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乾隆年間,豫東的柳溪村,住著一對姓蘇的姐妹。
姐姐蘇蘭,性子潑辣如紅辣椒;妹妹蘇梅,溫順得像春日的溪水。
姐妹倆只差三歲,卻從小被村里人說“一個討債的,一個還債的”。
這話不假。
蘇蘭十二歲那年,爹娘去河里撈菱角,船翻了,雙雙沒了性命。
留下姐妹倆和一間漏雨的土坯房,還有爹生前欠下的三兩銀子賭債。
債主是村西的張屠戶,人如其名,生得五大三粗,臉上一道刀疤從眼角劃到下巴。
他堵在蘇家門前,叉著腰罵了三天三夜,說再不還錢,就把蘇梅賣到鎮(zhèn)上的窯子里抵債。
蘇蘭揣著一把剪刀,擋在妹妹身前:“張屠戶,我妹才九歲,你敢動她一根手指頭,我今天就死在你家肉案上!”
張屠戶被她眼里的狠勁嚇了跳,啐了口唾沫:“行,給你們?nèi)辏旰筮€不上,倆姐妹一起賣!”
那天起,蘇蘭像變了個人。
白天跟著村里的貨郎去鎮(zhèn)上打雜,給人縫補漿洗,晚上就著月光編草席,手指被篾條劃得全是口子,滲著血珠也不停。
蘇梅年紀小,就挎著籃子去田埂上挖野菜,撿別人丟下的麥穗。
三年后,蘇蘭攥著好不容易攢下的三兩碎銀,還給張屠戶時,手都在抖。
張屠戶掂了掂銀子,斜著眼看蘇梅:“這丫頭長開了,模樣周正,不如給我做兒媳?我兒子明年就十五了。”
蘇梅嚇得往姐姐身后縮,蘇蘭把妹妹護在懷里:“我妹還小,不嫁?!?/p>
張屠戶氣哼哼地走了。
蘇梅十四歲那年,鎮(zhèn)上的布莊掌柜托媒人來說親。
掌柜的兒子是個秀才,名叫周文斌,聽說溫文爾雅,只是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左腿有些跛。
媒人說,周掌柜愿意出二十兩銀子做聘禮,還答應讓蘇蘭去布莊當賬房,管吃管住。
蘇蘭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
二十兩銀子,夠她們蓋兩間瓦房,還能剩下錢給蘇梅置些嫁妝。
可她總覺得心里不踏實,那周文斌雖是秀才,卻從未踏出過鎮(zhèn)子,性子到底如何,誰也說不清。
蘇梅看出姐姐的猶豫,輕聲說:“姐,我嫁。只要能讓你過上好日子,我啥都愿意?!?/p>
婚期定在三個月后。
蘇蘭拿著周掌柜先給的十兩定金,托人蓋了兩間新瓦房,又給蘇梅做了兩身新衣裳。
看著妹妹試穿嫁衣時紅撲撲的臉,蘇蘭眼眶一熱,別過頭去抹了把淚。
出嫁那天,蘇梅抱著姐姐哭了許久:“姐,你要好好吃飯,別總熬夜編草席?!?/p>
蘇蘭拍著她的背:“到了周家,要學著機靈點,受了委屈別憋著,回來告訴姐?!?/p>
送親的隊伍走遠了,蘇蘭站在村口,直到再也看不見紅轎子的影子,才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她總覺得,自己像把最珍貴的寶貝,拱手讓人了。
蘇梅嫁過去后,蘇蘭果然去了布莊當賬房。
她沒讀過書,卻天生對數(shù)字敏感,算盤打得噼啪響,周掌柜很是滿意。
每隔十天半月,蘇梅會回娘家一趟。
每次回來,都帶著些糕點布料,臉上卻總帶著淡淡的愁容。
蘇蘭問她在周家過得好不好,她總是笑著說:“挺好的,文斌哥對我不錯,婆母也和氣?!?/p>
可蘇蘭發(fā)現(xiàn),妹妹的手腕上多了塊淤青,問起時,蘇梅只說是不小心撞到了桌角。
那年冬天,下了場罕見的大雪,蘇梅回娘家時,臉色蒼白得像紙。
蘇蘭摸了摸她的手,冰得刺骨,掀開她的衣襟一看,后腰上竟有一道長長的凍瘡,已經(jīng)化膿了。
“這是咋回事?”蘇蘭急得聲音發(fā)顫。
蘇梅咬著唇,眼淚掉了下來:“婆母說我笨,學不會伺候人,冬天讓我在院子里跪著洗衣裳……”
原來,周文斌看著溫和,實則懦弱。
他娘是個厲害角色,見蘇梅是窮人家出身,打心底里瞧不上,整日雞蛋里挑骨頭。
周文斌從不護著她,只會說:“娘也是為我們好,你多擔待?!?/p>
蘇蘭氣得渾身發(fā)抖,拉起蘇梅就要去找周家理論。
蘇梅卻死死拉住她:“姐,不能去!若是鬧開了,文斌哥會被人笑話的,他明年還要考鄉(xiāng)試呢。”
“你都這樣了,還替他著想?”蘇蘭恨鐵不成鋼。
“姐,我懷了身孕。”蘇梅的聲音輕得像嘆息,“等孩子生下來,婆母或許就對我好了?!?/p>
蘇蘭看著妹妹微微隆起的小腹,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她連夜給蘇梅熬了凍瘡藥,又塞給她五兩銀子:“拿著,買點好東西補補,別委屈了自己和孩子?!?/p>
開春時,蘇梅難產(chǎn),生下一個男孩后,身子徹底垮了。
周母嫌她生個孩子差點丟了性命,罵她是“喪門星”,連月子里都不給她喝口雞湯。
蘇蘭得知后,提著一籃子雞蛋去周家,正撞見周母在院子里指著蘇梅罵:“不下蛋的雞還能燉湯,你連只雞都不如!”
蘇蘭沖過去把蘇梅護在身后:“我妹剛生完孩子,你憑啥這么罵她?”
周母叉著腰:“我罵我兒媳婦,關(guān)你屁 事!要不是她,我兒子能被人背后戳脊梁骨?一個瘸子,娶個窮酸貨,真是丟人現(xiàn)眼!”
“你再說一遍!”蘇蘭抓起院角的扁擔就要打,被蘇梅死死抱住。
“姐,別鬧了,求你了?!碧K梅哭著搖頭,“我不能讓文斌哥難做?!?/p>
那天,蘇蘭氣沖沖地回了家,一夜沒合眼。
第二天一早,她揣著所有積蓄去找周掌柜,想讓他勸勸周母。
可周掌柜只是嘆了口氣:“蘭丫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這是他們婆媳之間的事,我不好插手啊?!?/p>
蘇蘭沒轍,只能隔三差五去看蘇梅,偷偷給她送些吃的。
可蘇梅的身子越來越弱,咳嗽不止,臉色一天比一天差。
周文斌的鄉(xiāng)試也落了榜,整日唉聲嘆氣,把氣全撒在蘇梅身上,說她是“掃把星”,毀了自己的前程。
蘇蘭看著妹妹日漸枯萎,心如刀割,卻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能在沒人的時候,對著爹娘的牌位哭:“爹,娘,你們看看梅兒啊,她快被折磨死了……”
蘇梅的兒子三歲那年,出了天花。
周母說這是蘇梅帶來的晦氣,把她們母子倆鎖在柴房里,不給醫(yī)治。
蘇梅抱著燒得滾燙的孩子,跪在柴房里磕頭,額頭磕出了血:“娘,求你救救孩子,他是周家的根??!”
周母在門外冷笑:“一個病秧子,救回來也是累贅,死了干凈!”
蘇蘭得知消息時,正在給人縫壽衣。
她扔下針線就往周家跑,踹開柴房門時,看見蘇梅抱著孩子,已經(jīng)哭得沒了力氣,孩子的小臉燒得通紅,氣息奄奄。
“梅兒,咱帶孩子去看大夫!”蘇蘭抱起孩子就往外沖。
周母攔在門口:“你敢!這是我們周家的種,死也得死在周家!”
蘇蘭眼睛紅得像血:“你再攔著,我今天就拆了你周家的房子!”
她平日里潑辣,此刻更是帶著一股拼命的狠勁,周母竟被她嚇住了。
蘇蘭抱著孩子跑遍了鎮(zhèn)上的藥鋪,終于找到一位老大夫。
可孩子病得太重,沒能救回來。
下葬那天,蘇梅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抱著孩子的小衣服,坐在墳前,從日出待到日落。
從那以后,蘇梅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整日呆呆地坐著,不說話,也不吃飯。
周文斌嫌她晦氣,搬到書房去住,周母更是對她視而不見。
蘇蘭把蘇梅接回娘家照顧,可她的身子早已油盡燈枯,咳嗽越來越厲害,咳出的痰里帶著血絲。
深秋的一個傍晚,蘇梅躺在炕上,氣若游絲。
她拉著蘇蘭的手,眼神突然亮了些:“姐,我枕頭底下……有個東西,你拿給我?!?/p>
蘇蘭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布包,打開一看,是一封折疊整齊的信,信紙已經(jīng)泛黃,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鮮血寫的。
“這是……”蘇蘭疑惑地看著妹妹。
蘇梅喘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姐,對不起……我騙了你……當年……當年爹欠下的賭債,不是三兩,是三十兩……”
蘇蘭愣住了:“三十兩?可我們明明只還了三兩……”
“那三十兩,是周掌柜提前給的聘禮……”蘇梅的眼淚流了下來。
“張屠戶說,三十兩還不上,就把你賣到關(guān)外,靠咱們兩個弱女子,一輩子也還不出這三十兩,我沒辦法,就主動找到周掌柜,答應嫁給他瘸腿兒子,讓他幫忙還債……”
蘇蘭的手抖得厲害,信紙差點掉在地上。
“周文斌的腿,不是小兒麻痹……是他年輕時跟人打架,被打斷的……他考了五次鄉(xiāng)試,都沒中……周母恨我,不光是因為我窮,是因為……是因為我知道這些事,他們怕我傳出去……”
“那孩子……”蘇蘭的聲音哽咽了。
“孩子是文斌的……可他怕孩子像他一樣瘸,一直不待見……”
蘇梅咳了幾聲,眼里的光漸漸散去,“姐,我苦守這十年,不是為了周家,是為了你……你要好好活……”
話音未落,蘇梅的手垂了下去。
蘇蘭抱著妹妹冰冷的身體,看著那封血書,哭得肝腸寸斷。
她終于明白,妹妹溫順的外表下,藏著怎樣一顆為她受盡委屈的心。
蘇梅下葬后,蘇蘭鎖了家門,提著一把菜刀闖進了周家。
周母正在院子里曬太陽,見她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得尖叫:“你要干什么?”
“我要替我妹討個公道!”蘇蘭一腳把旁邊的桌子踹翻,“你們欠我妹的,今天都得還回來!”
周文斌從屋里跑出來,看到蘇蘭手里的菜刀,腿都軟了:“蘭……蘭姐,有話好好說……”
“好好說?”蘇蘭指著他的鼻子罵,“我妹為了你,被你娘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眼睜睜看著,連句屁話都不敢說!你還是個男人嗎?”
她把那封血書扔在周文斌臉上:“你自己看看,我妹為了我,忍了十年,你們就是這么對她的?”
周文斌撿起血書,看完后,面如死灰,一屁股坐在地上。
周母還想狡辯,被蘇蘭一把揪住頭發(fā):“你再罵我妹一句喪門星試試?我今天就把你舌頭割下來!”
周母嚇得魂飛魄散,再也不敢吭聲。
那天,蘇蘭把周家砸得稀巴爛,直到把心里的恨意都發(fā)泄出來,才揚長而去。
村里人都說蘇蘭瘋了,可沒人知道,她是在用這種方式,為妹妹討回最后一點尊嚴。
后來,周文斌鄉(xiāng)試再也沒中過,整日酗酒,不到四十就死了。
周掌柜后繼無人,也無心再經(jīng)營布店,沒多久也去世了。
周母沒人伺候,流落街頭,冬天凍死在破廟里。
蘇蘭守著那兩間瓦房,終身未嫁。
每年蘇梅的忌日,她都會帶著一束梅花,去墳前坐一天,把這一年的事,慢慢講給妹妹聽。
她總說:“梅兒,你看,姐聽你的話,好好活著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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