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早春,北京,中南海西花廳——張愛萍把信封往桌上一按:‘老周,這次一定要把軍長帶回家!’”對面參謀愣了兩秒,低聲答:“是!”短短一句,埋下了一段長達三十五年的執(zhí)念。
從1952年算起,這是張愛萍第六回為何昆而動身。之前五次,他跑遍南通、如皋、泰興,挨家問、逐墳查,換來的多半是模糊方位和一句“好像在那片葦蕩邊”。朋友勸他“拉倒吧,烈士千千萬”,他搖頭:“紅十四軍那個摔機槍的家伙,我欠他一條命?!?/p>
說到何昆,年紀稍長的讀者不會陌生——黃埔四期,湖南永興人,手腳利索,腦子更快。當年“四·一二”腥風血雨,他三次被捕三次越獄:撬屋頂、鉆轎子、翻影院屋瓦,闖出一條生路。同志間私下給他起外號“泥鰍”,意在滑不溜手。
1929年底,黨中央準備在江北長江口那片灘涂上建紅十四軍,需要一位“既懂正規(guī)戰(zhàn)又混得進水網(wǎng)地帶”的帶頭人。周恩來點了何昆的名字。接電報那晚,他瞞著妻子寫信:“我將赴日本游學,勿念?!焙显捓铩叭绺蕖迸c“入日”讀音相近,這個小小誤會后來被鄉(xiāng)親們當趣聞講了幾十年。
1930年春夜,他帶著張愛萍、余乃誠潛過黃浦江,換了三趟船三次暗號,在如皋鄉(xiāng)間扎下根。短短半年,紅十四軍便拉出兩千正規(guī)兵、數(shù)萬赤衛(wèi),挑掉敵據(jù)點十余座。最硬的一仗,叫“老戶莊”。老戶莊三面環(huán)河,一條堤壩是生門也是死門。4月16日晚,何昆親扛機槍壓火力,邊掃邊喊:“鐵腳沖!”張愛萍蹲在他腳邊當人梯,只覺肩膀一沉——子彈穿胸,軍長倒下,年僅三十二歲。部隊突進不足百米,被迫撤離,遺體就地匆匆掩埋,沒有木牌,沒有坐標。
新中國成立后,老戰(zhàn)友一個個找上門:“軍長在哪?”張愛萍把這事當作個人債務(wù)。1952年到1958年,他五次派人下蘇北,拿著當年游擊隊口供、手繪地圖、甚至是一張小學生畫的“老戶莊位置圖”去刨墳。結(jié)果要么挖空墳、要么挖錯墳,線索越來越碎,人卻越發(fā)倔。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1964年秋。江蘇省有關(guān)部門湊了個調(diào)查組,張愛萍把老政委周方請來當“活地圖”。兩位六旬老人蹲在如皋的祠堂前,對著一張1930年的手繪草圖比劃:“這棵楓樹原來在這里,那么垛子口應(yīng)當東挪五十步?!?月26日清晨,他們找來曾抬過棺的孫國民,老人拄著竹杖在灘地上點了點:“就是這堆土?!?/p>
泥土翻開不足一米,一口“兜底山”舊棺顯形,木板腐朽,洋釘銹跡斑駁,棺內(nèi)骨架歪斜——顯然下葬極急。法醫(yī)沈祖云驗骨:左肩胛破口、第三四胸椎缺損,符合機槍子彈貫入路線。再比對身高、鈕扣、軍裝絨球,全部契合。周方把手伸進棺里,摸到那五粒貝殼扣子時,眼圈一下子紅了。
遺骸被裹進白布,送往縣革命烈士館火化。同年冬天,如皋在烈士陵園立碑,碑文只有十一個字:紅十四軍軍長何昆烈士之墓。張愛萍沒去現(xiàn)場,他在北京看著電報,沉默良久,吩咐秘書:“備一壇白酒,晚上我去老營房?!蹦且?,他一個人對著空操場把酒澆在地上,風很冷,燈光很暗,崗哨說他站了整整一小時。
順帶提一句,紅十四軍兩千余名指戰(zhàn)員,如今能叫出姓名的不到一半,其余埋名江海灘涂、荒堤古廟。2008年,最后一位幸存老兵離世,連帶著許多口述也隨風而去。史料空缺,讓后人研究時屢屢斷檔;但這也提醒我們:檔案之外,還有無數(shù)沉默的陣亡者。
寫到這里,不得不承認,人類記憶是有漏斗的。張愛萍那股“找到不可見者”的執(zhí)拗,填補的不只是個人情感,更是一段集體記憶的缺口。三十五年,六次返蘇北,換來一堆白骨、一塊石碑,值不值?他自己在晚年跟學生聊天時說過一句很江湖的話:“值,兄弟賬,講不通就別混?!?/p>
有人說英雄終將被銘記,可銘記需要具體坐標,需要一塊能讓后人駐足的碑。如今去如皋烈士陵園,何昆墓前常能看到中年人抽支煙、低聲嘟囔幾句再走——那一瞬,過去與現(xiàn)在其實連在了一起。說到底,歷史從來不是書架上的陳列,而是活人在替逝者繼續(xù)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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