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攀峰

大明宣德年間，盛世承平，文風(fēng)鼎盛。河南杞縣，地靈人杰，有富戶張有財者，家資殷實(shí)，樂善好施。膝下一子，名喚文龍，天資聰穎，穎悟絕倫，年方弱冠，已通經(jīng)史，弱冠之年便蟾宮折桂，高中舉人，名動鄉(xiāng)梓。更奇者，其貼身書童張文尤，雖出身微末，然耳濡目染之下，竟也文思敏捷，才華橫溢，與少主同年應(yīng)試，亦登桂榜，同列舉人。一主一仆，雙星并耀，傳為杞縣佳話，街談巷議，皆稱張府門楣光耀，文曲雙降。

是年秋闈放榜后，張府雕梁畫棟的庭院內(nèi)，張燈結(jié)彩，喜氣盈門。張有財撫須長笑，心中快慰難以言表。這日，他將愛子文龍與書童文尤喚至中堂。

堂上檀香裊裊，張有財端坐太師椅，目光慈和地掃視階下二人。文龍身著月白儒衫，眉目清朗，氣宇軒昂；文尤雖著青衣，但身姿挺拔，眼神銳利，亦非池中之物。

“龍兒，文尤，”張有財開口，聲如洪鐘，“爾等二人，皆乃人中龍鳳，文曲星君座下童子轉(zhuǎn)世。今秋闈得中，實(shí)乃祖宗庇佑，亦是爾等寒窗苦讀之功。然舉人功名，僅為起步，春闈在即，殿試奪魁方是正途。為父已為爾等備足盤纏銀兩，明日便啟程進(jìn)京，赴那瓊林之宴，搏那狀元之名！”

言罷，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文尤身上，語重心長道：“文尤，你雖名分是書童，然這些年來，你伴讀龍兒，勤勉刻苦，才華亦是不凡。在我心中，早已視你如親子一般。此番進(jìn)京，望你二人同心協(xié)力，相互扶持，無論誰人高中，皆是我張門之幸！”

張文龍與張文尤聞言，雙雙撩袍跪倒，叩首謝恩。文尤更是眼眶微紅，聲音哽咽：“伯父待我恩重如山，視如己出，文尤雖肝腦涂地，難報萬一！此番若得僥幸，他日發(fā)達(dá)，定當(dāng)百倍奉還，侍奉伯父頤養(yǎng)天年！”

翌日，杞縣城門外，長亭古道，楊柳依依。張有財傾盡半生積蓄，為二人備下良駒健騾，金銀細(xì)軟，仆從數(shù)名。父子主仆灑淚而別。馬蹄嘚嘚，車輪轔轔，載著兩位青年才俊的青云之志，向著天子腳下的北京城迤邐而去。

一路風(fēng)塵仆仆，跋山涉水。月余之后，巍峨的北京城垣終于映入眼簾。九門巍峨，市井繁華，天子氣象，果然非凡。二人尋了一處清雅潔凈的客店住下，稍事休整，便閉門苦讀，以待春闈。

春闈開科，天下舉子云集貢院。張文龍與張文尤才學(xué)俱佳，經(jīng)義、策論、詩賦，場場應(yīng)對如流，鋒芒畢露。放榜之日，二人果然雙雙高中貢士，躋身殿試之列。消息傳回杞縣，張府再次沸騰，張有財喜極而泣，焚香告慰祖先。

然此屆殿試，非同小可。宣宗皇帝朱瞻基勵精圖治，尤重文教，更有一樁秘聞在京城悄然流傳：天子有意在此科新晉進(jìn)士中，為最寵愛的圓月公主擇一佳婿，而駙馬人選，極可能便是那金殿唱名的頭名狀元！一時間，京華震動，人心浮動。那些有望問鼎三甲的才俊，無不心潮澎湃，暗自較勁。

殿試之日，紫禁城太和殿內(nèi)，莊嚴(yán)肅穆。宣宗皇帝高坐龍椅，親自策問。張文龍才思如泉涌，引經(jīng)據(jù)典，條分縷析，所答切中時弊，深得圣心。張文尤亦不甘示弱，文采斐然，對答如流，同樣博得皇帝頷首贊許。

閱卷官評定，張文龍文采、見識皆略勝一籌，當(dāng)為魁首。張文尤次之，位列榜眼。然而，就在皇帝朱筆親點(diǎn)，于黃絹上書寫金榜名次時，異變陡生！或因連日操勞，或因心神激蕩，御筆在書寫“張文龍”三字時，手腕微微一顫，那“龍”字最后一筆竟與“尤”字起筆相連，墨跡稍洇，竟使得“龍”字形似“尤”字！皇帝未曾細(xì)察，黃榜已成，赫然將狀元之名書為“張文尤”！

金殿唱名，鴻臚寺官高聲宣唱：“第一甲第一名，狀元及第——河南杞縣，張文尤！” 聲震殿宇。

階下，張文尤如遭雷擊，瞬間呆立！狂喜如潮水般涌來，幾乎將他淹沒——狀元！駙馬！一步登天！然而，這狂喜之中，卻夾雜著刺骨的冰涼與恐懼。他聽得真切，方才皇帝策問時，對張文龍的贊賞溢于言表，自己雖好，終究稍遜。這狀元之名，本該是文龍哥哥的！是那御筆一誤，才將這潑天的富貴砸在了自己頭上！

他偷眼看向身旁的張文龍。只見文龍面色微白，眼中閃過一絲錯愕與失落，但旋即恢復(fù)平靜，甚至對他投來一個真誠而略帶苦澀的祝賀眼神。這眼神，像針一樣刺在張文尤心上。他知道，文龍哥哥的才華與心胸，遠(yuǎn)勝于己。這狀元，這駙馬，本不該屬于自己！

宣宗皇帝龍顏大悅，當(dāng)?shù)钚?，依先前所議，將圓月公主許配與新科狀元張文尤，擇吉日完婚。并特旨恩準(zhǔn)狀元、榜眼二人衣錦還鄉(xiāng)，省親祭祖，以彰皇恩浩蕩。

離京返鄉(xiāng)，一路之上，鑼鼓開道，旌旗招展，好不風(fēng)光。狀元駙馬張文尤身著大紅蟒袍，跨駿馬，意氣風(fēng)發(fā)，接受沿途州縣官員的拜謁與百姓的瞻仰。榜眼張文龍則青衫儒雅，伴其左右，雖無駙馬之榮，但其風(fēng)采氣度，亦令人心折。然而，風(fēng)光之下，暗流洶涌。張文尤心中那根名為“愧疚”與“恐懼”的刺，隨著離京城漸遠(yuǎn)，離杞縣漸近，而愈發(fā)尖銳、深重。

他深知，這一切榮耀皆源于一場陰差陽錯的筆誤。一旦真相泄露，或是張文龍心有不甘，日后在朝中與自己爭鋒，甚至被皇帝察覺端倪，自己這到手的潑天富貴、駙馬尊榮，頃刻間便會化為泡影，甚至招來殺身之禍！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悄然盤踞在他心底，并迅速滋長、蔓延。

行至保定府地界，需渡漕河。此河乃白洋淀上游要津，河面寬闊，水流湍急，古為漕運(yùn)河道，故名漕河。張文尤見時機(jī)已至，命隨從在岸邊等候，只邀張文龍同乘一舟渡河。

他早已備好精致酒菜，置于舟中。舟行至河心，波光粼粼，四野寂寥。張文尤斟滿兩杯酒，舉杯道：“文龍哥哥，此番殿試，實(shí)乃哥哥才冠群倫，本當(dāng)獨(dú)占鰲頭。奈何天意弄人，竟讓小弟僥幸得此虛名。小弟心中，對哥哥唯有萬分敬服與愧疚。今日借此漕河清風(fēng)明月，小弟敬哥哥一杯，一謝多年照拂之情，二表心中無上敬意！”言辭懇切，情真意摯。

張文龍?zhí)煨远睾?，雖對殿試結(jié)果略有遺憾，但見義弟（在他心中，早已視文尤為手足）如此謙恭坦誠，心中芥蒂盡消。他接過酒杯，溫言道：“文尤賢弟何出此言？金榜題名，乃賢弟真才實(shí)學(xué)所得。你我兄弟，同氣連枝，無論誰得此殊榮，皆是家門之幸。來，共飲此杯！”說罷，一飲而盡。

張文尤心中冷笑，面上卻愈發(fā)恭敬，連連勸酒。張文龍不疑有他，加之心中亦有些許郁結(jié)需借酒消解，便多飲了幾杯。漕河之上，涼風(fēng)習(xí)習(xí)，酒意上涌，張文龍漸漸覺得頭暈?zāi)垦?，四肢乏力，終于伏案醉倒。

眼見張文龍人事不省，張文尤眼中兇光畢露！他迅速環(huán)顧四周，確認(rèn)無人窺視，猛地從船艙暗處抽出一根早已備好的硬木短棍！他咬緊牙關(guān)，心一橫，朝著張文龍的后腦，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下！

“噗！”一聲悶響。張文龍身體劇震，連哼都未哼一聲，便徹底昏死過去，鮮血自腦后汩汩流出，染紅了艙板。

張文尤心跳如鼓，面色慘白，顫抖著手探了探張文龍鼻息，已然微弱。他不敢再看，用盡力氣，將昏迷的張文龍拖至船舷，猛地推入滾滾漕河之中！看著那月白色的身影在渾濁的河水中沉浮幾下，旋即被湍急的水流吞沒，消失無蹤，張文尤才如虛脫般癱坐在地，大口喘息。

回到岸上，張文尤早已換上一副悲戚欲絕的面孔，對著等候的隨從嚎啕大哭：“不好了！文龍哥哥……文龍哥哥他……他酒后失足，跌入漕河了！水流太急，我……我救之不及??！”眾人聞言大驚，慌忙沿河搜尋，然濁浪滔滔，哪里還有張文龍的蹤影？

消息傳回杞縣，張有財如聞晴天霹靂！他本在家中張燈結(jié)彩，準(zhǔn)備迎接雙喜臨門（兒子榜眼，義子狀元駙馬），卻不料等來愛子溺亡的噩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張有財悲痛欲絕，當(dāng)場昏厥，醒來后神志恍惚，一病不起。

京城之中，宣宗皇帝聞此噩耗，亦深表惋惜，嘆天妒英才。然事已至此，金榜題名、公主下嫁之事不可更改。遂依禮制，將圓月公主正式許配于新科狀元、駙馬都尉張文尤，并授其保定府知府之職，命其即刻赴任。

蒼天有眼，不絕忠良。那日張文龍被推入漕河，雖受重創(chuàng)，昏迷不醒，但因其身著絲綢衣物，略有浮力，加之水流推送，竟未立時沉沒，而是順流漂浮而下。

下游不遠(yuǎn)處，一葉扁舟正隨波蕩漾。船上是一對以打魚為生的父女。老父名喚潘正陽，年逾五旬，飽經(jīng)風(fēng)霜，心地純善；女兒潘小翠，年方二八，荊釵布裙，卻掩不住天生麗質(zhì)，眉目如畫，透著水鄉(xiāng)女子的靈秀。

“爹！您快看！水里……水里好像有個人！”潘小翠眼尖，指著河心一處漂浮物驚呼。

潘正陽順女兒所指望去，果然見一人影隨波起伏。他不及細(xì)想，大喝一聲：“丫頭掌穩(wěn)舵！”隨即一個猛子扎入冰冷的河水中，奮力向那人影游去。費(fèi)盡九牛二虎之力，潘正陽終于將落水者拖回船上。

只見此人是一年輕書生，面如冠玉，眉目俊朗非凡，縱是昏迷不醒，面色蒼白，也難掩其豐神俊逸之姿。潘小翠只看了一眼，心便如小鹿亂撞，粉頰飛紅。然其腦后傷口猙獰，血跡斑斑，氣息微弱，命懸一線。

父女二人不敢耽擱，急忙將船靠岸，將書生抬回岸邊簡陋的茅屋中。潘正陽略通草藥，為書生清洗傷口，敷上草藥止血。潘小翠則日夜守在床邊，用溫水為其擦拭，小心喂服米湯。

如此過了三日三夜，書生終于悠悠轉(zhuǎn)醒。他睜開眼，茫然四顧，眼神空洞而迷茫。

“公子！你醒了！”潘小翠驚喜交加，連忙問道，“公子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誰？為何會落水受傷？”

書生掙扎著想坐起，卻覺頭痛欲裂，腦中一片空白。他努力回想，卻發(fā)現(xiàn)自己對過去的一切竟毫無印象！我是誰？我從哪里來？為何在此？他越想越痛，冷汗涔涔而下。

“我……我……”書生痛苦地抱住頭，“我……什么都不記得了……我是誰？我從哪里來？”他望向眼前清秀的漁家女和慈祥的老漁夫，掙扎著下床，深深一揖，“多謝……多謝二位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只是……只是在下實(shí)在想不起過往之事了……”

潘正陽見狀，心中了然，這書生頭部受創(chuàng)極重，怕是得了“離魂癥”（失憶）。他見女兒看這書生的眼神含羞帶怯，心中亦有所動，便溫言道：“公子傷勢未愈，且莫心急。想是頭部受創(chuàng)過甚，一時失了記憶。不如先在我這陋舍安心將養(yǎng)些時日，待傷勢好轉(zhuǎn)，記憶或能恢復(fù)。到時再做打算不遲?！?/p>

書生（此時已無名無姓）見老者言辭懇切，自己又確實(shí)無處可去，只得再次拜謝：“恭敬不如從命。如此，叨擾老丈和姑娘了?！?/p>

書生便在潘家住了下來。潘家父女悉心照料，他的外傷日漸痊愈，氣色也好了許多。只是那丟失的記憶，卻如沉入深海的明珠，杳無蹤跡。潘正陽見他儀表堂堂，談吐文雅，雖失記憶，但待人接物仍顯露出良好的教養(yǎng)，心中愈發(fā)喜愛。女兒小翠更是情愫暗生，每日里噓寒問暖，眼波流轉(zhuǎn)間盡是柔情。

一月時光，如漕河水般靜靜流淌。書生身體已然康復(fù)，只是身世依舊成謎。潘正陽見時機(jī)成熟，一日備下幾樣簡單酒菜，將書生與女兒喚至跟前。

“公子，”潘正陽看著書生，又看看含羞低頭的女兒，開門見山道，“你在我家養(yǎng)傷一月有余，老夫觀你人品端方，絕非奸惡之徒。如今你記憶未復(fù)，前路茫茫。老夫有一小女小翠，雖非金枝玉葉，卻也勤勞善良，模樣也算周正。老夫有意招你為婿，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潘小翠頓時羞得滿面通紅，心如擂鼓，卻又忍不住偷偷抬眼看向書生。

書生聞言，亦是心頭一震。他看向潘小翠，這一個月的朝夕相處，少女的溫柔體貼、善良純真早已深深印入他心間。失憶的他，如同無根浮萍，這簡陋卻溫暖的漁家，這慈祥的老人，這美麗的少女，便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與港灣。況且，他對小翠，亦早已心生愛慕。

他深吸一口氣，撩衣跪倒，對著潘正陽鄭重叩首：“岳父大人在上！小婿飄零無依，蒙岳父與小姐救命之恩，收留之德，再生之德，恩同再造！今岳父不棄，愿以千金相許，小婿感激涕零，愿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此生定不負(fù)小翠！”言罷，連磕三個響頭。

潘正陽大喜，連忙扶起。潘小翠更是喜極而泣。潘正陽道：“既如此，你便是我潘家的人了。你既忘卻前塵，如同新生，老夫便為你取個新名，喚作‘水重生’，如何？一則紀(jì)念你自漕河水劫中重生，二則愿你忘卻前塵，在此開啟新生！”

“水重生……”書生默念兩遍，眼中泛起光彩，“好名字！多謝岳父賜名！自今日起，我便是水重生！”

于是，擇一吉日，在漕河岸邊，茅屋之中，一對紅燭，三杯水酒，水重生與潘小翠結(jié)為夫妻。雖無鳳冠霞帔，鼓樂喧天，卻有漁火點(diǎn)點(diǎn)，星河為證，夫妻二人相敬如賓，日子雖清貧，卻也其樂融融。

世事如棋，因果循環(huán)。那張文尤奉旨赴任保定知府，一路春風(fēng)得意。這日行至漕河渡口，需渡河北上。恰逢水重生與潘小翠駕著小漁船在河上撒網(wǎng)。

“呔！那漁船！速速靠岸，載本官過河！”張文尤身著四品云雁補(bǔ)服，端坐馬上，對著河心高聲呼喝，官威十足。

水重生聞聲，與妻子將船劃至岸邊。他抬頭望向岸上官員，只覺此人面容似曾相識，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與心悸感同時涌上心頭，但仔細(xì)去想，卻又一片混沌，頭痛欲裂。

“客官要過河？十文錢即可?！彼厣鷫合滦闹挟悩?，平靜說道。

張文尤正待上船，目光觸及水重生的臉龐，霎時間如遭五雷轟頂！他渾身劇震，臉色“唰”地變得慘白如紙，手指顫抖地指著水重生，聲音都變了調(diào)：“你……你是人是鬼？！張文龍？！你……你怎會在此？！”

水重生被他這突如其來的驚恐弄得一愣，隨即憨厚一笑，拱手道：“這位大人說笑了。小人名叫水重生，是這漕河上打魚的漁夫，并非什么張文龍。大人怕是認(rèn)錯人了?！?/p>

“水……水重生？”張文尤驚魂未定，仔細(xì)打量。眼前之人雖與張文龍容貌一般無二，但氣質(zhì)卻截然不同。張文龍是清雅書卷氣，此人卻帶著水鄉(xiāng)漁民的樸實(shí)與憨厚，眼神也略顯迷茫。再看其衣著粗陋，身旁還有一布衣荊釵的漁家女子。

“原來是容貌相似……”張文尤心中稍定，暗道僥幸，定是自己心虛眼花。他強(qiáng)自鎮(zhèn)定，付了船資，匆匆上船渡河，一路不敢再看水重生一眼。船至對岸，他幾乎是逃也似的策馬狂奔，直赴保定府衙。

然而，回到府衙，坐定之后，張文尤的心卻再也無法平靜?！八厣厣边@個名字如同魔咒，在他腦中盤旋。那酷似張文龍的容貌，那漕河相遇的地點(diǎn)……這一切都太過巧合！萬一……萬一那“水重生”就是僥幸未死的張文龍，只是暫時失憶？萬一他有朝一日恢復(fù)記憶……

想到此處，張文尤冷汗涔涔而下！一旦真相大白，自己這竊取的狀元功名、駙馬尊位、知府官印，頃刻間便會化為烏有！等待自己的，將是欺君大罪，身敗名裂，甚至株連九族！恐懼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了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不行！絕不能留此隱患！寧可錯殺，不可錯放！”一個更惡毒、更徹底的念頭在他心中滋生。他喚來心腹家丁吳虎。此人獐頭鼠目，心狠手辣，是張文尤在任上收羅的鷹犬。

“吳虎，”張文尤陰沉著臉，“本官待你如何？”

吳虎見知府大人神色不對，連忙跪倒：“大人待小的恩重如山！如同再造父母！大人但有差遣，小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好！”張文尤眼中兇光一閃，湊近吳虎耳邊，壓低聲音，惡狠狠地道：“本官在漕河邊發(fā)現(xiàn)一戶漁家，那打魚的漢子，乃是本官昔日仇敵！你今夜便帶幾個可靠之人，悄悄摸過去。待他們熟睡之后……”他做了一個放火的手勢，“……一把火燒了那茅屋！務(wù)必要做得干凈，不留活口！事成之后，重重有賞！”

吳虎心領(lǐng)神會，眼中閃過一絲殘忍：“大人放心！小的定叫那一家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化為灰燼！”

當(dāng)夜，月黑風(fēng)高。水重生與潘小翠侍奉老父潘正陽睡下后，也回到自己房中歇息。然而，水重生白日里吃了些不甚新鮮的魚，半夜突然腹痛如絞，上吐下瀉，折騰不休。

“小翠，我……我實(shí)在難受得緊，怕是吃壞了肚子?！彼厣樕n白，冷汗淋漓。

潘小翠心疼不已：“重生哥，這如何是好？爹年紀(jì)大了，怕是經(jīng)不起這般折騰。不如我們現(xiàn)在就去鎮(zhèn)上尋大夫瞧瞧？”

水重生無奈點(diǎn)頭。夫妻二人不忍驚動熟睡的潘正陽，悄悄起身，借著微弱的星光，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數(shù)里外的鎮(zhèn)子趕去。

鎮(zhèn)上唯一的老郎中家，深夜叩門，頗費(fèi)了些周折。待郎中診脈開方，又抓了藥，已是三更過后。夫妻二人拖著疲憊的身軀，提著藥包，匆匆往回趕。

行至離家不遠(yuǎn)處的河堤，遠(yuǎn)遠(yuǎn)望去，二人頓時魂飛魄散！只見自家那三間茅屋方向，火光沖天！烈焰熊熊，映紅了半邊夜空，將漆黑的漕河都染上了一層血色！

“爹——！”潘小翠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發(fā)瘋般向火場沖去！

水重生亦是肝膽俱裂，緊隨其后！然而火勢實(shí)在太猛，茅草竹木，遇火即燃，整個房屋已陷入一片火海，熱浪逼人，根本無法靠近！

“爹！爹??！您在里面嗎？爹——！”潘小翠癱倒在地，哭得幾欲昏厥。

水重生雙目赤紅，心如刀絞，徒勞地想要撲救，卻被熾熱的火焰逼退。就在這絕望之際，天際驟然劃過一道刺目的閃電，緊接著，“咔嚓——！”一聲震耳欲聾的霹靂當(dāng)空炸響！豆大的雨點(diǎn)隨即傾盆而下！

這聲驚雷，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水重生的天靈蓋上！他渾身劇震，頭痛欲裂！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聲音、情感，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入他的腦海！

——雕梁畫棟的張府庭院……父親張有財慈祥的笑容……寒窗苦讀的青燈黃卷……京城貢院的森嚴(yán)號舍……金鑾殿上皇帝威嚴(yán)的面容……御筆朱砂的點(diǎn)點(diǎn)光芒……“張文尤”三個字在黃榜上刺目的閃耀……漕河夜宴，杯中美酒……腦后襲來的劇痛！冰冷的河水！無邊的黑暗！……

“啊——！”水重生抱頭跪倒在地，發(fā)出一聲痛苦而悲憤的長嘯！他想起來了！他是張文龍！杞縣張有財之子！新科榜眼！是被那狼心狗肺、忘恩負(fù)義的“義弟”張文尤，為奪狀元駙馬之位，在漕河之上用木棍擊暈，推入水中謀害！而眼前這場焚毀家園、吞噬岳父性命的滔天大火，也定是那張文尤，為斬草除根，派人所為！

“文尤！張文尤！你這禽獸不如的惡賊！我張文龍與你不共戴天！”張文龍（水重生）仰天怒吼，聲震四野，蓋過了雷聲雨聲！

潘小翠被丈夫的異狀嚇住，待聽清他口中呼喊的名字和那充滿血淚的控訴，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朝夕相處的丈夫，竟是那被人謀害、下落不明的新科榜眼張文龍！那場離奇的落水，那失去的記憶，竟隱藏著如此駭人聽聞的陰謀！

“重生哥……不，文龍哥！”潘小翠撲到丈夫身邊，緊緊抓住他的手，淚如雨下，“爹……爹他死得好冤??！我們……我們要為爹報仇！要為你討回公道！”

瓢潑大雨澆滅了熊熊烈火，只留下斷壁殘垣和焦黑的尸骸（潘正陽的遺體）。張文龍（此刻他已徹底恢復(fù)身份認(rèn)知）強(qiáng)忍悲痛，與妻子草草安葬了岳父。在潘正陽墳前，他指天發(fā)誓，定要手刃仇人，洗雪冤屈！

張文龍與潘小翠變賣了僅存的漁船和些許家當(dāng)，換上素衣，踏上了進(jìn)京鳴冤之路。他們知道，對手如今是炙手可熱的駙馬都尉、一府知府，權(quán)勢熏天，此去京城，兇險萬分。

一路艱辛，抵達(dá)京師。張文龍深知，此案涉及當(dāng)朝駙馬，尋常衙門根本不敢受理。他首先來到都察院，擊鼓鳴冤，遞上狀紙，詳述張文尤謀害兄長（以兄弟相稱）、殺人滅口（指火燒潘家）之罪行。

都察院的御史接過狀紙一看，狀告之人竟是駙馬都尉、保定知府張文尤，頓時嚇得面如土色。他不敢怠慢，將狀紙層層上呈。然而，消息很快傳回：此案牽涉天家顏面，且無確鑿人證物證（吳虎等人行事隱秘，難尋蹤跡），都察院不敢擅專，請張文龍另尋他處。

接連數(shù)日，張文龍奔走于刑部、大理寺，皆吃了閉門羹。衙役們一聽是告駙馬，如同見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絕望的陰云籠罩著夫妻二人。

“文龍哥，難道這煌煌天日之下，就真的沒有王法了嗎？”潘小翠泣不成聲。

張文龍緊握雙拳，眼中燃燒著不屈的火焰：“不！還有一處！天子腳下，尚有‘登聞鼓’！此鼓一響，直達(dá)天聽！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敲響它！”

翌日清晨，紫禁城午門外。張文龍一身素縞，潘小翠頭戴白花，夫妻二人面容悲戚而決絕。張文龍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向那面塵封已久、象征著直訴皇權(quán)的登聞鼓，掄起鼓槌，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敲下！

“咚——！咚——！咚——！”

沉悶而震撼的鼓聲，穿透重重宮墻，響徹在寂靜的皇城上空！一聲聲，如同泣血的控訴，敲在聞訊趕來的侍衛(wèi)、官員心上，更最終，傳入了深宮大內(nèi)，宣宗皇帝的耳中！

登聞鼓響，非同小可。按制，皇帝必須親自受理。宣宗皇帝朱瞻基正在御書房批閱奏章，聞鼓聲驟起，龍眉微蹙：“何人擊鼓？所為何事？”

當(dāng)值太監(jiān)慌忙入內(nèi)稟報：“啟稟萬歲，午門外有一對年輕夫婦擊鼓鳴冤，狀告……狀告駙馬都尉、保定知府張文尤，謀害兄長，殺人滅口！”

“什么？！”宣宗皇帝拍案而起，龍顏震怒！“張文尤？駙馬？謀害兄長？速將人犯……不，將擊鼓之人與張文尤一并帶來！朕要親自審問！”

金鑾殿上，氣氛凝重。張文尤被緊急從保定府召回，尚不知發(fā)生何事，只道是尋常述職。當(dāng)他步入大殿，看到跪在殿中，那雖著布衣卻難掩清朗氣質(zhì)，眼神銳利如刀地射向自己的男子時，頓時如墜冰窟，雙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那正是他以為早已葬身魚腹，又被他派人縱火欲除之而后快的——張文龍！

“張文龍？！你……你沒死？！”驚駭之下，他竟失聲叫了出來！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宣宗皇帝目光如電，射向張文尤：“駙馬！你認(rèn)得此人？他果真是張文龍？”

張文尤自知失言，面如死灰，渾身篩糠般顫抖，語無倫次：“不……不……臣……臣不認(rèn)識……他……他是誰……”

“陛下！”張文龍悲憤叩首，聲淚俱下，“草民正是張文龍！河南杞縣舉子，今科殿試榜眼！草民身旁這位，是草民的妻子潘小翠！草民狀告駙馬都尉張文尤，犯下三樁滔天大罪！”

他昂起頭，目光如炬，直視龍顏：

“一罪，忘恩負(fù)義，謀害兄長！殿試放榜，陛下御筆誤將‘張文龍’書為‘張文尤’，致使其竊取狀元之位、駙馬之尊。張文尤恐真相敗露，在返鄉(xiāng)途中，于保定漕河之上，假意設(shè)宴，將草民灌醉，以木棍擊暈后推入漕河，意圖殺人滅口！”

“二罪，殺人滅口，焚尸滅跡！草民僥幸被漁民潘正陽父女所救，雖失記憶，幸得活命。張文尤赴任保定知府，于漕河渡口偶遇草民（化名水重生），雖一時未能認(rèn)出，然其做賊心虛，事后派心腹家丁吳虎，趁夜縱火焚燒草民岳父潘正陽之家，欲將草民一家三口燒死！可憐我岳父潘正陽，忠厚善良，竟慘遭毒手，葬身火海！”

“三罪，欺君罔上！張文尤明知狀元之位乃陛下筆誤所致，非其真才實(shí)學(xué)所得，卻隱瞞不報，冒領(lǐng)天恩，竊居駙馬高位，此乃欺君大罪！”

張文龍言辭鏗鏘，條理清晰，將事情原委，包括自己失憶、被救、成親、恢復(fù)記憶的經(jīng)過，以及張文尤兩次謀殺的細(xì)節(jié)，一一陳訴。潘小翠亦在一旁泣訴父親慘死之狀。

張文尤早已癱軟在地，面無人色，汗如雨下，口中只會喃喃：“他……他血口噴人……陛下……臣冤枉……”

宣宗皇帝越聽臉色越是陰沉。他回想殿試當(dāng)日，自己對張文龍確實(shí)贊賞有加，御筆朱批時似有墨漬……再看階下，張文龍悲憤不屈，其妻哀痛欲絕；而張文尤魂不附體，言語支吾，高下立判！皇帝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張文尤！”皇帝厲聲喝道，“張文龍所言，可是事實(shí)？速速招來！”

張文尤心理防線徹底崩潰，知道大勢已去，磕頭如搗蒜：“陛下饒命！陛下饒命！臣……臣一時鬼迷心竅……臣罪該萬死！是臣……是臣害了文龍哥哥……是臣派人燒了潘家……求陛下開恩?。　?/p>

他這一認(rèn)罪，滿朝嘩然！誰也想不到，這新科狀元、天子駙馬，竟是如此一個心狠手辣、忘恩負(fù)義之徒！

宣宗皇帝勃然大怒！他生平最恨欺瞞與背叛！尤其此事還涉及皇家顏面（錯點(diǎn)駙馬）！他猛地站起，龍袍無風(fēng)自動：

“好一個張文尤！好一個狼心狗肺的駙馬！朕念你才華，點(diǎn)你為狀元，許你以公主，授你以知府！你卻為一己私利，行此禽獸不如之舉！謀害兄長，戕害無辜，欺君罔上，罪不容誅！”

“來人！剝?nèi)埼挠裙趲В〈蛉胩炖?，?yán)加看管！著三司會審，查清其所有罪狀！其家產(chǎn)抄沒，家人流放！”

“狀元功名，乃朕誤賜，即刻褫奪！駙馬之位，永不錄用！待審明罪狀，發(fā)配邊疆，永世不得還朝！”

“張文龍！”皇帝看向階下，“你蒙受不白之冤，歷經(jīng)磨難，仍不失忠正之心，敢于擊鼓鳴冤，揭發(fā)奸惡，實(shí)屬難得。朕恢復(fù)你榜眼功名，賜進(jìn)士出身。念你岳父無辜罹難，特賜銀撫恤。你且歸家，侍奉老父，待朕旨意，再行授官！”

張文龍與潘小翠喜極而泣，連連叩謝天恩。

數(shù)月后，張文尤罪狀審明，被判發(fā)配遼東極邊苦寒之地，永世戍邊。其家產(chǎn)抄沒，家人流放。張有財在杞縣聞知真相，老淚縱橫，既痛惜義子之惡，又慶幸親子生還。張文龍攜妻潘小翠榮歸故里，父子團(tuán)聚，恍如隔世。

宣宗皇帝后來念及張文龍才學(xué)與遭遇，特旨擢升其為翰林院編修。張文龍為官清正，體恤民情，與妻子潘小翠相濡以沫，孝順父親張有財終老。潘小翠雖出身漁家，但知書達(dá)理，溫柔賢淑，成為張文龍的賢內(nèi)助，傳為美談。

而那場因御筆一誤而引發(fā)的滔天風(fēng)波，那漕河上的血案與烈火，最終在正義的裁決下塵埃落定。張文尤的貪婪與狠毒，終究將自己送上了不歸路，成為后世警示人心險惡的一則慘痛教訓(x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