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前的今天，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戰(zhàn)地記者康正平曾親歷平津地區(qū)日軍繳械、上海監(jiān)獄審判戰(zhàn)犯等重要時刻，也見證梅蘭芳蓄須明志等文化界抗日義舉。在今天這個特別的日子，康正平之孫康曉東決意將祖父留下的膠片、相簿等送到虹口區(qū)檔案館，交給專業(yè)人員保管、修復。

8月13日，記者受邀來到康曉東家，與他一同“開箱”——這些皮箱、鐵箱、木箱中，存有上百卷上千張底片和照片，自三十年前康正平封箱后，終于再見天日。其中，包括從未公開發(fā)表過的攝影作品。

“整理、打包、封箱是爺爺得知自己腦萎縮后做的最后一件大事，我有責任守護好這些寶貝。”說時，康曉東眼眶泛紅。今年剛退休的他，打算與檔案館工作人員共同整理這批檔案?！斑@些是我爺爺當年賭上命換來的，是我們家的珍藏，也是所有愛好和平之人的財富?！?/p>

文匯報記者獨家見證了這批珍貴膠卷遺存的重見天日。 文匯報記者 周俊超攝

康正平是誰

康曉東3歲時被送到爺爺身邊同住，直至高中畢業(yè)。康曉東記得，兒時被爺爺趕去睡覺后，爺爺便貓進自己搭建的暗房中，“我好幾次半夜醒來，看鐘已是一兩點，爺爺還在忙”。

康正平1913年出生在新場鎮(zhèn)一戶殷實之家，后外出闖蕩，16歲時在上海街頭買下相機，自此踏上攝影之路。據上海文史館館員名錄，康正平曾創(chuàng)辦上海大華攝影社任攝影師，在多家報館任攝影記者，并在上海和香港舉辦個人攝影展覽。

康曉東在查看底片上的影像內容。 文匯報記者 周俊超攝

上世紀80年代，康正平將發(fā)表其作品的報刊捐贈給上海圖書館，已完成電子化處理?？禃詵|通過查閱這些電子刊物，了解爺爺當年的工作。 文匯報記者 周俊超攝

康正平（第一排右二）與家人合影，第二排左一為康曉東。 康曉東提供

“爺爺是很活躍的戰(zhàn)地攝影師，與許多大報館都有合作?！笨禃詵|說，前些時日，他打開儲藏間的抽屜，發(fā)現(xiàn)里面存著爺爺拍的十余卷膠片和相簿。這些膠卷都用文稿紙包著，寫著“宛平城”“聶榮臻”“梅蘭芳”等字樣?？禃詵|依次打開，對著白熾燈泡看，底片上顯示出破敗的城鎮(zhèn)、聶榮臻的半身像、梅蘭芳在演出的影像等。據《民國上海攝影》一書，康正平從事攝影工作長達60余年，“工作期間天天背著照相機，走街串巷，拍下了一幅幅珍貴的歷史照片”。特別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他以戰(zhàn)地記者身份走南闖北，拍攝了中國近代史眾多風云人物的照片，“為后世留下了極其珍貴的瞬間歷史鏡頭”。

1996年，83歲的康正平在上海過世。那一年，康曉東剛從深圳回滬發(fā)展，住在百官街爺爺曾住過14年的寓所中。最近，他家所在地塊啟動零星舊改。他思忖著，要為二層閣樓里爺爺封存的大箱子尋個好去處。不久前，他從居委會干部處得知，地塊所在的虹口區(qū)北外灘街道、虹口區(qū)檔案館正向舊改居民征集老物件，馬上主動報名。

康曉東說，年少時他并不在意爺爺“咪點小酒”后的憶往昔，“現(xiàn)在想辦法彌補遺憾”。

拍下梅蘭芳蓄須明志期間與弟子們的罕見合影

梅蘭芳，是康曉東印象中爺爺提到最多的名字：“爺爺從‘孤島’時期上海的普通記錄者，轉變?yōu)榍巴鄠€戰(zhàn)區(qū)拍攝現(xiàn)場的戰(zhàn)地記者，梅先生是關鍵人物?！?/p>

康正平拍下蓄須明志時期的梅蘭芳先生與家人、弟子在“梅華詩屋”合影。 康曉東提供，虞凱伊標注。

最近，康曉東發(fā)現(xiàn)爺爺拍攝的一張合影，畫面中梅蘭芳留著胡須，背后的牌匾寫著“梅華詩屋”。據康曉東了解，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梅蘭芳從香港輾轉回滬，住在思南路87號?！败浗逼陂g，梅蘭芳常在二樓的“梅華詩屋”里寫字畫畫，與文人雅士相約。同樣喜愛書畫的康正平也受邀來過此處。兩人除談藝術外，梅蘭芳還常從康正平口中了解外界信息。長此以往，兩人成為好友。藉由梅蘭芳的關系，康正平與多位藝術名家、黨政要員等建立聯(lián)系，為之后留下“歷史性的瞬間”奠定基礎。

“這張合影應該沒有發(fā)表過，大概率攝于1943年。”上海京劇院資料員虞凱伊說，一方面，梅先生蓄須發(fā)生在1941年12月至1945年10月——為表明立場，這位旦角名家直接留起胡子，拒絕演出。另一方面，合影中除梅太太福芝芳，他的義女、日后成為電影明星的盧燕之外，還有孩童時期的梅葆玖、梅葆玥。與1944年留下的梅葆玖照片相比，圖中的孩子顯然年齡更小些。

經虞凱伊辨認，環(huán)繞在梅先生身邊的有言慧珠、梁小鸞等多位弟子。“這說明梅先生在特殊時期仍在為徒弟授課，并讓孩子、弟子在‘梅華詩屋’獲得書法繪畫等多元藝術的熏陶與滋養(yǎng)?！?945年8月得知日本無條件投降的喜訊后，梅先生在三樓臥室中剃去胡須，當年10月復出登臺。

“這張照片不僅是‘梅華詩屋’和梅先生生活的真實反映，更體現(xiàn)了先生為中國京劇藝術的傳承、為民族命運的未來籌謀，很有意義。”虞凱伊說。

“北平日軍繳械”底片中發(fā)現(xiàn)部分未發(fā)表作品

在康曉東的招呼下，一個沉重的鐵箱從二層閣樓緩緩移下，大家?guī)椭舆^。“爺爺封了30年，我今天第一次打開?！笨禃詵|一臉鄭重。

箱子中，幾盒膠卷盒被擺在中心位置。一個黃色盒子封面上，用藍色圓珠筆寫下“抗日”字樣?？禃詵|小心翼翼打開盒子，酥脆的外包裝開始落粉，好在內里擺放的十余卷膠卷還能看清?？禃詵|緩緩拉開一枚標注為“接收日軍械”的膠片，一組組坦克、一隊隊軍人映入眼簾。然而，僅憑這幾個字的標注，很難確定這組照片的出處。

在膠卷外包裝文稿紙上，康正平寫下“接收日軍械”字樣。 文匯報記者 周俊超攝

《天津民國日報畫刊》上的康正平攝影作品與康曉東找到的底片完全吻合。 文匯報記者 周俊超 單穎文 制圖

《北平日軍繳械》同組作品中未發(fā)表的照片底片。 文匯報記者 周俊超 拍攝制圖

2018年，《文匯報》“筆會”副刊曾刊登康正平學生沈建中的回憶文章，其中提到“我最看重的是他拍攝的歷史影像：《北平日軍繳械》（《天津民國日報畫刊》1945年第3期）……”而康曉東恰好存有這頁畫刊的PDF，刊發(fā)日為1945年12月16日。經記者逐一比對，終于確定其中一張圖片說明為“國軍一士兵，監(jiān)督日軍駕駛繳出之坦克車”的照片，與這枚膠卷中的一張底片完全吻合。

那些未發(fā)表的照片如何確定？記者輾轉聯(lián)系到“軍迷”余大志。據其判斷，其他底片上的人物身著國民黨抗戰(zhàn)后期式樣棉服，繳獲的坦克亦為侵華日軍中戰(zhàn)車，“可以判斷這些底片與畫刊照片是同一組”。

據畫刊文字，這場日軍繳械發(fā)生在北平區(qū)，從1945年11月8日持續(xù)至12月2日，收繳武器包括戰(zhàn)車、裝甲車、大炮、炮彈、機槍、步槍等。余大志分析，從投降戰(zhàn)區(qū)看，這是日軍戰(zhàn)車第三師團——當時中國戰(zhàn)場機械化程度最高的日軍部隊，由時任華北方面軍司令岡村寧次直接指揮。1945年，該師團向中國第十一戰(zhàn)區(qū)投降?！斑@些照片記錄下這段振奮人心的歷史，今天看了依然熱血?！?/p>

首次曝光的日本戰(zhàn)犯在上海被處決照片

箱子中，有不少黑卡紙做到自制相簿。一本封面寫著“上?！钡南嗖纠?，有一頁用5張照片記錄下“日本戰(zhàn)敗后，上海監(jiān)獄審判戰(zhàn)犯”。

康正平遺存相簿中的“日本戰(zhàn)敗后，上海監(jiān)獄審判戰(zhàn)犯”系列照片。 文匯報記者 周俊超攝

日本戰(zhàn)犯米村春喜和下田次郎槍決之日報摘。 徐家俊提供

康正平晚年向媒體展示黑卡紙自制相簿中的相片。 康曉東提供

經近代監(jiān)獄史學專家徐家俊鑒別，這組照片拍下的是1947年6月日本戰(zhàn)犯米村春喜和下田次郎受審并被槍決之事——相簿右側第二張圖片“戰(zhàn)犯聽宣布死刑的判決書”畫面上，留有軍事法庭布告，落款日期為1947年6月17日。據徐家俊留存的該日報摘，“常熟之狼”米村春喜是駐常熟日本憲兵隊隊長，“江陰之虎”下田次郎是駐江陰日本憲兵隊軍曹，兩人將于當日即17日下午3點執(zhí)行槍決。照片中，被關押的戰(zhàn)犯正是下田次郎。而在右下方“綁上斬條即將押赴刑場執(zhí)行”的照片中，也能清楚辨認斬條上“令槍決戰(zhàn)犯下田次……”“令槍決戰(zhàn)犯米……”的字樣?！斑@些信息互為印證，可以確認照片出處。”徐家俊說，他曾見過同一事件的其他照片，“這些照片應該從未公開發(fā)表”。

在當日報摘上，還寫明了戰(zhàn)犯游街將從長陽路上海監(jiān)獄出發(fā)，一路經東大名路、中山東一路、南京東路、西藏南路、四川北路等10余條馬路，最后抵達位于廣中路水電路的江灣刑場。相簿右上角的圖片，標注為“上海監(jiān)獄外觀看的人群”，徐家俊說，這就是當時看了報紙“欲看戰(zhàn)犯真面目”的人群。“上海監(jiān)獄”后更名為提籃橋監(jiān)獄，這個中國境內首個審判日本戰(zhàn)犯的場所，曾關押過南京大屠殺主犯谷壽夫等數百名日本戰(zhàn)犯。

“我在30多年前還見過康先生，他照片拍得很好?！毙旒铱』貞洠犅効嫡教幱性S多老照片，曾專程到其家中拜訪，對方還向他提供過提籃橋監(jiān)獄的老照片。據他了解，抗戰(zhàn)期間康正平給許多報館、畫刊供圖，留下大量歷史照片。得知康曉東將把爺爺的這些珍藏送去虹口區(qū)檔案館，他說：“是件了不起的事，為我們和后人留下彌足珍貴的瑰寶。”

原標題：《“抗戰(zhàn)記憶”在虹口這戶人家已塵封30年，多張未發(fā)表攝影遺作今重見天日》

欄目主編：祝越 文字編輯：王宛藝

來源：作者：文匯報 單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