像三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一個中年男人,沒學(xué)歷沒技術(shù),在人才市場轉(zhuǎn)悠了一個月,連個保安的活兒都沒找到。
這天晚上,女兒的班主任又打來電話,委婉地提醒該交這學(xué)期的住宿費了。
陳勇掛了電話,一言不發(fā),一個人坐在陽臺上,抽了整整一包煙。
就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發(fā)小王胖子找上了門。
王胖子是做中介的,路子野,什么活兒都敢接。
“勇哥,有個活兒,工資高,就是……地方有點偏?!蓖跖肿訑D眉弄眼,神神秘秘。
“多高?”陳勇眼都沒抬,聲音嘶啞。
“一個月,這個數(shù)?!蓖跖肿由斐鋈种浮?/p>
陳勇的心猛地一顫。
這個工資,比他當副主任時還高。
他立刻來了精神:“什么活兒?再偏我也去!”
王胖子猶豫了一下,壓低了聲音:“瀛州東郊,火葬場,招燒尸工。”
陳勇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勇哥,你別嫌晦氣??!”王胖子趕緊說,“這活兒現(xiàn)在都叫‘生命禮儀師’,正規(guī)單位,五險一金交足!而且現(xiàn)在都用新式爐子,全自動化,人就在外面按個按鈕,輕松得很!就是夜班多,一般人膽小不敢干,所以工資才這么高。”
看著老婆憂愁的臉,想著女兒期盼的眼神,陳勇一咬牙:“干了!”
第二天,王胖子就開著他那輛破面包車,載著陳勇去了瀛州火葬場。
火葬場比陳勇想象的還要破敗,孤零零地立在郊區(qū)盡頭,周圍是大片荒廢的玉米地。
高高的圍墻上,爬滿了枯萎的藤蔓,像一道黑色的天塹。
接待他的是一個姓劉的老頭,人稱劉師傅,是這里的老師傅。
劉師傅六十多歲,瘦得像根竹竿,一雙眼睛卻異常銳利,仿佛能看穿人心。
他上下打量了陳勇一番,沒問他會不會,只問了一句:“怕不怕?”
陳勇挺直了腰桿:“不怕?!?/p>
劉師傅點了點頭,從抽屜里拿出一份合同:“那就行。我們這有我們這的講究,你只要記住,多看,多學(xué),少說話,少打聽。不該你碰的東西別碰,不該你問的事情別問。干好了,錢少不了你的。”
陳勇在那份散發(fā)著淡淡霉味的合同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不知道,他簽下的,遠不止是一份工作契約。
02.
在火葬場工作,比陳勇想象的要復(fù)雜得多。
上班第一天,劉師傅就給他立下了幾條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
“第一,任何時候,都不能直呼逝者的姓名。統(tǒng)一稱呼‘先生’、‘女士’,或者直接叫床號。”劉師傅的表情嚴肅得像是在宣布圣旨。
“第二,推進爐子前,要跟他們說一聲‘請上路’。這是尊重,也是告知。”
“第三,晚上值班,聽到任何奇怪的聲音,只要不發(fā)生在工作區(qū),都當沒聽見。尤其是停尸間那邊。”
劉師傅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總是瞟向院子最深處那棟獨立的、沒有任何窗戶的建筑。
那是火葬場的停尸間和冷庫。
陳勇雖然覺得這些規(guī)矩有些神神叨叨,但為了飯碗,他都一一記下,不敢有絲毫馬虎。
真正開始接觸工作,那種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沖擊,還是讓他差點崩潰。
他第一次跟著劉師傅去冷庫抬尸,那股混合著福爾馬林和腐敗氣息的寒氣,瞬間就鉆進了他的天靈蓋。
冷庫里,一排排的不銹鋼冰柜靜靜地躺著,像無數(shù)個沉默的嘴巴。
劉師傅熟練地拉開一個,里面躺著一個因車禍去世的老人。
陳勇只看了一眼,就感到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跑到外面吐了個天昏地暗。
劉師傅跟了出來,遞給他一瓶水,沒有嘲笑,只是平靜地說:“吐著吐著就習慣了。你得把他們當成一件‘物品’,一件需要你妥善處理的‘物品’。想得太多,這活兒干不長。”
除了這些,還有一些更奇怪的講究。
比如,每次燒完尸,都要用新毛巾沾水,把爐膛擦拭一遍,劉師傅說這叫“凈宅”。
再比如,如果遇到枉死或自殺的,家屬不在場的情況下,要在他們嘴里放一枚硬幣,說是“買路錢”。
陳勇問為什么,劉師傅只是瞥了他一眼:“照做就是了。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p>
火葬場的氛圍總是壓抑的。
白天還好,有家屬的哭聲和哀樂,總算有點人氣。
一到晚上,整個院子就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焚化爐工作時低沉的轟鳴聲,和夜風刮過煙囪發(fā)出的嗚咽,像是有什么東西在低聲哭泣。
陳勇開始失眠,總覺得那股冰冷的腥氣已經(jīng)滲入了自己的骨髓,怎么洗都洗不掉。
03.
日子一天天過去,陳勇漸漸麻木了。
他已經(jīng)可以面不改色地將一具具冰冷的尸體抬上推車,熟練地核對信息,然后按下焚化爐的啟動按鈕。
劉師傅說得對,當他把這一切都當成流水線作業(yè)時,恐懼和惡心就減輕了很多。
但他依舊無法習慣這里的夜晚。
特別是他輪到值夜班,一個人守著空曠的操作大廳時。
大廳正對著停尸間的方向,雖然隔著一個院子,但陳勇總覺得那棟黑漆漆的建筑里,有什么東西在窺視著他。
有一次,下半夜,他正靠在椅子上打盹,突然聽到院子里傳來“啪嗒”一聲輕響。
那聲音很清脆,像是有人踩斷了一根枯樹枝。
陳勇一個激靈就站了起來,抄起手電筒朝窗外照去。
院子里空空蕩蕩,除了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樹影,什么都沒有。
他定了定神,安慰自己是聽錯了,可能是野貓之類的。
可當他準備坐下時,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停尸間那扇緊閉的鐵門,好像……動了一下。
只是一個極快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晃動。
他心臟狂跳,死死地盯著那扇門,大氣都不敢出。
一分鐘,兩分鐘……十分鐘過去了,鐵門紋絲不動,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覺。
第二天,他把這件事跟劉師傅說了。
劉師傅正在擦拭一個骨灰盒,頭也沒抬,淡淡地說道:“跟你說過了,晚上的動靜,別理會。這院子里死人比活人多,有點響動不正常嗎?安心上你的班,拿你的錢?!?/p>
陳勇還想再問,但看到劉師傅那張毫無波瀾的臉,又把話咽了回去。
從那以后,他值夜班時,再也不敢打盹了。
他總是把操作大廳的燈開得雪亮,然后把收音機的聲音調(diào)到最大,用嘈雜的電流聲來對抗那令人窒息的寂靜。
他開始覺得,這個火葬場里,除了死人,或許還藏著別的、活著的秘密。
04.
一個星期三的下午,天氣陰沉得可怕,烏云壓得很低,像是要塌下來一樣。
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駛?cè)肓嘶鹪釄?,車上下來幾個神情肅穆的黑衣人,看穿著打扮,非富即貴。
他們沒有像其他家屬那樣哭天搶地,只是沉默地辦完了所有手續(xù)。
接著,一具蒙著白布的尸體被抬了下來。
陳勇和劉師傅上前接手,當陳勇掀開白布一角,準備核對腳環(huán)上的信息時,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那是一張年輕女孩的臉,大概只有二十歲出頭的樣子。
她的皮膚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沒有一絲瑕疵。
五官精致得如同畫中人,長長的睫毛安靜地垂著,鼻梁高挺,嘴唇是淡淡的櫻花色。
她不像是死了,更像是睡著了。
那份驚人的美麗,與周圍陰森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形成了一種詭異的、令人心悸的沖擊。
陳勇從業(yè)這么久,第一次見到如此“干凈”的尸體。
她身上沒有任何傷痕,神態(tài)安詳,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個甜美的夢。
“看夠了沒有?”劉師傅的聲音突然在旁邊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的嚴厲。
陳勇回過神,趕緊低下頭核對信息。
死亡原因一欄,只寫了兩個字:猝死。
“劉師傅,這……這位女士,是現(xiàn)在就安排火化嗎?”陳勇按照流程問道。
劉師傅沒有立刻回答。
他繞著推車走了一圈,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女孩的尸體,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死人,倒像是在鑒定一件稀世珍寶。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這個……不能馬上燒?!?/p>
陳勇一愣:“為什么?家屬不是都辦完手續(xù)了嗎?”
劉師傅轉(zhuǎn)過頭,深深地看了陳勇一眼,那眼神里有警告,有忌憚,還有一絲陳勇看不懂的恐懼。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每當有這種年輕、漂亮、走得又干凈的女尸送來,都必須在咱們這兒,放上一段時間再燒?!?/p>
05.
劉師傅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錐子,扎進了陳勇的心里。
“放一段時間?為什么?”陳勇忍不住追問,“這是什么規(guī)矩?我怎么沒聽您說過?”
“這不是給活人定的規(guī)矩?!眲煾档哪樕兊卯惓ky看,他揮了揮手,不耐煩地說,“讓你怎么做就怎么做,別問那么多!”
說完,他便不再理會陳勇,親自推著那具女孩的尸體,沒有送去常規(guī)的大冷庫,而是推向了院子最深處、那棟獨立的、沒有任何窗戶的建筑。
那正是陳勇上次聽到異響,感覺鐵門動過的停尸間。
陳勇注意到,劉師傅在打開那扇厚重的鐵門時,動作格外小心,甚至還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老舊的銅鈴,在門口輕輕搖了三下,才推門進去。
那天晚上,陳勇徹底失眠了。
劉師傅的話和那女孩安詳卻詭異的面容,在他腦海里反復(fù)交織。
為什么要放一段時間?
放多久?
又為什么要放在那個獨立的停尸間?
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一股寒氣從脊椎骨升起,讓他渾身發(fā)毛。
他想起那些關(guān)于尸體通靈、陰魂不散的民間傳說,心里一陣陣發(fā)緊。
第二天,他旁敲側(cè)擊地問了火葬場另一個老員工,對方卻諱莫如深,一聽到他提起那個女孩和獨立的停尸間,就臉色大變,連連擺手讓他別再打聽。
越是這樣,陳勇的好奇心就越重,同時,恐懼也像藤蔓一樣,死死地纏繞住了他的心臟。
第三天,輪到陳勇值夜班。
整個火葬場寂靜無聲,只有焚化爐冷卻后發(fā)出的輕微“咔噠”聲。
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陳勇卻毫無睡意。
他坐在操作大廳里,目光無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飄向院子深處那棟漆黑的建筑。
他想起了劉師傅那句“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那個女孩美麗的臉龐,那個神秘的規(guī)矩,像一個巨大的漩渦,把他所有的理智都吸了進去。
終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抄起掛在墻上的那串鑰匙,打開了操作大廳的門,走進了冰冷而空曠的院子。
夜風吹過,讓他打了個哆嗦。
他一步一步,朝著那棟獨立的停尸間走去。
鑰匙串在他手里,發(fā)出一連串清脆又刺耳的碰撞聲。
他站在了那扇厚重的鐵門前。
門上沒有鎖,只有一個冰冷的黃銅把手。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了顫抖的手,握住了那個把手。
就在他的指尖觸碰到冰冷金屬的瞬間,。
一個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從門里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