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么做，是為了李偉好?！?/p>

面對家長聲淚俱下的控訴和記者黑洞洞的鏡頭，女教師陳靜只說了這么一句。

她當著全班同學和聽課老師的面，無視了那個“差生”第一次舉起的手，親手點燃了這場足以毀滅她職業(yè)生涯的風暴。

她不解釋，不道歉，也不申辯，平靜地接受了被調(diào)離崗位的處分。

這位連續(xù)五年的升學率冠軍，這位同事眼中的“教學機器”，到底在用自己的前途，守護一個什么樣的秘密？

01

安陵市實驗中學是一所好學校，而陳靜，是這所好學校里公認的一把“快刀”。

她教高三畢業(yè)班的語文，已經(jīng)連續(xù)五年，是全校的升學率冠軍。從她手里出去的學生，考上重點大學的，一抓一大把。

家長們擠破了頭，想把孩子塞進她的班里。學生們對她，則是又敬又怕。

敬她，是因為她的課，確實講得好。再枯燥的古文，再復雜的閱讀理解，經(jīng)她一點撥，就跟打通了任督二脈似的，豁然開朗。

怕她，是因為她的嚴厲，也是出了名的。

陳靜今年三十八歲，未婚，幾乎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撲在了教學上。她不茍言笑，臉上永遠像是結著一層薄冰，那雙透過鏡片看過來的眼睛，銳利得能穿透人心。

她的課堂，紀律嚴明得像軍隊。上課鈴一響，教室里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誰要是敢在下面搞小動作，或者走神，她那根教鞭，雖然從不打人，但敲在講臺上，“啪”的一聲，比什么都管用。

“陳老師的課，上著提神?！边@是學生們私下里的評價，“就是有點……費氧氣?！?/p>

因為緊張，因為不敢有絲毫的松懈。

同事們對她，也是一種復雜的感情。佩服她的業(yè)務能力，但又覺得她這個人，太冷，太不近人情。

教師辦公室里，別人都在聊八卦，聊孩子，聊新買的衣服。只有她，永遠坐在自己的角落里，不是在批改作業(yè)，就是在備課。那摞比磚頭還厚的教案，就是她與這個喧囂世界之間，筑起的一道墻。

“陳老師就是個教學機器?！蹦贻p的老師們私下里這么說。

“她心里苦，你們不懂?！崩辖處焸儎t回嘆口氣，搖搖頭。

他們知道，陳靜剛來學校那會兒，不是這樣的。那時候的她，也愛笑，也愛穿漂亮的裙子，對學生，更是像春天一樣溫暖。

直到五年前，她帶的那個班，出了那件事。

從那以后，她就像變了一個人。

02

李偉是陳靜班里，最不起眼的一個學生。

他不是最聰明的，也不是最笨的。成績中不溜秋，性格也中不溜秋。

長相普通，個子不高，總是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校服，安安靜靜地坐在教室的倒數(shù)第二排。

他不調(diào)皮，也不搗蛋，上課從不說話，但也從不舉手回答問題。

他就那么沉默地存在著，像教室墻角的一?；覊m，風吹過，也帶不起一絲波瀾。

如果不是花名冊上有他的名字，陳靜有時候，甚至會忽略他的存在。

在陳靜這個以“效率”和“分數(shù)”為最高準則的畢業(yè)班里，李偉這樣的學生，是最尷尬的。

他沒有優(yōu)等生那種一點就透的靈氣，也沒有差等生那種破罐子破摔的“血性”。

你批評他吧，他態(tài)度很好，低著頭，認真地聽，但下次考試，還是那個分數(shù)。

你鼓勵他吧，他也只是靦腆地笑笑，看不出半點激動。

久而久之，陳靜對他，也就采取了一種“放養(yǎng)”的態(tài)度。

只要他不影響課堂紀律，不拖班級后腿，她也就由著他去了。

畢竟，高三的時間，太寶貴了。她的精力，要用在那些更有希望沖刺名校的學生身上。

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是一種近乎殘忍的現(xiàn)實。

李偉似乎也明白這一點。

他從不主動去打擾陳靜，也從不給她添任何麻煩。

每天，他都像個精準的鐘擺，上學，聽課，吃飯，放學。

兩點一線，規(guī)律得像一道數(shù)學公式。

直到那天下午。

那是一堂語文公開課，教研組所有的老師，都坐在教室后面聽課。

陳靜講的是一篇文言文，《報任安書》。

她講得一如既往地精彩，引經(jīng)據(jù)典，深入淺出。

講到司馬遷“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抱負時，她習慣性地，向全班提了一個問題。

“那么，有誰能用自己的話，來概括一下，司馬遷在寫這封信時，那種復雜而矛盾的心情？”

這是一個開放性的問題，也是她預設好的，和學生互動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她話音剛落，班上那幾個語文尖子生，就“唰唰唰”地舉起了手。

陳靜的目光，掃過那幾張自信滿滿的臉，正準備點名。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凝固了。

在教室的后排，在那片總是沉默的、被她習慣性忽略的區(qū)域里。

一只瘦弱的、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舉了起來。

是李偉。

他舉著手，頭低著，臉漲得通紅，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整個班級，包括后面聽課的老師，都愣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這個第一次，在語文課上舉手的“差生”身上。

03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靜止了。

陳靜站在講臺上，看著那只舉在半空中的、瘦弱的手，鏡片后面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

有驚訝，有遲疑，還有一絲……旁人看不懂的、一閃而過的掙扎。

李偉還在舉著手，頭埋得更低了，幾乎要縮進課桌底下。

教室里，靜得可怕。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著陳靜的反應。

這是一個戲劇性的時刻。

按照正常的教學邏輯，一個平時從不發(fā)言的學生，第一次鼓起勇氣舉手，老師應該立刻給予鼓勵和機會。

這不僅是對這個學生的肯定，也是一堂成功的公開課上，最出彩的“亮點”。

后面聽課的幾個老師，甚至已經(jīng)露出了贊許的微笑，準備在課后的評議上，好好地表揚一下陳靜的“因材施教”。

可是，陳靜接下來的舉動，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

她只是靜靜地看了李偉兩秒鐘。

然后，她就像沒看見一樣，平靜地、甚至可以說是冷漠地，移開了目光。

她的手指，指向了前排的語文課代表。

“張曉，你來回答?！?/p>

這個舉動，像一塊冰，扔進了滾燙的油鍋里。

整個教室，瞬間“嗡”的一聲，炸開了。

學生們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怎么回事？陳老師沒看見李偉嗎？”

“看見了吧？那么大個人舉著手。”

“那為什么不叫他？太過分了吧！”

后面聽課的老師們，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變成了不解和尷尬。

而李偉，那只舉了半天的手，終于，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樣，緩緩地，落了下去。

他趴在桌子上，把臉深深地埋在臂彎里，肩膀，微不可察地，聳動著。

那堂堪稱完美的公開課，就因為這一個小小的插曲，蒙上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陰影。

下課后，陳靜被教研組長叫到了辦公室。

“陳靜啊，今天這堂課，總體上是非常好的。就是……最后那個環(huán)節(jié)，是怎么回事？”組長是個快退休的老教師，說話很委婉，“那個叫李偉的同學，平時不愛發(fā)言吧？他難得舉一次手，你怎么……沒給他個機會呢？”

陳靜推了推眼鏡，臉上沒什么表情。

“他回答不出來?！彼f。

“你怎么知道他回答不出來？”

“我了解我的學生。”陳靜的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

組長看著她那張冰冷的臉，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

她知道陳靜的脾氣，也知道五年前那件事，對她的打擊有多大。

她以為，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

可她沒想到，第二天，一場更大的風暴，席卷了整個學校。

04

李偉的母親，孫女士，直接找到了校長辦公室。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

她身后，還跟著一個扛著攝像機的，自稱是本地電視臺“教育在線”欄目的記者。

“王校長，我今天來，就是要為我兒子，討一個公道！”

孫女士一進門，就把一個書包，狠狠地摔在了王校長的辦公桌上，眼圈通紅，聲音都在發(fā)抖。

“我兒子，昨天在學校，到底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回家之后，一句話都不說，晚飯也沒吃，半夜里，我聽見他在自己房間里哭！”

“今天早上，我怎么叫他，他都不肯來上學了！他說他沒臉見人了！他說老師看不起他，同學都笑話他！”

王校長是個五十多歲、脾氣溫和的男人，他趕緊站起來，安撫著孫女士的情緒。

“李偉媽媽，您先別激動，坐下慢慢說。到底出什么事了？”

孫女士根本不聽，她指著旁邊的記者，情緒激動地說：“我今天，就是要讓媒體來評評理！安陵市實驗中學，堂堂的市重點，就是這么對待學生的嗎？你們的老師，就可以公然地、在課堂上，歧視差生，羞辱學生嗎？”

“我們家李偉，是成績不好，是不聰明！可他也是個有自尊心的孩子?。∷蛱?，就是想回答一個問題，你們那個陳靜老師，憑什么就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把他當空氣？憑什么就認定他回答不出來？”

“這是為人師表該做的事嗎？她這是在扼殺一個孩子的自信心！她這是在搞精神霸凌！”

孫女士越說越激動，眼淚鼻涕一大把。

旁邊的記者，則衷實地，把這一切，都錄了下來。

王校長一個頭，兩個大。

他知道，這件事，麻煩了。

陳靜的教學能力，他是清楚的。

但她的那個脾氣，他也頭疼。

現(xiàn)在又被媒體摻和進來，一旦報道出去，對學校的聲譽，將是致命的打擊。

他立刻叫人，把陳靜找了過來。

陳靜走進校長辦公室，看到這副陣仗，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

“陳老師，你來得正好?！蓖跣ｉL給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先服個軟，“李偉媽媽來反映一下情況。你看，昨天課上，是不是……有什么誤會?。俊?/p>

陳靜看了看滿臉淚痕的孫女士，又看了看旁邊那臺黑洞洞的攝像機。

她沒有解釋，也沒有道歉。

她只是平靜地，對孫女士說了一句：

“我那么做，是為了李偉好?！?/p>

這句話，像一瓢油，澆進了火里。

孫女士當場就炸了。

“為我兒子好？你這是什么話？你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羞辱他，叫為他好？我看你就是看不起我們家李偉，看不起我們這種普通家庭！”

“我今天就把話放這兒！這件事，你們學校必須給我一個說法！要么，這個老師，公開給我兒子道歉！要么，就讓她滾出實驗中學！否則，咱們法庭上見！”

05

事情，徹底鬧僵了。

孫女士的態(tài)度，強硬得沒有一絲回旋的余地。

電視臺的記者，也像是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在一旁虎視眈眈。

王校長急得滿頭大汗。

他把陳靜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幾乎是在懇求。

“陳靜，算我求你了。你就服個軟，跟家長道個歉，這事不就過去了嗎？你何必呢？”

陳靜推了推眼鏡，鏡片后面的那雙眼睛，看著窗外，眼神有些飄忽。

“校長，我沒錯?！彼f，“我不會道歉?！?/p>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

王校長看著她，只覺得一陣深深的無力。

他知道，再說下去，也沒用了。

最終，為了平息事端，也為了保住學校的聲譽，王校長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他當著孫女士和記者的面，宣布了對陳靜的處理結果。

“陳靜老師，在教學過程中，確實存在方式方法不當?shù)膯栴}，對李偉同學造成了心理上的傷害。學校方面，深表歉意?！?/p>

“經(jīng)校委會研究決定，從即日起，暫停陳靜老師高三畢業(yè)班的語文教學工作，調(diào)離教學崗位，進行深刻反省?！?/p>

這個處理結果，孫女士勉強接受了。

記者，也滿意地，收起了攝像機。

一場風暴，似乎，就這么平息了。

消息傳出，整個學校，都炸開了鍋。

老師們議論紛紛，學生們也覺得不可思議。

為了這么一件“小事”，竟然把一個王牌老師，給處理了？

很多人，都為陳靜感到不值。

但更多的人，覺得她這是咎由自取，是為她的冷漠和偏執(zhí)，付出了代價。

陳靜本人，對這個結果，卻異常地平靜。

她沒有申辯，也沒有抱怨。

當天下午，她就默默地，開始收拾自己在辦公室的東西。

她的東西不多，幾摞書，幾本教案，還有一個她用了多年的搪瓷茶缸。

她收拾得很慢，很仔細，像是在進行一場告別的儀式。

辦公室里，其他的老師，看著她，想說點什么，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氣氛，尷尬又壓抑。

收拾完東西，陳靜抱著一個紙箱，走出了辦公室。

自始至終，她沒有跟任何人，說一句話。

她的背影，在夕陽的余暉里，被拉得很長，顯得，孤單又倔強。

第二天，王校長親自來到陳靜原來所在的那個畢業(yè)班，宣布由另一位年輕的老師，接替她的工作。

班上的學生，一片嘩然。

雖然他們平時都很怕陳靜，但他們心里都清楚，陳老師，是真的有水平。

臨近高考，突然換帥，對他們來說，絕對不是什么好事。

可學校的決定，他們也無法改變。

送走陳靜后，王校長心里，也堵得慌。

他嘆了口氣，轉身走進了陳靜原來那間空蕩蕩的辦公室。

他想，再去看看，有沒有什么她遺落的東西。

辦公室里，陳靜的那個角落，已經(jīng)空了。

桌子，擦得一塵不染。

就像她這個人一樣，走得干干凈凈，不留一絲痕跡。

王校長拉開抽屜，里面也是空的。

就在他準備關上抽屜，轉身離開的時候。

他的目光，被抽屜角落里，一個東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張小小的、被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條。

不是信紙，像是從作業(yè)本上，匆匆撕下來的一頁。

王校長愣了一下，伸手，把那張紙條，拿了出來。

他緩緩地，展開。

那上面，是一行娟秀的、卻因為主人的匆忙而顯得有些潦草的字跡。

王校長只是看了一眼，整個人，就像是被雷擊中了一樣，瞬間僵在了原地。

他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地顫抖起來。

那張薄薄的紙條，在他手里，仿佛有千斤重。

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褪去，變得和墻壁一樣，慘白。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一樣的聲音。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窗外，那雙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無盡的震驚，和一種，排山倒海般的、巨大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