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ennis Lim
譯者:易二三
校對:覃天
來源:Film Comment
(2025年6月9日)
克里斯蒂安·佩措爾德在電影節(jié)展的圈子里已經(jīng)活躍了近二十五年,并且多次參與柏林、威尼斯電影節(jié)的角逐,但今年是他的作品首次亮相戛納電影節(jié)。
《鏡的第三樂章》入選了戛納電影節(jié)導(dǎo)演雙周單元,這是這位德國導(dǎo)演的第11部長片,也是他與女演員葆拉·貝爾的第四次合作,還是他第N次對經(jīng)典之作《迷魂記》(1958)的致敬——換言之,又是一個充滿糾纏與鏡像的幽靈故事,充斥著古典電影(以及佩措爾德其他作品)的回響, 然而,它又是一個非常神秘的獨立存在。
《鏡的第三樂章》(2025)
與佩措爾德2007年的電影《耶拉》相似,在《鏡的第三樂章》中也是一場車禍引發(fā)了主角的某種恍惚狀態(tài)。在,來自柏林的憂郁鋼琴生勞拉(葆拉·貝爾飾)從一場發(fā)生在德國鄉(xiāng)村的車禍中幸存了下來,而她的男友卻不幸喪生,隨后她闖入了神秘女子貝蒂(巴爾巴拉·奧爾飾)的生活。
貝蒂因不明原因與丈夫理查德(馬蒂亞斯·勃蘭特飾)及在附近一家汽車修理店工作的成年兒子馬克斯(恩諾·特雷布斯飾)分居。在將四個人物重新聚攏在一起的日常家庭生活中,這部簡約、優(yōu)雅、看似簡單的《鏡的第三樂章》揭示了令人不安的裂痕和令人驚訝的情感深度。
在《鏡的第三樂章》首映當(dāng)天,我有幸與佩措爾德見了面——盡管他還在忍受偏頭痛,但心情不錯——我們討論了影片的結(jié)局、開頭以及修補的重要性。
問:《鏡的第三樂章》這一片名取自莫里斯·拉威爾的一首音樂作品。音樂在你構(gòu)思這部電影時扮演了什么角色?
佩措爾德:我最近幾部電影都刻畫了失去感官的人。他們忘記了如何嗅聞、品嘗、看見、聽見,必須重新學(xué)習(xí)這些能力。電影喜歡展現(xiàn)處于某種過程中的角色,而非處于特定情境中的角色,但重新獲得感官的過程正是我感興趣的主題。電影中的音樂——總是來自外部。
它們往往來自一個自以為比角色更了解他們的全知的故事講述者。在我人生的這個階段,我不想將音樂作為超出敘事范圍的配樂使用。我希望看到人們演奏音樂、聆聽音樂,聽到世界的聲音,聽到且看到樹葉間的微風(fēng)。我希望看到他們敞開心扉。
問:我還記得兩年前你在拍攝這部電影之前是如何描述它的,但觀看時我才意識到,你對我只透露了敘事如何展開——大約前15分鐘的部分。我沒想到它會變成一部關(guān)于家庭的電影,這是你之前處理過但近期未涉及的主題。
佩措爾德:是的,這很有趣。你認識巴爾巴拉·奧爾嗎?她扮演了母親這個角色。25年前,她在我的電影《心的居所》(2000)中也演過母親,而我這次想到讓她再次出演母親并非偶然。因為我擁有自己的家庭,所以我通常不愿拍攝關(guān)于家庭的電影。家庭故事可能會太過貼近我現(xiàn)實中的生活。我更傾向于選擇與我不同的人。
《心的居所》(2000)
但在拍攝《紅色天空》(2023)時,有一些場景是多人圍坐在桌旁,有點像《十二怒漢》(1957)中的畫面。在我之前的許多電影中,都只有一個人或兩個人坐在桌旁,采用正反打鏡頭。而在《紅色天空》中,我對這種群體情境非常感興趣:誰愛誰,誰恨誰,所有情緒在同一時刻交織。年輕時,我缺乏拍攝此類場景的技巧,無法同時處理表象與深層。拍完《紅色天空》中的群戲后,讓我拾起了再次拍攝家庭題材的電影的信心。
《紅色天空》(2023)
這是拍電影的獨特之處——可以展現(xiàn)人們在壓力下的狀態(tài)。在《心的居所》中,家庭的壓力來自外部,來自國家。而現(xiàn)在(在《鏡的第三樂章》中),這個家庭的壓力來自內(nèi)部。這是完全不同的。我認為我需要25年時間來思考如何拍攝這樣一部電影。兩年前我在紐約時確實可以跟你講述整個故事,但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如何將它拍出來。
問:所以你是邊拍邊想通該如何拍攝的?我聽說你重拍了結(jié)尾。
佩措爾德: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這么做,而且是在拍攝最后一場戲六個月后。在原版結(jié)尾中,一家人坐在門廊上,突然發(fā)現(xiàn)葆拉·貝爾飾演的角色回來了,她正站在圍欄旁,拖著行李。劇本的最后一句臺詞是:「她打開門,闖入了這家人的生活?!刮曳浅O矚g這句話!
我和剪輯師貝蒂娜·波勒一起看了這場戲,然后我們就知道出了大問題——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我們不能講述一個90分鐘的關(guān)于一個人尋找自我的故事,結(jié)果最后她還是回到了一個女兒的身份!我抑郁了兩個星期。我停止了剪輯,認為這是我一生中拍過的最糟糕的電影。有一點消極的自戀。
電影需要集體智慧,這就是為什么它是世界上最好的藝術(shù)形式。在與葆拉·貝爾和恩諾·特雷布斯討論后,他們也告訴我,「最后一場戲不應(yīng)該是這樣。」然后貝蒂娜說,「好吧,讓我們把這些垃圾都刪掉,改用葆拉在她公寓里的一個畫面?!?/p>
那一刻,我明白了這部電影的主題。它講述了一個家庭如何學(xué)會與創(chuàng)傷共處,以及如何面對有自殺傾向的女兒的缺席。但這些想法在寫作時并未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因為文學(xué)與電影完全不同。在文學(xué)中,你可以用一個浪漫的結(jié)尾句,并為此感到自豪。作為作家,你可以花一整天的時間扯謊。而電影會讓你的謊言無處遁形。
問:從結(jié)尾回到開頭,我對勞拉(葆拉的角色)的塑造感到好奇。你能感覺到這四個角色都在經(jīng)歷某種形式的抑郁。對于那一家三口來說,使他們抑郁的背景信息逐漸清晰,但對勞拉來說從未如此。
佩措爾德:我認為我用來緩解頭痛的藥物——
問:開始起效了嗎?
佩措爾德:是的,就像可卡因一樣(笑)。你知道,我也剪掉了一些開頭的場景。
問:真的嗎?原本的開頭是什么?
佩措爾德:給了勞拉這個角色更多的背景故事。我們看到她待在學(xué)校。她再也彈不了鋼琴了。類似的內(nèi)容大約有五到七分鐘,最后我把它們通通剪掉了,決定從她站在河邊開始。葆拉喜歡這個改動,但她問我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對她說:「在《愛麗絲夢游仙境》中,你對愛麗絲的背景一無所知?!惯@一點非常重要。
讓一個不完美的人,通過故事、與家人的互動,而不是我給她的東西(比如行李)來獲得背景故事。葆拉喜歡這個電影的新開頭,因為它也像我們在《溫蒂妮》(2020)中所采用的方式——她是一個來自水域的生物,想在地球上生活。
《溫蒂妮》(2020)
問:因此,演員們似乎自帶了這些來自其他角色的幽靈般的痕跡。
佩措爾德:是的,比如巴爾巴拉,她在《心的居所》中演過母親。還有馬蒂亞斯·勃蘭特,他在《紅色天空》中飾演編輯——編輯是修補文字的人,而這里他修補的是汽車。這是對我來說另一個重要的主題。這是一句老生常談的話,但我還是要說:我們生活在一個資本主義的世界(笑),所有破損了的東西,我們會都扔掉。如果要修補一樣?xùn)|西,你需要對它懷有敬意。你必須理解引擎、汽車、靈魂和心靈。看看那些老的西部片,其中的角色能修補任何東西!
我記得我女兒5歲時,有天晚上她睡不著,我們看了部007電影。20分鐘后,她對我說:「我喜歡007電影,我想看更多。」我問:「為什么?」她回答:「因為他們可以毀掉任何東西,卻不用做出修補?!梗ㄐΓ┧偸堑脛邮中扪a自己弄壞的東西??偠灾?,這正是我感興趣的:人們?nèi)绾伍_始重新修補事物。
《紅色天空》(2023)
問:包括電影?
佩措爾德:是的。在過去幾十年的電影界,有一些人渴望回歸原初狀態(tài)。因為我們無法修補這一切,所以必須摧毀它。有太多反烏托邦電影描繪世界重新變得純凈。這種徹底清掃一切的愿景具有法西斯主義色彩,就像阿爾伯特·施佩爾設(shè)計的柏林建筑。我認為我們必須重新修補事物,重新審視那些破碎的部分。兩天前,我看了一部紀(jì)錄片,讓-呂克·戈達爾與瑪格麗特·杜拉斯對話,他們談到了解構(gòu):你必須解構(gòu)世界。也許在60年代末是這樣,但現(xiàn)在,不,我們必須重建。
問:人們常說,你的大多數(shù)電影在某種意義上都是鬼故事。這部影片中有一些時刻讓人聯(lián)想到童話,也有偶爾滑向恐怖片風(fēng)格的片段。這是否與回歸家庭主題有關(guān)?
佩措爾德:嗯,99%的恐怖都源自家庭(笑)!格林兄弟有一則童話叫作《裹尸布》。故事講述了一位母親,她每天晚上都在等待已故的兒子,而兒子每晚都會回來坐在那里。這是一個非常悲傷的故事,對吧?過了三四天后,兒子對母親說:「母親,你必須停止哭泣。我想去天堂。但你的哭泣阻止了我?!褂谑悄赣H停止了哭泣。
我喜歡這個故事,因為它也像是一種教育。所有的童話故事都像是某種教育。你必須說:「沒關(guān)系。逝者已逝?!苟惖僭谶@部電影中做不到這一點。丈夫和兒子看到餐桌上多了一副餐具時,他們認為她又回到了創(chuàng)傷中,然后他們聽到廚房里有聲音。在這一刻,他們相信有鬼魂存在。
問:我們一開始聊到了音樂。我最后想問一下關(guān)于弗蘭基·瓦利與四季樂隊的歌曲《夜》的使用。
佩措爾德:我是在一部葡萄牙電影里聽到這首歌的。
問:莫琳·法森代洛和米格爾·戈麥斯執(zhí)導(dǎo)的《月八日記》(2021)。湊巧的是,這部電影也入圍了戛納電影節(jié)的導(dǎo)演雙周單元。
佩措爾德:真的嗎?我非常喜歡這首歌。而那部電影的故事背景設(shè)定在疫情期間,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部關(guān)于一群被囚禁的人的電影。在三分鐘的時間里,這首歌為人們打開了一扇通向更好生活的窗戶。
《月八日記》(2021)
問:我喜歡在你的電影中,我們看著角色們聆聽歌曲的場景。
佩措爾德:演員們有劇本,有角色,有臺詞。但在這一刻,我對他們說:「我們要做一件非常簡單的事。你們只是在聽音樂,而我們會用兩臺攝影機拍攝你們?!顾麄儗Υ烁械胶ε?,因為他們突然失去了臺詞,沒有角色塑造。但我喜歡這些他們迷失的時刻。當(dāng)他們在這些場景中開始笑時,他們不再是勞拉和馬克斯。他們是葆拉和恩諾。這種跳脫讓他們在瞬間獲得自由。我在片尾再次用了這首歌,以提醒我們這個自由的時刻。
這部電影中還有另一個我借鑒的元素。他們在門廊上吃雞蛋的結(jié)尾鏡頭,靈感來自于《獵鹿人》(1978),里面有一場戲中,人們也在吃雞蛋,并唱著《天佑美國》。
《獵鹿人》(1978)
問:你在開拍前有沒有給演員們看過任何電影作為參考?我知道你經(jīng)常這么做。
佩措爾德:這次只有一部:南尼·莫萊蒂的《兒子的房間》(2001)。在那部電影的結(jié)尾,父母將已故兒子的女友帶到意大利與法國的邊境,他們站在海灘上,既孤獨又彼此相連。
《兒子的房間》(2001)
這個場景一直深深印在我腦海中。那場戲其實是在芒通拍攝的,離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地方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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