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的秋天,重慶朝天門碼頭被一層薄薄的霧靄籠罩著。江水拍打著石階,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像是在為即將遠(yuǎn)行的人低吟。羅玉芹背著行李,提著一個黃帆布提包,站在即將起航的輪船甲板上,望著碼頭上送行的親人,鼻腔一陣發(fā)酸。母親的哭聲、父親緊抿的嘴唇、弟弟揮舞著的手,都被江風(fēng)吹得支離破碎。她才十六歲,本該繼續(xù)讀高中,此刻卻要和數(shù)百名同齡人一起,奔赴七百里之外的黔江縣陳家溝插隊落戶。
汽笛長鳴,輪船緩緩駛離碼頭,嘉陵江與長江交匯處的渾濁江水在船尾劃出兩道白色的浪痕。羅玉芹身旁的女生抹著眼淚,男生們強作鎮(zhèn)定地談?wù)撝磥?,可臉上的笑容卻那么茫然。
輪船順流而下,兩岸的山越來越高,江面越來越窄,原本熟悉的城市輪廓被連綿的青山取代。到彭水碼頭下船再換乘汽車,汽車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顛簸,路邊時而看到低矮破舊的土坯房屋和穿補丁衣服的大人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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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黑天的時候,幫著挑行李的帶隊干部指著遠(yuǎn)處山坡上零星的茅草屋說:“前面就是陳家溝大隊了?!?/p>
總算到達了目的地,羅玉芹雙腿酸軟,差點沒蹲坐在地上。知青點三間漏風(fēng)的土坯房子,四壁糊著舊報紙,每間房子里有一張木架子床,床上鋪著發(fā)黑的谷草,這里就是他們八名重慶知青臨時的家。
第一晚,羅玉芹躺在一翻身就吱嘎作響的架子床上,聽著窗外呼嘯的山風(fēng),眼淚無聲地浸濕了枕巾。她想家,想重慶的白市驛板鴨,想解放碑的電影院,想家里那盞昏黃卻溫暖的電燈??蛇@里,只有煤油燈跳動的火苗,和肚子里因吃了半生不熟的包谷飯而泛起的絞痛。
陳家溝的窮,超出了所有知青的想象。全隊四十多戶人家,沒有一戶能頓頓吃上白米飯,玉米和紅薯是主食,一年到頭見不到幾次葷腥。知青們帶來的零食很快見了底,頓頓啃包谷粑,咬得兩腮發(fā)酸。羅玉芹從小沒干過農(nóng)活,握鋤頭的手磨出了血泡,挑稻谷時壓得肩膀紅腫,收工后累得倒頭就睡,連脫衣服的力氣都沒有。
苦難的日子也有暖人的故事,鄉(xiāng)親們看這些城里來的娃兒可憐,總有人悄悄送來好吃的。張大媽揣來半盆煮紅薯,李大爺端來一碗咸菜,王嬸縫補衣服時會順帶把知青們的破衣爛衫一起補好。他們話不多,放下東西就走,慈祥的目光里里滿是心疼。有一次羅玉芹淋了雨發(fā)高燒,是隊長媳婦用土方子熬了姜湯草藥,守在她身邊,看她身上焐出了汗,退燒了她才回家。
隊里有個年輕小伙子叫陳小軍,他比羅玉芹大兩歲,是隊里最能干的后生,皮膚黝黑,手掌粗糙,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那次羅玉芹在地里割谷子,鐮刀把突然斷了,她正蹲在地上發(fā)愁,陳小軍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笑著說:“你用我的,我?guī)湍阈藓苗牭??!彼掮牭兜臉幼雍軐Wⅲ灰粫壕桶宴牭缎藓昧恕?/p>
從那以后,陳小軍總會在她最狼狽的時候出現(xiàn)。她挑不動的柴火,他默默扛走;她種歪了的禾苗,他趁她不在時重新栽好;她的鋤頭松了,他幫著修理。他話少,總是做完事就走,偶爾對上她的目光,就會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臉紅得像山里的野山楂。
1973年冬季羅玉芹回重慶探親,要走兩個小時山路到公社車站。陳小軍不知從哪兒聽說了,天不亮就等候在知青點門口,幫她用肩膀扛著行李,一直把他送到公社汽車站。
日子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緩緩流淌,羅玉芹的皮膚曬黑了,手上結(jié)了厚厚的繭,也漸漸能跟上隊里的農(nóng)活節(jié)奏。而她看陳小軍的眼神,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陳小軍總是默默地幫助她,關(guān)愛她,幫她干農(nóng)活,給她送好吃的,這些細(xì)碎的溫暖,像陳家溝山間的溪流,慢慢浸潤了她的心。
當(dāng)她意識到自己愛上這個農(nóng)村小伙子時,反倒嚇了一跳。可每次看到他扛著鋤頭從田埂上走過,她的心就會像揣了只兔子。她知道這段感情有障礙——她是重慶城里的姑娘,他是大山里的農(nóng)民,隔著的不僅是山水,還有看不見的鴻溝。
1975年冬天,羅玉芹回重慶過年,她把心事告訴了父母。母親堅決不同意這門親事,父親把搪瓷缸往桌上一摔,茶水濺得滿地都是:“你要是敢跟那個農(nóng)民結(jié)婚,就別認(rèn)我們當(dāng)?shù)鶍?!這輩子別想進這個家門!”親戚們也輪番勸她,說農(nóng)民沒文化,說山里太苦,說她會后悔一輩子。羅玉芹被罵得抬不起頭,卻在心里一遍遍想起陳小軍的模樣,想起他遞過來的煮雞蛋,想起他沉默卻可靠的肩膀。
回到陳家溝,陳小軍看出她情緒不對,卻什么也沒問,只是把知青點院子里的積雪掃得干干凈凈,幫他們知青把水缸挑滿了水。羅玉芹望著他忙碌的背影,突然走上前說:“小軍哥,我爸媽不同意我們在一起?!彼膭幼黝D了頓,轉(zhuǎn)過身時,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卻還是擠出笑容:“沒事,你別為難?!蹦且豢蹋_玉芹打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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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春天,羅玉芹頂著父母反對的巨大壓力,和陳小軍一起去公社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沒有婚禮,沒有新衣服,只有兩床新棉被。就這樣,羅玉芹成了陳家溝第一個嫁給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的重慶知青,那年她二十三歲,正是對愛情充滿幻想的年紀(jì)。
婚后的日子清貧卻安穩(wěn),陳小軍什么重活都不讓她干,天不亮就起床挑水、喂豬,晚上回來還幫她搓洗衣服。羅玉芹學(xué)著納鞋底、做布鞋,把小家收拾得井井有條。第二年春天,她生下了一個可愛女兒,陳小軍抱著孩子,高興得天天合不攏嘴。
可幸福的時光太短暫,女兒出生一百天時得了急病,公社衛(wèi)生院治不了,等輾轉(zhuǎn)送到黔江縣醫(yī)院,已經(jīng)來不及了。羅玉芹哭得肝腸寸斷,好幾次差點暈過去。陳小軍蹲在醫(yī)院門口,肩膀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他看羅玉芹哭得撕心裂肺,就把她攬在懷里安慰她說:“還有我,玉芹,還有我?!?/p>
女兒沒了,羅玉芹像變了個人,整天沉默寡言,眼神空洞。而這時,知青招工進城的消息像風(fēng)一樣傳遍了山村。先是城里來招工,幾個男知青去了工廠;后來政策松動,有人通過父母關(guān)系回城;到了1978年秋后,大部分知青都走了,陳家溝最后只剩下羅玉芹一個人了。
1979年春天,知青大返城的政策下來了,所有知青都能回城了。母親寫信來,說她要退休了,讓她回城頂替接班,去環(huán)衛(wèi)處當(dāng)收費員,是正式工。信里還說,父親病了,很想念她。羅玉芹拿著母親的來信,在門檻上坐了一下午。一邊是生養(yǎng)她的城市和病重的父親,一邊是她愛過的男人,她左右為難。
女兒夭折后羅玉芹由于心情不好一直沒還上孩子,她婆婆好像有點嫌棄她,總是指桑罵槐,說什么母雞不下蛋之類的話,一氣之下,她就賭氣和陳小軍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辦離婚手續(xù)那天,公社的辦事員看著他倆問:“真要離?不后悔?”羅玉芹低著頭,不敢看陳小軍的眼睛。他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蓋手印時,手一直在抖,簽完字,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說:“這個你拿著?!绷_玉芹打開布包,里面包著二十五塊錢,她不敢回頭,怕一回頭,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回到重慶的那天,母親在門口接她,眼里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父親確實病了,見了她,渾濁的眼睛亮了亮,卻什么也沒說。她去環(huán)衛(wèi)處報到,穿上藍色的工裝,每天走街串巷收衛(wèi)生費。
夜深人靜時,羅玉芹常常坐在窗前,看著滿天繁星,想起陳家溝的夜晚。那里的星星特別亮,能聽到蟲鳴和陳小軍的呼嚕聲。她開始后悔,后悔當(dāng)初不該賭氣,為什么要在婆婆的冷言冷語里退縮,為什么輕易就放開了陳小軍的手。她試著給陳家溝寫信,卻再也沒收到過回信。
工作穩(wěn)定以后,親戚朋友給她介紹對象,因為她心里還裝著陳小軍,她就一一婉拒。后來,弟弟成家單過,父母相繼去世,老房子里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同事也給她介紹過對象,有工人,有退休干部,可她心里的那個位置,始終被一個黝黑的身影占據(jù)著。她就這樣單著,從青絲到白發(fā),從收費員成了退休老人。
六十歲那年,羅玉芹揣著積攢的退休金,坐了一整天的車,又走了一段山路,回到了陳家溝??裳矍暗木跋笞屗蹲×耍寒?dāng)年的土屋變成了新式住房,梯田里種滿了果樹,年輕人大多搬走了。她找到以前的隊長家,老隊長已經(jīng)不在了,隊長媳婦也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她難受地說:“小軍和他憨婆娘早進城了,跟兒子去了黔江還是去了重慶,我不清楚,他爸媽去世后再也沒回來,村干部可能知道他在哪?!?/p>
羅玉芹在陳家溝待了一天,看了看她和陳小軍住過的土屋,看了看當(dāng)年他們知青點的遺址就離開了,陳小軍有他的憨婆娘陪伴,她就沒必要打亂他平靜的生活了。
如今,七十三歲的羅玉芹住在重慶老城區(qū)的單元樓里。窗外的黃桷樹落了又綠,嘉陵江的水依舊東流。她的腿腳不太靈便,每天只能在小區(qū)里散散步,大部分時間坐在沙發(fā)上,對著墻上相框里的老照片發(fā)呆。
每當(dāng)有人問起她的晚年生活,羅玉芹總是說:“挺好的?!笨芍挥兴约褐?,夜深人靜時,孤獨像潮水一樣涌來。父母走了,親戚疏遠(yuǎn)了,連能說說話的老同事也越來越少。她常常想,如果當(dāng)年沒離婚,是不是就能和陳小軍相伴到老?如果后來再婚,生兒育女,是不是現(xiàn)在就有兒孫繞膝?
這些念頭像陳家溝山溝里的藤蔓,纏得她喘不過氣。她后悔過很多事:后悔年輕時的懦弱,后悔對父母的妥協(xié),后悔沒能留住女兒,更后悔放開了陳小軍的手??扇松鷽]有如果,就像嘉陵江的水,流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當(dāng)年的一個錯誤決定,她只能孤獨一人度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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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羅玉芹布滿皺紋的臉上。她拿起桌上的相冊,那張合影是她和陳小軍結(jié)婚時照的,后來放大的,她用袖子輕輕擦去灰塵,喃喃自語:“小軍,我對不起你啊,你要好好的......”聲音很輕,被窗外的風(fēng)聲帶走,飄向遠(yuǎn)方,飄向那個叫陳家溝的小山村,飄向那段再也回不去的苦澀歲月。
作者:草根作家(感謝羅大姐提供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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