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強|文
魯迅被人舉報了!
因為一副畫——那副著名的魯迅吸煙圖。
我對魯迅吸煙本就沒意見,何況是一張畫。
據(jù)說那位舉報者是一位控煙志愿者,以至于在游歷紹興魯迅紀念館時,一眼識丁。
這幅名畫實在不妥,竟在大庭廣眾之下吸煙,非到不舉報便大逆不道的地步。
百年之后的今日,竟至于魯迅的煙斗也犯了忌諱,被一位正人君子舉報了去。說是要“保護下一代”。
聞此消息,先是愕然,繼而失笑,終不免生出幾分悲涼來。
那畫中,先生執(zhí)煙而坐,據(jù)說是極不堪的。
煙氣繚繞,竟能熏黑了少年的心;煙斗在口,便可引他們?nèi)肫缤?。這般邏輯,實在令人佩服。
不如將畫改了,讓先生丟掉煙斗,握起右拳,便更顯先生的大義?
我向來知道國人是善于將一件小事“擴大化”的,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國人的想像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
而今一見煙斗,便想到煙癮,想到病肺,想到早夭,想到教壞孩童——想象力之豐富,足使弗洛伊德汗顏。
向來如此。
我們的社會里,頗有一批專司“保護”之責的君子,兩眼如炬,四處巡查,但凡見著些與他們脾胃不合的事物,便疾呼“害了下一代”。
他們自己大約是金剛不壞之身,百毒不侵,唯獨下一代脆弱如薄瓷,一見煙斗、酒精乃至男女并肩,便要碎裂了。
于是忙著舉報、刪改、屏蔽,將世界裹上一層又一層的綢緞,仿佛如此便可保萬世太平。
未料,百年后的今天,辮子割了,牌坊倒了,小腳沒了,只剩一條臭哄哄的裹腳布卻不愿丟掉。
我生前曾吸過多年的煙,肺腑受害匪淺,這是事實。但將畫中先生執(zhí)煙的模樣刪去,便能教青少年?
他們見不著畫上的煙斗,卻見得著現(xiàn)實中千萬人噴云吐霧;他們讀不到文章里的“煙”字,卻避不開身邊親友的煙臭。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向來是我們最拿手的把戲罷了。
這些君子所怕的,其實并非煙草本身,而是某種象征,某種“不規(guī)矩”的姿態(tài)。吸煙在他們眼中,代表著叛逆、沉思、批判乃至痛苦——這些都是要不得的。
他們期望下一代溫順如羊,整齊劃一,見著煙斗不知其為何物,對著苦難視若無睹,最好連思索也不必,只需跟著口號前行便是。
而我終究是要吸煙的。不在畫中吸,便在文字里吸;不讓明著吸,便隱喻著吸。
我的煙斗里燒著的不僅是煙草,更是對世相的譏嘲、對麻木的刺痛、對黑暗的抗爭。
若要抽去我的煙斗,不如先將這社會里的污濁之氣抽個干凈;若怕少年學先生吸煙,何不怕他們學先生思考、學先生批判、學先生“橫眉冷對千夫指”?
可惜那些君子是不會懂的。他們依舊要舉報,要刪改,要將一切不合己意的事物掃進黑洞。仿佛如此便能造出個無菌的溫室,養(yǎng)育出“完美”的下一代。
先生曾言,如“花白胡子”、“駝背五少爺”等人,在茶館中議論革命者夏瑜的犧牲,既愚昧又冷漠,甚至將烈士的鮮血視為“治病良藥”。
這種議論背后是怯懦與麻木,通過貶低他人換取虛假的優(yōu)越感。以議論和高密為樂,通過道德審判他人轉(zhuǎn)移自審困境,維護虛偽的秩序。
先生吶喊了百年,卻仍不免被后人詬病。這種在封建禮教和專制壓迫下,個體通過舉報議論他人來換取安全感,既逃避自我反思,又參與對異己者的迫害的文化心理機制,竟如此根深蒂固?
似乎確是如此,否則也不會生出一些君子們批評朱自清的父親不顧交通法規(guī)越過鐵軌去送幾個橘子這等荒唐事。
至于那幅畫,我倒希望它掛在那里,讓少年們看見——不僅看見煙斗,更看見煙斗后面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和臉上那雙不肯妥協(xié)、不斷吶喊的眼睛。
若真能如此,便吸這一袋煙,也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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