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籽花開一片黃，兄送妹妹回家鄉(xiāng)……”淮劇《千里送京娘》的唱段在黃山上回蕩，演唱者不是別人，正是淮劇表演藝術(shù)家筱文艷。很快有人認出了她：“啊，筱文艷！”上海戲迷沒想到能在黃山遇到“淮劇梅蘭芳”。

這是1983年，上海市文聯(lián)組織藝術(shù)家去安徽采風。同行的還有作家馮剛、艾明之，音樂家瞿維，漫畫家蔡振華等。小字輩的我，主要的任務是照顧這些老同志。藝術(shù)家們上了黃山，在天都峰下小憩時，筱文艷為大家亮起了金嗓。

筱文艷（站立者）黃山亮嗓。（上海市文聯(lián)錢老師攝）

筱文艷時年61歲，長年練功的她，體態(tài)輕盈，健步如飛，上山下坡根本無須攙扶。有一天，下大雨，我們被留在了北海賓館。在大堂，熱情的筱文艷讓我在她旁邊坐下。交談中，我對筱文艷老師有了深入了解，回滬后我曾多次去淮劇團拜訪她。

從“小喜子”到“筱文艷”

筱文艷，1922年出生，小名小喜子，5歲時隨父母由蘇北農(nóng)村逃荒至上海，賣與民樂戲院職工張少卿，改姓張，取名張士勤。不久，養(yǎng)母、養(yǎng)父病亡，她成了民樂戲院老板劉木初的養(yǎng)女。

小喜子6歲時就在戲院舞臺的幕側(cè)“偷戲”。老藝人陳福泰看到她喜歡淮劇，就暗暗教她學戲，自此開始了她的學藝生涯。不久，事有湊巧，前輩藝人李玉花演《劉全進瓜》時，缺一個演劉聚寶的娃娃生。于是就讓小喜子來唱劉聚寶。她演得像模像樣，情真意切，很是成功。她的舞臺生涯就此開始。

第一屆全國戲曲觀摩演出筱文艷榮獲一等獎留影。陳建國提供

嚴格地說，小喜子是個“無師之徒”。有許多戲班來民樂戲院演出，除了淮劇之外，還有京劇、徽劇、梆子、昆曲、雜技等班子，來什么劇種小喜子就學什么劇種。她14歲那年，演員謝長和來演出，看到節(jié)目牌上寫的是“小喜子”，就對她說：“小喜子，這個名字多難聽呀！過去唱京戲的有個名角叫張文艷，你就叫小文艷吧！說不定將來也會唱紅的?！毙∠沧幼x著這三個字感到很是順口，就同意了。而寫海報時，寫字先生把“小”寫成了“筱”。這樣，“筱文艷”三個字便出現(xiàn)在戲院門口的海報上，而且越來越向前移。

唱響“筱派旦角”

1931年，滬西共舞臺開幕。1935年，改建更名為高升大戲院。1939年，筱文艷來到高升大戲院演出。這里是上海紡織工人集中的地方，工人們絕大部分是蘇北人，慢慢這里成了淮劇的中心。

淮劇《千里送京娘》劇照，筱文艷（左）。陳建國提供

這時，上海梨園界為了生存，正展開激烈的競爭。筱文艷面臨兩種抉擇：要么大膽創(chuàng)新，讓淮劇以新貌在大上海站穩(wěn)腳跟；要么甘拜下風，賣行頭、散班子。為了淮劇藝術(shù)，也為了生存，她毅然選擇了前者。

從民歌小曲中發(fā)展起來的淮劇，20世紀三四十年代時只有兩大基本調(diào)，一是產(chǎn)生于兩淮的淮調(diào)，二是產(chǎn)生于鹽阜的拉調(diào)。筱文艷這時和小生何叫天合演《梁山伯與祝英臺》《藍橋會》等。在演《梁?！酚⑴_與何氏堂前打賭這場戲時，用拉調(diào)或淮調(diào)都難以表達英臺此時的心情。她用心去感受祝英臺當時的情感，在唱腔上作自由的抒發(fā)，把慢速的拉調(diào)稍加快些，再把中間的平句加花音和囂板，這樣，曲調(diào)就變得靈活了。第二天，她把想法告訴主胡高小毛和司鼓王士廣，試唱后得到了他們的支持。沒想到，這種既不像拉調(diào)又不像淮調(diào)的唱腔，引起了觀眾的極大興趣，他們都說好聽、有味道，贊揚之余還把這種曲調(diào)稱為自由調(diào)。就這樣自由調(diào)逐漸完善成為淮劇的第三大主調(diào)。

淮劇《白蛇傳》劇照，筱文艷（中）。陳建國提供

筱文艷既是表演藝術(shù)家，又是革新家。她還創(chuàng)造了長歌門，讓人物的出場有充分的表演余地，在演唱時該用起落板時就用，不用起落板時，就用短過門替代。后來她又改變了過去淮劇沒有角色分腔的空白，由原來的5.2定弦發(fā)展到1.5定弦。“筱派旦角”表演藝術(shù)由此創(chuàng)立。該流派唱腔細膩柔美，發(fā)聲方法科學，演唱情感真切，達到了極高的藝術(shù)境界。“筱派”的確立，成為淮劇表演史上的一個里程碑。梨園稱頌：淮劇在海上發(fā)祥，能與京、越、滬劇一起躋身四大劇種，筱文艷功不可沒。

周總理為淮劇劇場題名

筱文艷曾告訴我，1952年，淮劇《千里送京娘》雖在全國戲劇觀摩演出時得了獎，但一直在修改。那年夏天，文化部副部長周揚到上海和夏衍等領(lǐng)導觀看《千里送京娘》后，對筱文艷說：“這出戲不錯，如果再精練些更好?！辈痪?，筱文艷他們收到參加第一屆全國戲曲觀摩演出大會的邀請。淮劇能夠進京，筱文艷激動地與大家商量，決定以《千里送京娘》《藍橋會》《種大麥》三出小戲和一出大戲《王貴與李香香》參加演出。筱文艷和何叫天馬上對這些戲進行修改加工，不僅在情節(jié)上進行剪裁，還在表演和唱腔上發(fā)展大悲調(diào)，增強抒情性，讓淮劇載歌載舞的特色更為鮮明。淮劇進京演出獲得了成功。筱文艷獲了獎，而且幸福地見到了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

淮劇《穆桂英下西遼》劇照。陳建國提供

京城之行，讓筱文艷認定要更好地發(fā)展淮劇藝術(shù)，必須建立國營劇團。1953年5月20日，上海人民淮劇團正式成立。作為團長，筱文艷親自帶演員送戲下工廠、上碼頭、到農(nóng)村，哪里有觀眾就到哪里演出。

筱文艷下農(nóng)村在田頭為農(nóng)民演出。（文聯(lián)資料室提供）

1956年，筱文艷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自此，她以更高的標準要求自己。在整理改編演出傳統(tǒng)戲《女審》《三女搶板》《鍘包勉》《牙痕記》《白蛇傳》的同時，開始嘗試現(xiàn)代戲，從《走上新路》《黨的女兒》到《海港的早晨》，在塑造現(xiàn)代人物上邁出了新步伐。

《海港的早晨》后來改編成現(xiàn)代京劇《海港》。為塑造好劇中主人公金樹英，筱文艷三次到上海港碼頭深入生活，把握住角色的基調(diào)。因此，筱文艷扮演的金樹英有血有肉，受到觀眾尤其是碼頭工人的熱烈歡迎。

淮劇《海港的早晨》劇照。陳建國提供

筱文艷到海港為碼頭工人演出。（文聯(lián)資料室供照）

我曾問筱文艷：“你見過周總理嗎？”

筱文艷笑了：“說真的，淮劇有今天，離不開總理對它的關(guān)愛?！?/p>

筱文艷與周總理的相識始于1952年。那年，淮劇被點名到懷仁堂為毛澤東等中央領(lǐng)導演出。結(jié)束后，周總理來到后臺和全體演員一一握手。他高興地對筱文艷說：“祝賀你，表演得很成功。我小時候就喜歡聽江淮戲。剛才主席看了戲說《種大麥》舞蹈不錯，唱得也好聽，就是劇情矛盾不夠突出。”筱文艷緊握著總理的手趕緊答道：“謝謝總理，我們回去一定按照毛主席的指示認真修改?！敝芸偫砺狊阄钠G滿口的蘇北口音，便親切地問道：“你是哪里人??？”筱文艷答道：“我是淮安車橋人。”周總理說：“噢，那我們是老鄉(xiāng)啊，我老家也是淮安的。你如回去，請代我向家鄉(xiāng)的父老問好?！?/p>

筱文艷受到周恩來總理多次接見。陳建國提供

我早就聽說，上海黃浦劇場的得名源于周恩來總理的題名。為此，我向她詢問此事。

回憶往事，筱文艷喜形于色。那是1957年，周總理到上海視察，晚上來到中蘇友好大廈劇場觀看筱文艷和楊占魁、馬秀英主演的淮劇《白蛇傳》。演出結(jié)束后，周總理又來看望演員。筱文艷告訴總理，在他的關(guān)心下，上海市政府已決定將擁有1000多座位的金城大戲院作為上海人民淮劇團的演出場所?？偫硇χf，那好啊。筱文艷說，大家正在為劇場起名而煩惱。我們想了很多名，如“紅光”“東方”“工農(nóng)”“淮光”等，但不知哪個合適。

“總理，我們想為劇場起名‘淮光劇場’，意思是‘將淮劇發(fā)揚光大’，可以嗎？”筱文艷請教道。

熟悉上海話的周總理沉思片刻，帶著征詢的口氣說：“‘淮光’諧音‘壞光’，不太好。我想，叫‘黃浦劇場’，怎么樣？上海是座具有光榮革命傳統(tǒng)的城市，黃浦江是她的象征。”

黃浦劇場 “演藝大世界”提供

話音剛落，站在一旁的演員同聲叫好。筱文艷抓住機會，大膽地向周總理提出：“我們想請總理為我們題寫劇場名?！?/p>

周總理愉快地接受了這一請求，在離開上海前，題寫了“黃浦劇場”四個大字，托人送到上海人民淮劇團。從此金城大戲院更名為黃浦劇場，一直沿用至今。

“你讓我找得好苦?。　?/strong>

有“淮劇王子”之譽、被稱為當代淮劇領(lǐng)軍人物的梁偉平曾對我說：“筱文艷確是我的恩師。沒有她，或當年她不來揚州，就沒有我的藝術(shù)之路，我的人生也完全不一樣?！?/p>

筱文艷與愛徒梁偉平合影。梁偉平提供

1984年，受舊觀念的影響和家人的反對，梁偉平?jīng)Q定離開縣劇團。他落戶揚州，工作單位是建筑安裝工程公司，戶口、關(guān)系都已轉(zhuǎn)好，只是具體工作未定。那天，他剛吃完飯，忽聽到有人敲門。來人就是筱文艷，同來的還有劇作家喬谷凡。

當時上?；磩F缺少小生演員，筱文艷走遍蘇北為淮劇團尋找挑大梁的小生，結(jié)果跑了一圈沒找到合適的。后來有人告訴她，有一個好演員想轉(zhuǎn)行，但手續(xù)還沒完全辦妥。筱文艷為此馬上趕到揚州。她像找到寶貝似的拉著梁偉平，說：“你讓我找得好苦??！”

筱文艷認為梁偉平這樣改行太可惜。她懇切希望梁偉平隨她去上海，重返舞臺。

筱文艷一直是梁偉平仰慕的淮劇界代表人物，她的話誠懇感人。身處人生十字路口的梁偉平，最終抉擇了淮劇。

回到上海。筱文艷請來聲樂老師肖翰芝教梁偉平科學發(fā)聲，又請來昆劇小生岳美緹進行身段指導。岳美緹是昆劇大師俞振飛的門生，她將《游園驚夢》《拾畫叫畫》教給梁偉平，又教了《羅英訪賢》，還教扇子功、水袖功，耐心細致，不厭其煩。

很快，梁偉平在上?；磩F挑起了大梁，在后來演出的十幾部戲中，他對每一個角色都認真塑造，每一句唱詞都悉心研究。英俊的形象、動聽的唱腔，讓他受到了觀眾的歡迎。

1993年，一部大作橫空出世，《金龍與蜉蝣》讓他唱響“都市新淮劇”。他以飾演蜉蝣名列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shù)獎主角獎的榜首，又喜摘第十一屆中國戲劇獎梅花獎。

《西楚霸王》讓他再次摘取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shù)獎主角獎?！肚Ч彭n非》又讓他獲得首屆中國戲劇獎優(yōu)秀表演獎、第十三屆田漢戲劇獎等獎項。“三部曲”完成了上?；磩膫鹘y(tǒng)戲劇向現(xiàn)代戲劇的轉(zhuǎn)變，梁偉平成為當代淮劇的領(lǐng)軍人物。

為使淮劇藝術(shù)后繼有人，近30年沒有收徒的筱文艷，在她82歲高齡時，決定收22歲的邢娜為關(guān)門弟子。

“惆悵萬轉(zhuǎn)口難言……”邢娜展喉高唱。

“停！你這個‘口’字沒吐好。白素貞想說，但心里仍然猶豫，所以吐出去的同時要收回來，還得帶點情緒?！斌阄钠G毫不客氣地直指問題。

這是2003年，筱文艷收徒前的一次考試。邢娜是上?；磩F涌現(xiàn)出來的“東方戲曲之星”。

“我老了，脾氣又不好，你受得了嗎？”筱文艷突然臉一沉。

“受得了！”邢娜想都沒想就說出這三個字。

“你沒聽過我的唱，怎么想出來要拜我為師？”筱文艷出了個難題。

“但我看過您演出的所有VCD，我很小就會唱您的名段《千里送京娘》和《斷橋》。”邢娜一急，直接用鹽城話說，“張老師（筱文艷真名張士勤），拜您為師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為圓這個夢，我從鹽城來到上海，再苦再累也不怕！”

“你的天賦好，嗓子不錯，扮相也漂亮?！斌阄钠G先稱贊幾句，但是話鋒一轉(zhuǎn)，直指她的缺點：“可你聲音的寬厚度不夠，通透感也不強，用氣息放開嗓音的幾個門時要用在刀口上，光靠天生嗓子唱，總有一天要唱壞的?！?/p>

邢娜聽到名師指點直點頭，說：“我知道了?！?/p>

說實話，筱文艷早就喜歡這個年輕人了，說：“好好練，希望你能超過我！”

2007年7月19日晚，“海上尋夢”邢娜淮劇專場在上海大劇院隆重獻演。筱文艷親授的劇目《白蛇傳·斷橋》，邢娜細膩到位的表演和婉約柔和的唱腔，讓觀眾體會到白娘子那欲罷不能、欲說還休、欲舍難舍的情感。那天，筱文艷親自登上舞臺為愛徒加油打氣。作為關(guān)門弟子，邢娜滿懷深情地感謝恩師筱文艷對自己的提攜和教育。臺下觀眾被濃濃的師生情誼打動，立時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

筱文艷祝賀關(guān)門弟子邢娜演出成功。（信芳攝）

黃山行后20多年過去了，我在筱文艷大兒子陳建國家里又一次見到她，對我的探望，她連聲表示感謝。陳先生與他的妻子戴有妹告訴我，因母親得了腦梗，他們把母親接到自己家里照顧?？吹襟阄钠G依然十分精神，我真的很高興。

筱文艷與兒子、媳婦合影。陳建國提供

2013年9月19日，淮劇一代宗師筱文艷在華東醫(yī)院因病逝世。她的藝術(shù)人生就是一部海上淮劇發(fā)展史。

原標題：《"淮劇梅蘭芳"筱文艷：從逃荒孤女到一代宗師的藝術(shù)人生》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許云倩 題圖來源：淮劇《三女搶板》（1957年）劇照，筱文艷(左）。陳建國提供

來源：作者：馬信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