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記，我只要把脈三息，就能判斷這位首長的傷情?！?964年2月7日夜，成都皇城腳下的一處小樓里，鄭懷賢對李井泉輕聲說道。房間燈光昏黃，桌上銀針、藥包、熱毛巾一字排開，一切都準備就緒，等的只是飛機落地的那一刻。

飛機還在南郊機場盤旋，人們的注意力卻已被這位其貌不揚的中醫(yī)牢牢抓住。鄭懷賢六十七歲，臉龐瘦削，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雙結實的前臂，走路步伐輕快，看不出絲毫老態(tài)。對成都體育學院的學生們來說，他是院子里最不愛多話的教授；可在不少軍政要員眼里，他又成了“能把脫臼傷筋揉回去”的救火隊長。

消息是上午傳來的：周恩來在非洲訪問期間滑倒，舊患加新創(chuàng)，右手腫得像搟面杖。西醫(yī)給出的結論是“至少靜養(yǎng)兩月”?？墒旌?，總理還要啟程去緬甸、巴基斯坦。陳毅急得直跺腳，賀龍一句“鄭懷賢能當場止痛”，讓整個作戰(zhàn)方案峰回路轉(zhuǎn)。

航班降落時已近深夜。周恩來下舷梯時，仍保持慣常的風度，見鄭懷賢迎上來，先把左手伸過去，“鄭老師，麻煩你了?！迸匀丝床怀?，握手那一瞬他的右手指還在微顫。鄭懷賢回禮，接著就用目光掃了對方的肩肘腕，片刻后轉(zhuǎn)身吩咐：“先泡熱水，再敷散瘀膏?！?/p>

治療從燙手的藥湯開始。鄭懷賢用內(nèi)力按壓幾處經(jīng)絡，手法快，勁道卻柔。周恩來只覺一股熱氣從腕部鉆進臂膀，疼痛感像退潮的水，呼啦一下退到遠處去了。“神了！”陳毅低聲嘟囔。第一次手法不到二十分鐘，鄭懷賢卻沒有立刻收手，而是讓總理握拳、張掌，配合呼吸，“筋骨里淤著氣血，不把它趕出去，過兩天還會腫?！?/p>

那夜，招待所窗外細雨沒停。凌晨一點，周恩來終于能平舉右臂。他笑了：“傷筋動骨本來要一百天，你這才一小時啊！”鄭懷賢擦汗，“總理別夸我，這只是開頭，明日辰時我得再來一次。”

時間撥回到半個世紀前。1897年秋，河北安計縣一個泥屋里，一個哭聲嘹亮的男嬰就是鄭懷賢。家境貧寒，三歲喪母，八歲喪父，日子如同舊土墻，一捏就碎。可命運給他塞了一張不經(jīng)意的船票——魏金山。那年盛夏，村口空地上鐵叉翻飛，十一個孩子看傻眼，“大叔，教教我吧！”魏金山抬眼就相中了這個瓜子臉的小孩，一個抬腿橫踢，“要吃苦?！鄙倌赅崙奄t點頭如搗蒜。

拳腳之外，還有草木。孫祿堂見鄭懷賢出拳干凈，索性把《內(nèi)經(jīng)》《易筋經(jīng)》全塞給他。“會看經(jīng)絡，才能懂拳路?！睅啄晗聛?，跌打接骨、針灸湯藥皆成手中玩意。行醫(yī)行武的歲月里，他跟過的老師越來越神秘——云游的道長、躲在泰山觀里的老道，甚至還有一位西洋巡回醫(yī)生。別人學拳圖名氣，他偏要在傷科上摳細節(jié)：骨縫錯位，應該先推還是先按？血不散會不會留暗疾？問得多，練得也勤。

1936年柏林奧運會，身著布袍的鄭懷賢在表演場翻飛鋼叉，臺下德國官員疑惑地摸他衣袖，想找粘鉤。鄭懷賢用半生功夫告訴對方：這叫肌肉控制?？烧嬲屗麚P名的并非一身武藝，而是暗地里替隊友接骨復位的幾劑藥膏。那時候“運動醫(yī)學”四個字還沒人喊出來，他卻已經(jīng)琢磨著用中醫(yī)體系服務競技體育。

抗日戰(zhàn)爭時期，輾轉(zhuǎn)后方的鄭懷賢給成百上千名傷兵正骨止痛。砸碎的小腿、被彈片刮開的肩胛，他能在昏暗油燈下摸準裂縫，再用木板固定、草藥止血。一個排長忍痛問他：“大夫，活下來能走嗎？”鄭懷賢沒抬頭，“能跑?！?/p>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成都體育學院把一間廢舊倉庫改成“傷科實驗室”。簡陋的架子上掛滿了他熬制的黑膏藥，門口寫著一句玩笑：“跑不動，找鄭老?！比欢饨缯嬲庾R到他分量，是青年運動會那次搶救——足球隊員腳踝脫臼，他三下兩下復位，隊員蹦蹦跳跳回賽場。賀龍對這個場景記得清清楚楚，一直念了兩年。

也正因如此，當北京301醫(yī)院給周恩來下“休養(yǎng)兩月”結論時，賀龍一句“去找鄭懷賢”，就像救生索扔進洶涌海面。

回到1964年的招待所。第二天清晨，鄭懷賢帶了自配的“追瘀湯”，苦得發(fā)黑。周恩來仰頭一飲而盡，表情卻像喝了溫水?！八幬犊?，心里甜?！彼腴_玩笑。隨后是第二輪推拿，重點放在尺澤、合谷與少海三處穴位。鄭懷賢用拇指微旋，力度忽輕忽重，周恩來微皺眉又松開。鄧穎超在旁有些擔心，鄭懷賢卻淡淡一句，“疼說明藥勁兒到了。”

24小時過去，腫脹的關節(jié)明顯消下去一圈，握力基本恢復。周恩來活動腕部，滿意地點頭：“看來行程不必改了?！钡崙奄t不放心，他拿出一張紙，畫了個看似簡單的握手姿勢，“出訪時就這么握，對方不敢再用勁?！敝芏鱽磉厡W邊笑，“原來外交還有這一手。”

2月12日，最后一次治療結束。周恩來執(zhí)意要送鄭懷賢到門口，“鄭老師，你救的是我個人，更是國家任務?！编崙奄t拱手，“能出力是榮幸，記得回來我給您再鞏固兩周。”周恩來爽快應下。

2月14日，總理率團離蓉。那一程，他同百余名外賓握手寒暄，再沒皺過眉。使團成員暗暗稱奇，誰也想不到背后是成都一間小樓里那六次推拿的效果。

事情傳到中南海，毛澤東連說了三個“好”。中央之后決定，由體育總局和四川省聯(lián)手，把鄭懷賢數(shù)十年的經(jīng)驗整理成冊。1962年《傷科診療》、1963年《傷科按摩術》相繼出版，全國幾十所體校把它當教材，一度供不應求。有人勸鄭懷賢“申請專利”，他擺手，“醫(yī)者，救人要緊，哪有那么多條條框框?！?/p>

時間快進到1981年10月。成都殯儀館門口，挽聯(lián)迎風獵獵，“素東將逝，蓉城驚秋哭鄭老；音容宛存，亮節(jié)高風留典型?！标犖榕诺浇纸?，許多老兵、運動員、學生自發(fā)前來鞠躬。有人低聲回憶，“那年我腳踝粉碎性骨折，他說能治好，我信了，也真跑回了賽場?！备嗳酥皇悄I。

鄭懷賢的一生沒住過洋房別墅，卻給無數(shù)人重新站起來的機會；沒寫過豪言壯語，卻讓“運動醫(yī)學”四個字落在實處。至于1964年那個雨夜治好周恩來——在他自己的日記里，只占短短一句：“應賀老總之請，醫(yī)手傷一次，已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