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明潔
華東師范大學(xué)教授,從事社會語言學(xué)、文化人類學(xué)和都市民俗學(xué)的教學(xué)與研究,偏重文化認知和社會記憶領(lǐng)域。近年來長居紐約,執(zhí)教于紐約大學(xué)和新學(xué)院大學(xué)等。
紐約仲夏的傍晚,我斜跨在“達諾義”(Da Noi)餐館的吧凳上等人。在很多有些戲謔的報道里,我都讀到那個叫斯科特·勒貝多的美國民間畫家,是有點特別的:“哥們就一直男,抽萬寶路、喝馬提尼、愛女人們。我就畫星條旗,礙著誰了?那是世界上最性感的作品,我心里的蒙娜麗莎?!?/p>
勒貝多是第四代意大利裔美國人,這家意式家庭餐館是他的據(jù)點,墻上掛著他的兩幅畫作,明碼標價。其中一幅4500美元,美國國旗圖案被六列新聞?wù)掌B綴起來,從獨立戰(zhàn)爭、內(nèi)戰(zhàn)到一戰(zhàn)、二戰(zhàn)直至朝鮮戰(zhàn)爭和越戰(zhàn),題目比較抒情——《為奶和蜜而獻的血》。幾乎相同的畫面、材質(zhì)和手法,不能不讓我想起賈斯培·瓊斯(Jasper Johns)1945年畫的《旗幟》,在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攢動的人頭之后,不露聲色的,是藝術(shù)家酷酷的炫技之作;相比之下,勒貝多是有傾訴欲和情緒的。這個53歲的男人,駕著雪佛蘭越野車,美國50個州跑過畫過好幾遍。2010年的7月4日,在休斯敦霍比機場旁的一家公司的屋頂,勒貝多獻上了1.5萬平方英尺的“昔日輝煌(old glory,美國人對國旗的昵稱)”,兩個足球場那么大的國慶獻禮讓休斯敦?zé)崆闈M懷。
《破壞實驗:紐約的損毀和愈合》
李明潔 著
廣東人民出版社
2025年7月
美國很多地方一如得州,國旗都是愛國主義和文化認同的象征,總歸是高尚的,至少是安全的。但在紐約,情形微妙了起來。勒貝多畫星條旗二十多年,主要是在史泰登島上,畫了幾百幅的墻畫,他也因此小有聲名,是“最知名的島民”;但也備受爭議,甚至十多次被拘捕,而讓他最惱火的還是至今進不了紐約的正規(guī)畫廊。
走進來的勒貝多,確實比較荷爾蒙,結(jié)實健碩,遠遠地伸出手來狠握了兩下,但不是媒體里一貫見到的怒發(fā)沖冠的樣子,并且拒絕了我為他點馬提尼酒,“今天哥不在狀態(tài),我不喜歡自己這樣忒干凈地和人閑扯。還有,我的狗走了,花了3萬還是永別了?!边@個母親和女友都是自由黨人的共和黨支持者,這個沒有孩子把小狗當(dāng)孩子的紐約人,莫不是有些寂寥?
一條藍色的裂痕
握手的時候,我一眼瞥見他右掌心里用碳水筆寫著“22”?!懊绹刻炱骄?2位老兵自殺。每天早晨我都寫一次,提醒自己有多幸運,而這個數(shù)字又是多么可悲和可怕。我太理解這種壓力了,這個國家和它的媒體熱衷報道悲劇,卻不屑于給我們時代的真英雄三個字?!辈浑y理解,為什么退伍老兵、現(xiàn)役警察和消防隊員會是勒貝多數(shù)百萬捐款的主要受益人,也是他畫國旗最多致敬的對象。但如此明確的表態(tài)在紐約會有向權(quán)力獻媚的嫌疑,會因為與《紐約時報》為代表的主流文化中類似反戰(zhàn)等“政治正確”的觀念相左而招致批評。
2016年7月5日至6日,美國路易斯安那州和明尼蘇達州接連發(fā)生兩起白人警察槍殺黑人男子的案件。7日,全國性的示威游行爆發(fā),得克薩斯州的達拉斯市也在晚間舉行了近千人的抗議活動,當(dāng)時有100名警察維持治安。在示威進行中退伍軍人(黑人)邁卡·約翰遜(Micah X. Johnson)向白人警察開槍,造成5名警官死亡,后被遙控炸彈機器人炸死。
2016年7月10日,勒貝多在史泰登島鬧市中心繪制了一幅巨大的《細藍線》(the thin blue line),倒置的旗幟上旋轉(zhuǎn)的線條代表著連綿不絕的淚水。中間深藍色的“細藍線”相當(dāng)醒目——“細藍線”原是執(zhí)法用語,象征性地表明執(zhí)法是在秩序與失范之間、犯罪與受害之間的壁壘,后來常被警察用來自指或表達對警察的支持,成為警察和消防隊員的視覺代號。23日,勒貝多在環(huán)游50個州的路上發(fā)布臉書,征集在達拉斯可用于作畫的墻面并得到積極回應(yīng),30日就完成了一幅更大的作品。8月1日晚,當(dāng)?shù)鼐扉_著警車列隊,在藍色國旗的墻畫前點燃了蠟燭——“警察的命也是命”(Blue lives matter)!
“警察的命也是命”是“細藍線”的旗語,是用2014年被一名黑人慣犯槍殺的兩名無辜紐約警察的命(其中一位是華裔警官李文?。Q來的,套用了2013年發(fā)起的“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漢語也有譯為“黑命貴”“黑命攸關(guān)”)的運動口號。但是在紐約,這樣公開的表達是要擔(dān)風(fēng)險的,因而勒貝多的墻畫甚至有些悲壯的意味。難道不是所有的命都是命嗎?一項抗議美國司法中的種族歧視和執(zhí)法過度的運動,演化成這樣的對立,讓人怎不唏噓?
達拉斯事件是本世紀美國發(fā)生的針對執(zhí)法人員死傷最大的單一案件。集會人群中有二三十人攜帶了步槍和手槍,案犯槍響后,敵我難辨,警方動用機器人殺死嫌犯,這在美國歷史上是第一次。得州當(dāng)年早些時候公開持槍剛剛合法化,合法持槍的州升至45個;年中即遭遇慘案,“公民的持槍權(quán)”成為吊詭辯題。翻閱當(dāng)年的報紙,可在11日的《紐約時報》上找到時任總統(tǒng)奧巴馬的悼詞,“我們并沒有所見的如此撕裂”(新聞標題),本質(zhì)上是“瘋狂的暴力和種族仇恨”,暴露了“美國民主的斷層線”。這些說法還是太修辭了,既然裂痕已然看得見,又如何佯裝親密無間?
鮑勃·迪倫唱了50多年:“答案在風(fēng)中飄搖,答案在風(fēng)中飄搖。多少人死后人們才能知道,無數(shù)的性命已拋?”
不要踩著我
車停在紐約布魯克林高架線下的巨大陰影里,街對面,塔吊和砂礫堆生硬地袒露在盛夏的烈日里。前面是紐約孟加拉國伊斯蘭清真寺,門外聚著一群套著素色袍子的男女在敘談,數(shù)名哈西迪猶太教徒穿著棉袍戴著厚圓毛帽低頭急行。我略略有些時空恍惚,好在幾個塞著耳機繃緊著細腿褲的白人青年,盯著手機像越過路障一般越過了我;而讓我確知自己是在當(dāng)下的紐約和紐約的當(dāng)下的,卻是面前的墻畫《不要踩著我》(Don’t tread on me)。
真蒂萊(Gentile)先生有一處亞麻倉庫,也許是覺得這個街區(qū)太過老舊沉悶,他請勒貝多在外墻上畫了星條旗,差不多12米長,7米高。
2012年5月14日凌晨1點,監(jiān)控顯示一名穿著套頭衫的年輕人在美國國旗上噴上了黑字:“愛國主義讓我惡心”(Patriotism Makes Me Sick)?!恫剪斂肆秩請蟆?3日發(fā)了配圖新聞,下面的跟帖紛雜,大致兩派:反對派說“這該不是占領(lǐng)華爾街的那幫家伙派出的游擊隊吧?他們太熱衷反對國家了。那些‘白左’怎么就那么討厭祖國,非要搞什么全球化呢?”支持者也義正詞嚴:“這個涂鴉干得好!他‘破壞’什么了?我的國滿世界地轟炸婦孺、屠殺平民,屁民還在允許政府通過國防授權(quán)法案這樣的荒唐大單,這就‘愛國主義’了?”
在紐約,“愛國主義”的確是個有爭議的詞語。比如紐約是美國數(shù)量眾多的“庇護城市”(Sanctuary)之一。所謂庇護城市,是指這些州、縣、市制定了本轄區(qū)的法律法規(guī),阻止美國移民與海關(guān)執(zhí)法局(ICE)針對嫌疑人員的任何執(zhí)法。認為“非法移民是個非人道的概念”“國境線的存在是不合理的”“移民是人身自由的天賦人權(quán)”的紐約客,在這個觀念激蕩的大都市里不乏其人。既然地理的國界線是荒謬的,那么思想中的愛國主義自然就相當(dāng)愚昧了。
然而,也有紐約百姓,比如這座亞麻倉庫的老板,他的愛國幾乎是本能的;也有勒貝多這樣覺得愛國是責(zé)任和義務(wù)的“斗士”。污損他的國旗激怒了他,兩周以后,勒貝多在墻畫的左上角添上了“不要踩著我”,在右上角加上了進攻中露出毒牙的巨型響尾蛇。這兩筆頗有來歷:“不要踩著我”曾是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的格言,它壓在一條盤曲著準備襲擊的響尾蛇身下,印在正黃色的旗幟上,那是以加茲登(Gadsden)將軍之名命名的美國最早的軍旗。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但響尾蛇還是沒有起到震懾作用,它的身下又被人涂上了黑字,從所寫的“卡佩尼克”推斷,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2016年后。卡佩尼克是現(xiàn)年31歲的橄欖球運動員。他在2016賽季的第三場季前賽前的演奏國歌《星條旗》環(huán)節(jié),被發(fā)現(xiàn)沒有站立致敬;第四場他改為跪下而不是像之前那樣坐著:“我不會起立向一面壓迫黑人和有色人種的旗幟敬禮?!毙枰f明的是,卡佩尼克本人的生母是白人,生父是黑人,他從小被一對白人夫婦領(lǐng)養(yǎng)長大,卡佩尼克就是養(yǎng)父的姓氏。對卡佩尼克發(fā)起的“國歌抗議活動”,評價高度分化:2018年某國際組織授予他“良心大使獎”,更多的橄欖球星開始效仿他,號衫熱銷;同時,看到效仿者跪下和舉起拳頭,有觀眾離開賽場,電視直播的收視率下滑,包括勒貝多倡議的針對國家橄欖球聯(lián)盟的抵制活動激增。
風(fēng)雷動,旌旗奮,是人寰。在各種講法、說辭、組織和運動的人間風(fēng)暴里,不少美國人驚覺,對這面旗幟公開而明確的憎恨開始流行;而宣泄著同樣熾烈的愛與恨的,都是美國人民。
第四十五任美國總統(tǒng)
在歐美國家,教育水平較高、生活在大城市的優(yōu)渥青年多少都有些理想主義,比較容易認同全球主義乃至向往社會主義;而文化精英和主流媒體又樂于將其立場過度投射,以致輿論虛幻高蹈;而對很多老百姓而言,自家的柴米油鹽和自己國家的事情才更關(guān)痛癢。紐約作為美國的教育文化之都,理所當(dāng)然是藍色(代表民主黨)的大本營,有趣的是,史泰登島卻是一塊紅色(代表共和黨)飛地,滿大街的星條旗就是紐約別處看不到的景致。
8月里,因為勒貝多,我接受了一次美國人民的“再教育”。6日下午我突然收到勒貝多的電郵,“快來,6點半我要搞個藝術(shù)裝置,你一定會更感興趣的!”等我趕到這個以白人工人階層為主的街區(qū)時,一個差不多7米高的特朗普畫像已經(jīng)被豎起來了,他環(huán)抱雙臂,T恤上寫著“第四十五任美國總統(tǒng)”,勒貝多標志性的國旗圖案赫然勾勒出“2020”字樣?!斑@就是哥的意思,他必須成為下一任美國總統(tǒng)!”勒貝多的這種做派很多人看不慣,里士滿歷史古鎮(zhèn)博物館的哈里館員就當(dāng)面對我說:“他的政治表達走得太遠了,畫也算不上藝術(shù),走過路過心不跳?!辈贿^,這邊的鄰居似乎心跳了,都趕來幫忙,兩位光著膀子赤著腳從泳池邊跑過來?!拔矣X得還應(yīng)該再大些,太酷了?!薄八巧饵h我不管,反正他的推特我都看得懂,不像那些家伙盡玩些虛活兒?!币粏枺粋€是開垃圾車的清潔工,一個是修下水道的。
一名中年白人戴著海軍帽從街對面走過來。“失業(yè)率不是降低了嗎?我才不管他們要造多少種廁所呢?我只管我要付多少種賬單!我就是愿意‘讓美國更強大’。”他指著特朗普腳下小丑式的人像,“這丫腦子被打壞了吧?”因出演《憤怒的公牛》而獲得過奧斯卡獎的羅伯特·德尼羅,在6月美國戲劇界托尼獎頒獎儀式上,高舉雙拳,“現(xiàn)在不是要打倒特朗普,而是要操他媽的?!焙蟀刖涞拇挚诒凰貜?fù)了兩遍,不少同行起立歡呼。老實說,當(dāng)時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欣賞盛大典禮的我,是有難以名狀的尷尬的。
勒貝多和德尼羅以及我遇到的大多數(shù)美國人,都認為自己是“言論自由”的捍衛(wèi)者和踐行者。一眾德尼羅式的美國精英和主流媒體把特朗普說成是美國所有不幸的罪魁禍首,而我更愿意相信事實很可能是美國種種的衰敗以及非理性爭斗,促成了特朗普當(dāng)選總統(tǒng)。與其說是勒貝多們選了特朗普,不如說是特朗普加入了他們;你再去問問紐約的白領(lǐng)和公務(wù)員,有多少人投票給了特朗普卻說投了希拉里,就會明白這座城里有多少雙料確鑿的虛偽與猥瑣、激情與撕裂。
正巧讀到劉擎教授的新作,請允許我抄錄在這里:“有人想消除身份政治來建構(gòu)公民政治的共識,有人想避開民族主義來重申世界主義,這些思路用心良苦,但在理論和實踐上都可能事與愿違,不是化解分歧而是加深了裂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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