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在了哪座山》:喬葉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按照以往編選散文集的慣例,我把本書的篇章做了分輯。分著分著就覺得,其實是不大好分的。每一篇都如同一棵小樹,樹與樹之間雖然有行距,儼然獨立。但樹與樹之間,于地面之上枝葉相拂,于地面之下根須相系,著實是難剝難離。
比如“土地上”這一輯里,《土味兒》《蹲苗》等,貌似都是與土地相關(guān),可土地是那么遼闊豐饒,簡直可以涵蓋世界上所有的寓言。在“我是一片瓦”這一輯里,瓦,扇子,指甲草,爆米花,等等,雖然也都像是在寫物與事,可物與事中怎么會沒有人呢?還有“在月光下奔跑”這一輯,固然是在寫親人,而我的親人們都生活在土地上,生活在與鄉(xiāng)村密不可分的物與事中。
比如棉田。我剛開始學習小說寫作時,就在一個短篇里寫到過。前些年我還寫過一個童話,寫小女孩朵朵在曠野中尋覓自己的智慧之星,夜宿在了棉田里。在準備這部書稿時,我又打撈出一個細節(jié):有一次我在棉田里睡著了,母親來棉田里找我,找到后我們母女邊聊天邊走回家去。這情形如此尋常,但40多年后的今天,我再度想起,方才讀懂了母親彼時過山車般的心境:她呼喚我時的驚慌恐懼,看到我時的憤怒叱罵,回家路上的家常閑談,所有這些,都意味著母親的愛。那時幼小的我,怎么可能懂呢?而多年后,在寫下《海一樣的棉田里,我像只船》的這一刻,我開始懂了的時候,頓時覺得那天的暮色震耳欲聾。
還有奶奶。我寫得最多的親人就是奶奶。她仿佛是一本怎么讀也讀不完的書?!段沂且黄摺防镉兴渡茸拥氖隆防镉兴挝业哪晟贇q月翻了多少個筋斗云,也翻不出來她的手掌心。那么厚實廣袤的手掌心,我懷疑自己原本也不想翻出去。
“我們小時候”,這叢書的名字起得好。想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我們”,也都有自己的“我們小時候”,其間一定會有或多或少的不同。若有相同,就讓經(jīng)驗擁抱。若有不同,或可參差對照——好像用不著這個“若”,相同和不同都一定有。不同之處多在表象,相同之處多在內(nèi)里。做此判斷的依據(jù)很簡單:都曾經(jīng)是孩子,都曾有童年。據(jù)說花朵們剛發(fā)芽時樣貌最相近,我們的童年可不就是人生的花朵剛剛發(fā)芽時?
說到花,我常會想到《朝花夕拾》這個美妙的書名。每每讀到魯迅先生為《朝花夕拾》寫的序,我都覺得很會心:“我有一時,曾經(jīng)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xiāng)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xiāng)的蠱惑。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唯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我也愿意被這樣的記憶哄騙一生。清晨時開的花于黃昏時去拾起,正如那些闊別已久的往事,因為難以忘懷,便在過去多年后,讓它們在回望、回顧和回想中徐徐回歸, 讓它們在字里行間被賦形,被重新檢視,被呈現(xiàn)筆端,和現(xiàn)在的自己久別重逢。
當然,此花已不同于彼花。寫作讓一朵花開了兩次。第一次是在當年,第二次是在當下。在歷久彌香的氣息中,我一瓣瓣描繪出心中花朵的模樣。而于紙上綻放的花比開在枝上的花有著更長久的芬芳,且一旦落到了紙上,花就再也不敗。
所以,寫作真就是朝花夕拾,真就是這樣一件迷人的事啊。
(喬葉北京市作協(xié)副主席。此文為《太陽落在了哪座山》一書后記,本版有刪節(jié)。)
編輯/張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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