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7月31日,戲劇大師羅伯特·威爾遜在紐約去世,享年83歲。作為“實驗戲劇燈塔式人物”, 羅伯特·威爾遜一直致力于后現代演出藝術的開拓與探索,并且與中國有著深厚的淵源,甚至將最后的作品留在了中國。
讓我們隨這篇文章一起,回溯羅伯特·威爾遜與中國跨越四十年的情緣。
——編者
1984年的北京,一個高個子美國人悄悄出現在京劇后臺。他像一尊雕塑般站立數小時,目不轉睛地盯著舞臺上的一桌二椅。這個名叫羅伯特·威爾遜的德克薩斯人當時并不知道,這次靜默的觀察將成為連接他與中國的第一束光。四十年后,當他在江西會昌的客家祠堂里排演人生最后一部作品時,這位“光之詩人”用行動證明:劇場是最后一個允許人類集體做夢的場所,而這場夢,他做了整整一生。
威爾遜與中國戲劇的第一次正式相遇,發(fā)生在2000年的北京國際音樂節(jié)。他帶來的歌劇《奧菲斯》像一枚文化炸彈,在觀眾中引發(fā)劇烈震蕩。菲利普·格拉斯的極簡主義音樂配合威爾遜標志性的幾何燈光,創(chuàng)造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劇場體驗。演出結束后,觀眾分成涇渭分明的兩個陣營:一半人抱怨“這根本不是歌劇”,另一半則陷入某種狂熱。中央戲劇學院的青年教師們連夜召開研討會,爭論這種“反敘事”的表演形式是否值得借鑒。這場爭論持續(xù)了整整三個月,最終無果而終,但種子已經播下——中國戲劇人第一次意識到,舞臺可以不是故事的容器,而是造夢的機器。
真正的戲劇性時刻發(fā)生于2014年12月7日晚,中國國家話劇院劇場。七點半已過,演出遲遲不開始,觀眾們有些坐不住,竊竊私語。終于等到開場,一聲炸雷,舞臺上下起大雨,似乎下了20多分鐘。終于演員上場了,他極其緩慢地吃香蕉(事后紛紛傳說吃了20分鐘,其實用時8分30秒),臺下一位忍無可忍的觀眾直接爆出粗口。彼時在臺上演出的正是年逾七旬的羅伯特·威爾遜,他親自出演貝克特《克拉普的最后碟帶》。我以為威爾遜在此短劇中精準地展現了貝克特,甚至有所超越,但劇中吃香蕉這個被無限延長的日常行為,引發(fā)觀眾怒罵“退錢”,最后演變成小規(guī)模的離場抗議,成為“第六屆戲劇奧林匹克”中最出圈的一場演出。此事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中國觀眾的焦慮,事后威爾遜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劇場不是用來取悅人的。如果觀眾覺得無聊,那是他們的問題?!边@句話后來被無數次引用,也無數次被誤解。在這場堪稱行為藝術的演出中,威爾遜實際上完成了一次精妙的文化診斷:中國觀眾還不習慣被當作夢的參與者,而是娛樂的消費者。
2017年的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威爾遜帶來了更具挑戰(zhàn)性的《關于無的演講》。演出以15分鐘刺耳的金屬噪音開場,徹底擊碎了“戲劇必須有意義”的期待。這次連專業(yè)戲劇人都坐不住了。一位資深評論家在專欄中寫道:“這是對觀眾智商的侮辱。”但有趣的是,這場演出卻吸引了大批美院學生和當代藝術家。中國美術學院實驗藝術系隨后開設了“威爾遜式劇場空間”工作坊,嘗試將視覺藝術與表演藝術融合。這種跨界影響是威爾遜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他原本只是想“制造一些美麗的噪音”。
2023年,年過八旬的威爾遜來到烏鎮(zhèn)戲劇節(jié),他坐在輪椅上主持“光與時間的劇場”工作坊,教“大師班”的學生如何用iPad控制燈光節(jié)奏,以及何謂“時間雕塑”。他用手機計時器來訓練演員精確控制0.75倍速的動作,且演員的慢動作中必須有微表情。隨后上演的《相對平靜》(改編自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又一次展示了他的這種哲學:劇中用實時投影切割舞臺空間,演員的每個動作都像在抵抗地心引力,時間被拉伸到近乎靜止。
當中國演員們試圖模仿他的“慢動作美學”時,他打斷道:“你們太在意慢,卻忘了動作?!边@句話道破了中國戲劇人學習西方時的通?。褐匦问捷p本質。威爾遜的慢不是技巧,而是一種對時間的重新定義。演出結束后,某位青年導演感嘆:“我們學了二十年如何讓舞臺更豐富,威爾遜卻教我們如何做減法。”這句話后來被無數次引用,成為理解威爾遜美學的金句。但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一些青年導演后來創(chuàng)作的“極簡主義”商業(yè)戲劇,恰恰印證了威爾遜最擔心的現象——形式主義的泛濫。
今年5月,83歲的威爾遜受邀來到江西會昌戲劇小鎮(zhèn),在會昌戲劇季003完成了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哈姆雷特機器》中文版。為了其標志性的“極簡肢體劇場”風格,他親自調整每個燈光角度與演員的每一個動作節(jié)奏。當然這個將德國表現主義與中國客家文化嫁接的作品,也再次引發(fā)爭議。未料到這次他與中國戲劇界的深度合作,竟成為他藝術生涯的絕唱。有趣的是,排練期間威爾遜看中了當地老祠堂的三把椅子,堅持要帶回紐約?!八鼈冇徐`魂,”他對賴聲川解釋。這個看似任性的決定,其實揭示了威爾遜創(chuàng)作的核心:劇場不是布景的堆砌,而是物的重生。這三把椅子最終安放在他長島的Watermill藝術中心,成為連接中國與威爾遜世界的最后橋梁。
四十年間,威爾遜在中國播下的種子已經發(fā)芽,雖然未必都長成預期的樣子。孟京輝在《他有兩把左輪手槍》中大膽運用幾何燈光;黃盈在《麥克白》中嘗試將京劇動作“威爾遜化”;甚至一些商業(yè)話劇也開始使用極簡舞臺設計。這些嘗試有的成功,有的失敗,但都在證明一點:中國戲劇正在學習做夢的能力。
然而,威爾遜美學在中國的傳播過程中也出現了令人啼笑皆非的變異。某些商業(yè)導演學會了威爾遜的“技術減法”——少道具、慢動作、幾何光,卻弄丟了背后的“哲學加法”。這種分裂催生了戲劇圈的“魔幻現實主義”:慢動作變成了《霸道總裁慢動作擦嘴》式的抖音美學;極簡主義淪為價值30萬的“做舊款”道具椅;燈光設計成了為觀眾準備的“美顏濾鏡”。某部票房過億的“先鋒話劇”,讓演員用0.5倍速吃小龍蝦——觀眾以為是行為藝術,其實是導演在湊時長。這些變異版本印證了威爾遜評價百老匯的話:“他們把我的燈光當情趣內衣賣。”
這種扭曲的成功學自有其邏輯:真威爾遜式冒險會讓觀眾憤怒離場(如2014年香蕉事件),而這些“改良版”恰好卡在“能讓大媽拍照發(fā)朋友圈,又能讓文青假裝看懂”的甜蜜點。排一部真正的《哈姆雷特機器》需要演員崩潰三次,而“輕奢版實驗戲劇”只需在通稿里寫“全體主演絕食排練”。當某導演把威爾遜工作坊視頻剪成“一分鐘學會高級感”抖音教程時,他就掌握了財富密碼——畢竟教人做夢不如教人擺拍。
在會昌的最后一天,威爾遜對年輕戲劇人說:“劇場是最后一個允許人類集體做夢的場所。保護好它。”這句話像遺囑,也像預言。如今,當我們走進劇場,看到那些試圖模仿威爾遜的燈光和慢動作時,或許應該問的不是“像不像”,而是“這場夢值不值得做”。畢竟,在這個越來越功利的世界里,能做夢本身就是一種奢侈。而威爾遜留給中國戲劇最寶貴的遺產,或許就是這種奢侈的權利——在光與時間編織的夢境里,找回被現實磨鈍的感知力。
當會昌的三把椅子靜靜躺在紐約的展廳里,當國家話劇院那根著名的香蕉成為戲劇史的傳說,我們終于看清了威爾遜留下的診斷:中國觀眾始終被培養(yǎng)成娛樂的消費者,而非夢的參與者。這不是批評,而是一個起點——正如他在烏鎮(zhèn)說過的那句:“劇場不需要完美的觀眾,只需要真實的相遇?!比岩巫?。一根香蕉。八分三十秒的靜默。這就是全部的處方。
也許未來,當一些中國戲劇人繼續(xù)著威爾遜開啟的對話,我們終于會明白:好的劇場不是鏡子,而是棱鏡,它折射的不是現實,而是可能性。在這個意義上,威爾遜從未離開——他只是在某個我們尚未發(fā)現的維度里,繼續(xù)雕刻著光與時間的夢境。而那些或真誠或拙劣的模仿者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證明:在這個被算法和流量統(tǒng)治的時代,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能夠集體做夢的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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