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末

編輯：黃末

01

醫(yī)院的消毒水味道鉆進鼻腔，林靜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她推開307病房的門，看見父親林衛(wèi)國正靠在床頭望著窗外發(fā)呆。

三個月前確診的肝癌正在迅速吞噬他曾經(jīng)健壯的身體，病號服空蕩蕩地掛在肩膀上像是借來的衣服。

“爸，今天感覺怎么樣？”林靜把包放下，盡量讓聲音輕快些。

林衛(wèi)國緩緩轉(zhuǎn)過頭，渾濁的眼睛有了些許光亮，“靜靜，你來了啊，好，爸爸挺好的?！?/p>

謊言。

他們父女倆都在心照不宣地說著謊言。

床頭的心電監(jiān)護儀不會說謊，那些蜿蜒曲折的線條記錄著一個生命正在慢慢流逝。

林靜坐下來削蘋果，父親突然開口：“靜靜，爸有件事想求你。”

水果刀在蘋果皮上頓了一下。“說什么求不求的，您直接吩咐就行?！?/p>

“我想讓你去一趟山東，找一個叫趙秀英的人?！绷中l(wèi)國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咬得異常清晰。

林靜愣住了?！摆w秀英？是誰？”

“她是我年輕時候的一個朋友?！绷中l(wèi)國閉上眼睛，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1969年，我們在臨沂沂水縣東槐村一起插隊?！?/p>

一段塵封五十年的往事，就這樣在充斥著藥水味的病房里，緩緩掀開一角。

02

1969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一列綠皮火車噴著白汽駛?cè)肱R沂站，十八歲的林衛(wèi)國跟著人流走下火車，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來自上海的他從未見過如此廣闊的天地，也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刺骨的寒冷。

“你是上海來的？嬌氣包一個?！必撠?zé)接應(yīng)的生產(chǎn)隊長打量著他細皮嫩肉的臉和單薄的身材，毫不客氣地嗤笑道。

林衛(wèi)國漲紅了臉，卻不敢反駁。

他緊了緊身上并不厚實的外套，默默跟上其他知青的隊伍。

走了整整四個小時山路，終于在太陽落山前到達了東槐村。

那晚，他們被安排住在村頭廢棄的廟里。

北風(fēng)從墻縫鉆進來，十幾個男知青擠在通鋪上仍然凍得瑟瑟發(fā)抖。

林衛(wèi)國想念家里的暖氣，想念母親做的紅燒肉，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第二天清晨，他被一陣清脆的歌聲喚醒：“沂蒙山上好風(fēng)光，青山綠水多好看……”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林衛(wèi)國看見一個扎著兩條粗辮子的姑娘正在井邊打水。

她穿著打補丁的棉襖，臉頰凍得通紅卻精神十足地唱著歌。

察覺到有人她轉(zhuǎn)過頭來，眼睛亮得像山澗里的泉水。

“新來的知青？昨兒個到的？”她大方地問道，一邊利索地把水桶提上來。

林衛(wèi)國點點頭，突然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叫趙秀英，村支書家的?！惫媚镄χ冻鲆慌耪R的牙齒，“有啥困難就說話，知青點歸我負責(zé)照應(yīng)?！?/p>

這就是林衛(wèi)國和趙秀英的第一次見面，那個寒冬的清晨，井邊哼著沂蒙山小調(diào)的姑娘，像一束陽光照進了他迷茫而寒冷的青春。

03

“她是你初戀？”林靜小心翼翼地問。

病床上的林衛(wèi)國緩緩點頭，干裂的嘴唇微微顫抖?！澳切┠暌皇怯行阌ⅲ铱赡馨静贿^來。”

林靜沉默了。

母親五年前因病去世，父親一直未再娶，如今病重卻想著另一個女人，這讓她心里五味雜陳。

“為什么非要見她？”林靜最終還是問出了口。

林衛(wèi)國的眼睛里泛起淚光?！拔仪匪痪鋵Σ黄?，欠了五十年了，靜靜，爸這輩子沒怎么求過你，就這一件事，讓我走得安心些，行嗎？”

林靜看著父親枯槁的手緊緊抓住被子，終究不忍拒絕?！昂?，我去找。但山東那么大，具體地址有嗎？”

“沂水縣東槐村，她家當(dāng)時是村支書，應(yīng)該好找?！绷中l(wèi)國似乎松了口氣，整個人陷進枕頭里，“她右邊眉梢有顆痣，笑起來特別明顯，如果她還活著的話……”

林靜握住父親的手，“我明天就買票去山東?！?/p>

走出病房時，林靜心里沉甸甸的。

父親從未提起過這段往事，母親在世時也從未說過什么。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趙秀英”到底是什么人？父親又欠了她什么，以至于臨終前非要見上一面？

回到家，林靜開始查詢?nèi)ド綎|的車票。

丈夫張志遠端來一杯熱茶，“爸今天怎么樣？”

“不太好，但他讓我去山東找一個人，說是他年輕時候的初戀?！绷朱o揉著太陽穴，感覺有些頭痛。

“初戀？”張志遠挑眉，“這時候找初戀，爸怎么想的？”

“他說欠她一句對不起，想了五十年了?！绷朱o嘆了口氣，“我能理解，人到最后，總想解開一些心結(jié)?！?/p>

第二天一早，林靜登上了前往山東的高鐵。

窗外風(fēng)景飛速后退，她試圖想象五十年前的父親是如何乘坐綠皮火車，顛簸數(shù)日來到這片陌生的土地。

那個叫趙秀英的姑娘，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

她是否還記得父親，是否愿意來見一個垂死的老人最后一面？

一路上林靜有些忐忑。

五個小時后，林靜抵達臨沂。

租了輛車，她沿著導(dǎo)航指引駛向沂水縣。

越往山里走道路越崎嶇，但風(fēng)景也越發(fā)壯麗。

初冬的沂蒙山層林盡染，遠山如黛，與她生活的上海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兩個小時后，導(dǎo)航提示東槐村即將到達。

林靜放慢車速，注意到路邊有位老人正在放羊，她停下車窗問道：“大爺，請問東槐村是前面嗎？”

老人拄著拐杖，瞇著眼睛打量她，“是啊，你找誰家？”

“我找趙秀英，她父親以前是村支書?！?/p>

老人愣了一下，隨即笑道：“你說英子啊，她早就不住村里啦，現(xiàn)在在縣里跟著兒子享福呢！”

林靜心中一喜，“那您有她的地址或者電話嗎？”

老人搖搖頭，“我沒那玩意，不過她弟弟還在村里，你去找趙老四，興許他能聯(lián)系上?！?/p>

按照老人的指引，林靜找到了村東頭的趙老四家。

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正在院子里劈柴，聽明來意后他警惕地打量著林靜。

“你找俺姐干啥？”

林靜簡單說明了情況，隱去了父親病重的事實，只說是一位老知青想聯(lián)系故人。

趙老四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這些年，來找俺姐的老知青不少，她還是最惦記那個姓林的上海知青。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女兒?！?/p>

趙老四點點頭，從屋里拿出手機，“我給你個地址，她在縣里老年大學(xué)教剪紙呢，今天正好有課?！?/p>

04

林靜怎么也想不到，父親記憶中的村姑趙秀英，如今會是沂水縣有名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

老年大學(xué)位于縣城中心，一棟古樸的建筑。

走廊里，林靜聽見一陣歡聲笑語從一個教室傳來。

她悄悄走到后門，看見一位白發(fā)挽髻的老太太正在教一群老人剪紙。

老人右邊眉梢有顆痣，雖然歲月在她臉上刻滿了皺紋，但那雙眼睛依然明亮有神。

“剪紙啊，最重要的是心靜，手穩(wěn)?！壁w秀英的聲音溫和而有力，“你看這沂蒙山的風(fēng)景，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要用心去剪。”

林靜站在門口，看得入神。

趙秀英的手法嫻熟流暢，一張紅紙在她手中不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幅精美的沂蒙山水圖。

課間休息時，林靜走上前去，“趙老師您好，我叫林靜，是從上海來的?！?/p>

趙秀英抬起頭，微笑著看向她，“上海來的？歡迎啊，你也喜歡剪紙嗎？”

“其實，我是特意過來找您的?！绷朱o有些緊張地說，“我父親叫林衛(wèi)國，他曾經(jīng)在東槐村插隊……”

趙秀英手中的剪刀“啪嗒”一聲掉在桌上，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教室里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兩人身上。

“你說誰？”趙秀英的聲音微微發(fā)抖。

“林衛(wèi)國，他1969年在東槐村插隊，您當(dāng)時是村支書的女兒，負責(zé)照顧知青……”林靜越說聲音越小，因為趙秀英的臉色已經(jīng)變得蒼白。

老藝術(shù)家扶著桌子慢慢站起來，“大家先自習(xí)一會兒，我有點事?！闭f完，她示意林靜跟上，走向走廊盡頭的辦公室。

關(guān)上門，趙秀英深吸一口氣，“他還活著？”

林靜點點頭，“但他病得很重，肝癌晚期，醫(yī)生說可能撐不過這個冬天了……”

趙秀英踉蹌一步，扶住了椅背。

沉默在房間里蔓延，窗外傳來街道上的車流聲，遙遠而不真實。

“他為什么讓你來？”最終，趙秀英輕聲問道。

“他想見您最后一面，說欠您一句對不起。”

趙秀英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苦澀，“五十年了，一句對不起就完了？”她走到窗前，望著外面的街道，“他當(dāng)年一走就沒了音信，連一封信都沒寄來過?！?/p>

林靜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

父親從未提及的這段往事，顯然比想象中更加復(fù)雜。

“趙老師，我知道這個請求很冒昧，但我父親真的時日不多了。這是他最后的心愿，如果您愿意……”

“帶我去見他?！壁w秀英突然轉(zhuǎn)身，眼神堅定，“我倒想要親口問問，他當(dāng)年為什么那么狠心?！?/p>

05

回上海的飛機上，趙秀英一直望著窗外的云海沉默不語。

林靜偷偷觀察這位老人，試圖從她布滿皺紋的臉上尋找當(dāng)年那個井邊打水唱歌的姑娘的影子。

下飛機后，林靜直接帶趙秀英去了醫(yī)院。

推開病房門的那一刻，林靜看見父親掙扎著想坐起來，眼睛死死盯著門口。

“秀英？”林衛(wèi)國的聲音微弱而顫抖，“真的是你嗎？”

趙秀英站在門口，沒有立即進去。

她仔細端詳著病床上枯槁的老人，仿佛在確認(rèn)什么。

許久，她才緩緩走到床邊，“林衛(wèi)國，你也有今天?！?/p>

這話說得毫不客氣，林靜心里一緊。

但出乎意料的是，父親竟然笑了，眼淚順著眼角皺紋滑落，“你還是老樣子，嘴不饒人?！?/p>

“你倒是變了不少，我都快認(rèn)不出來了?！壁w秀英的語氣軟了下來，她拉過椅子坐在床邊，“聽說你快不行了？”

林靜悄悄退出病房，帶上了門。

她站在走廊里，心里五味雜陳。

病房內(nèi)，兩個半個世紀(jì)未見的人相對無言。

最終是林衛(wèi)國先開口：“對不起，秀英，我欠你這句話太久了?！?/p>

“為什么？”趙秀英直直地看著他，“為什么一走就沒了音信？你說過會回來接我的。”

林衛(wèi)國閉上眼睛，痛苦地搖頭，“我不能……當(dāng)時的情況……”

“什么情況能讓你連一封信都不寫？你知道我等了多少年嗎？”趙秀英的聲音哽咽了，“直到1977年，我還每天去村口等郵遞員，就怕錯過你的信。”

林衛(wèi)國伸出顫抖的手，趙秀猶豫了一下，但最后還是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曾經(jīng)溫暖有力的大手，如今只剩下皮包骨頭。

“1971年春天，我母親病重，家里想辦法把我調(diào)回上海?！绷中l(wèi)國緩緩說道，“走的那天，你在公社學(xué)習(xí)，我沒能當(dāng)面告別。本來想安頓好了就給你寫信，可是……”

“可是什么？”

“回到上海后不久，我就被安排進了工廠，我給寫過你兩封信，但都被退回來了，后來聽說你父親因為包庇知青受到批評，我怕連累你們家就沒敢再寫。”

趙秀英愣了下，“信？我從來沒收到過你的信，我爹確實因為知青的事挨過批評，但那是因為他偷偷放走了一對想逃跑的知青戀人，跟你沒關(guān)系。”

這次輪到林衛(wèi)國愣住了，“你沒收到我的信？那1972年我托人帶給你的口信和錢呢？我說我會等你，讓你別嫁人……”

趙秀英猛地站起來，“什么錢？什么口信？我什么都沒收到，我等了你整整五年，直到1976年，我爹娘以死相逼，我才嫁給了鄰村的老王?！彼穆曇纛澏吨?，“如果你真的帶過口信，我怎么會嫁給別人？”

兩人面面相覷，五十年的誤會在這一刻終于揭開面紗。

有人從中作梗，截斷了他們的聯(lián)系，改寫了兩個人的一生。

06

#林靜推開病房門時，看見兩位老人都在抹眼淚。

她猶豫著是否該進來，趙秀英卻向她招手，“孩子，進來吧，有些事情你也該知道?！?/p>

趙秀英深吸一口氣，對林衛(wèi)國說：“你說你托人帶過口信和錢，托的誰？”

林衛(wèi)國皺起眉頭，努力回憶著，“是李建軍，當(dāng)時和我一起插隊的北京知青，他說他要回山東探親，主動提出幫我?guī)盼?，怎么，他沒找你嗎？”

趙秀英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李建軍？他確實來找過我，但他說.……他說你在上海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讓我死心?！?/p>

隨后她顫抖著從衣領(lǐng)里掏出一個用紅線拴著的小玉墜，“他只給了我這個，說是你送的分手禮?！?/p>

林衛(wèi)國瞪大眼睛，“那是我娘給我的護身玉，是我讓你等我的信物啊，李建軍這個混蛋，他為什么這這么做??？”

話沒說完，林衛(wèi)國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監(jiān)護器發(fā)出刺耳的警報聲。

林靜慌忙按下呼叫鈴，醫(yī)生護士迅速沖進病房。

“請先出去一下！”醫(yī)生對兩位女士說。

站在走廊里，趙秀英靠在墻上，臉色蒼白?！袄罱ㄜ娨恢毕矚g我，但我從來只把他當(dāng)朋友，他1975年還回來找過我，說他愿意接納我和我等待的心?！?/p>

她苦笑著，“我罵了他一頓，把他趕走了沒想到他那么惡毒?！?/p>

林靜握住老人的手，“趙阿姨，這不是您的錯?！?/p>

一小時后，醫(yī)生走出病房，“病人情況穩(wěn)定了，但不能再受刺激，他想見你們?！?/p>

林衛(wèi)國看起來比之前更加虛弱，但眼神清明?！办o靜，幫我找個律師，我要改遺囑?！?/p>

林靜愣住了，“爸，您說什么呢？”

“我名下那套老房子，賣掉后的錢，一半留給秀英，作為補償。”

趙秀英搖頭，“我不要你的錢，衛(wèi)國，那些年我是恨過你，但現(xiàn)在知道真相后我也釋懷了，命運弄人不是你的錯?！?/p>

“不，我必須做點什么?！绷中l(wèi)國固執(zhí)地說，“那幾年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餓死凍死在那個小山村里了，記得嗎，1970年冬天我生病，是你冒著大雪上山采藥，差點摔下懸崖。”

趙秀英眼中泛起淚光，“記得，怎么不記得，你這個上海娃嬌氣得很，一點風(fēng)寒就倒下了?！?/p>

兩個老人相視而笑，記憶中青春的模樣與如今蒼老的面容重疊在一起。

07

林靜最終沒有幫父親找律師改遺囑，因為趙秀英堅決不同意。

但她答應(yīng)在上海多住一段時間，每天來醫(yī)院陪林衛(wèi)國說說話。

林靜發(fā)現(xiàn)，趙秀英的到來讓父親的精神狀態(tài)明顯好轉(zhuǎn)。

他們一起回憶青春歲月，聊那些艱苦卻純粹的年代。有

時林靜坐在一旁，聽著他們的故事，仿佛也回到了半個世紀(jì)前的沂蒙山區(qū)。

“還記得你第一次學(xué)鋤地嗎？手上磨得全是水泡，哭著想回家?！壁w秀英笑著打趣。

林衛(wèi)國不好意思地笑了，“你還不是一樣，第一次來月經(jīng)，嚇得以為自己要死了?！?/p>

兩個老人像孩子一樣哈哈大笑，林靜從未見過父親如此開心。

趙秀英還帶來了剪紙工具，教林靜和父親剪紙。

她的手依然靈巧，剪刀在紅紙間游走，不一會兒就能剪出栩栩如生的圖案。

“這是沂蒙山，這是我們當(dāng)年住過的知青點，這是村頭那棵老槐樹。”趙秀英展示著一幅精美的剪紙作品，“時間帶走了很多，但有些東西剪紙上留得住?！?/p>

林衛(wèi)國的精神一天天好起來，連醫(yī)生都說是奇跡，但他體內(nèi)的癌細胞仍在擴散，疼痛越來越頻繁地發(fā)作。

十二月的一個下午，林靜來到病房，看見趙秀英正在為父親讀詩：“記得當(dāng)時年紀(jì)小，你愛談天我愛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樹下，風(fēng)在樹梢鳥在叫，不知怎么睡著了，夢里花落知多少。”

林衛(wèi)國閉著眼睛，嘴角帶著微笑。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兩位老人身上，溫暖而寧靜。

林靜悄悄退出房間，不忍打擾這難得的寧靜時光。

在走廊里，她遇見了主治醫(yī)生。

醫(yī)生笑著說：“你父親的情況比預(yù)期好很多，但還是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醫(yī)生輕聲說，“癌癥晚期的病人，有時候會有段時間會回光返照?！?/p>

林靜點點頭，“我知道，謝謝您?！?/p>

回到病房門口，她聽見父親在說話：“秀英，這些天我總是在想，如果當(dāng)年沒有那些誤會，我們的人生會是什么樣子?！?/p>

“人生沒有如果，衛(wèi)國?！壁w秀英的聲音很溫柔，“我們都有過各自的生活，愛過不同的人，有了自己的孩子，重要的是，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我們還能重逢，解開那個困擾了半輩子的心結(jié)?！?/p>

林靜推門進去，“爸，趙阿姨，我?guī)Я它c粥，你們兩個趁熱吃吧?！?/p>

08

一周后的清晨，林靜接到醫(yī)院的緊急電話。

她立刻通知了趙秀英，兩人匆匆趕往醫(yī)院。

林衛(wèi)國陷入了昏迷，醫(yī)生表示時間可能不多了。

趙秀英握住他的手，輕聲在他耳邊說著什么。

林靜站在一旁，淚流滿面。

令人驚訝的是，林衛(wèi)國竟然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看看女兒又看看趙秀英，露出了一個虛弱的微笑。

“秀英，給我剪只鳥吧，像當(dāng)年你剪給我的那樣?！?/p>

趙秀英點點頭，拿出隨身攜帶的剪刀和紅紙。

盡管手有些發(fā)抖，她仍然熟練地剪了起來。

不一會兒，一只栩栩如生的鳥兒出現(xiàn)在她手中。

“這是喜鵲，報喜的?！彼鸭艏埛旁诹中l(wèi)國手中，“記得嗎？你說過喜歡喜鵲?！?/p>

林衛(wèi)國點點頭，手指輕輕撫摸著剪紙，“記得……那年春天，我們一起在山坡上看喜鵲搭窩。”他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后眼睛慢慢閉上，但嘴角仍帶著微笑。

心電監(jiān)護儀上的曲線最終變成了一條直線。

林靜泣不成聲，趙秀英輕輕摟住她的肩膀。

整理遺物時，林靜在父親的枕頭下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

信封上寫著“致秀英”。她將信交給趙秀英，老人顫抖著打開它。

信紙上是父親虛弱但依然工整的字跡：“秀英：當(dāng)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可能已經(jīng)走了，這些天與你重逢是我這輩子最珍貴的禮物?！?/p>

“有件事我一直沒敢告訴你：1973年我曾經(jīng)結(jié)過婚，但妻子因難產(chǎn)去世，孩子也沒保住，那段日子我特別想你，后悔為什么沒有勇氣回山東找，但聽說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就沒有打擾你的生活?！?/p>

“靜靜是我和第二任妻子收養(yǎng)的孩子，她不知道這段往事，我的妻子五年前因病去世，我們相敬如賓地過了大半生，但我心里始終有個角落，藏著那個在井邊唱歌的姑娘。”

“謝謝你來看我，謝謝你還愿意記得那個來自上海的嬌氣包知青，如果有來生，我希望我們能重逢在沂蒙山的春天，那滿山遍野的桃花中，永遠愛你的衛(wèi)國。”

趙秀英讀著信，眼淚滴落在信紙上暈開了墨跡。

她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放進貼身的衣袋里。

09

林衛(wèi)國的葬禮在一個晴朗的冬日舉行，趙秀英堅持要親手為故人剪一套紙錢：“市面上買的都不夠好，衛(wèi)國值得最好的送行?！?/p>

葬禮上，林靜驚訝地發(fā)現(xiàn)來了不少父親生前的老朋友，其中幾位也是當(dāng)年在山東插隊的知青。

當(dāng)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人走上前來獻花時，趙秀英突然僵住了。

“李建軍？”她輕聲說，聲音里有著難以掩飾的顫抖。

那位老人猛地抬頭，看見趙秀英后臉色頓時變得慘白，“秀英？你怎么會.……會在這里？”

“為什么？”趙秀英直直地看著他，“為什么當(dāng)年要騙我？為什么要拿走衛(wèi)國給我的信和錢？”

李建軍踉蹌后退一步，差點摔倒。

其他幾位老知青也圍了過來，驚訝地看著這一幕。

“我……我……”李建軍支吾著，老臉通紅，“我當(dāng)時鬼迷心竅，因為我太喜歡你了秀英，我以為只要衛(wèi)國退出，我就有機會。”

一位高個子老人走上前來，“老李，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知道衛(wèi)國那些年怎么過的嗎？他回上海后天天念叨秀英，給你信物讓你帶去，你怎么能……唉！”

“對不起！”李建軍突然老淚縱橫，“我對不起衛(wèi)國，對不起秀英，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后悔，后來我去找秀英道歉，但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就沒敢再提起了?！?/p>

趙秀英搖搖頭，眼中滿是淚水，“你的一句謊言，改變了三個人的一生。”

李建軍羞愧地低下頭，無地自容。

其他幾位老知青也都唏噓不已，沒想到半個世紀(jì)后，這段往事會以這樣的方式真相大白。

葬禮結(jié)束后，林靜擔(dān)心趙秀英情緒激動想要送她回酒店。

但老人擺擺手，“靜靜，陪我去個地方好嗎？”

10

趙秀英讓林靜開車去了外灘。

冬日的陽光照在黃浦江上，波光粼粼。

老人們坐在長椅上曬太陽，游客們忙著拍照留念。

“1970年夏天，衛(wèi)國回上海探親前，我們在這里看日落。”趙秀英望著對面的陸家嘴，高樓大廈林立，“那時這邊都是低矮的房子，對面還是一片農(nóng)田，他說等以后一定要帶我來上海，看看他長大的地方?！?/p>

林靜沉默地站在老人身邊。

五十年過去了，城市面貌天翻地覆，但人類的情感卻一如既往。

“你父親是個好人，”趙秀英輕聲說，“盡管我們錯過了彼此，但我很高興他有過愛他的妻子，有了你這么好的女兒。”

“您恨李建軍嗎？”林靜小心翼翼地問。

趙秀英沉思了一會兒，“曾經(jīng)恨過，但現(xiàn)在不恨了，人生太短暫，仇恨只會讓人痛苦，重要的是在最后的時刻，我和你父親解開了心結(jié)，這比什么都珍貴?！?/p>

她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林靜，“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夾在給我的信里了?！?/p>

林靜驚訝地打開信封，里面是父親工整的字跡：“靜靜：如果你讀到這封信時說明我已經(jīng)走了，對不起，一直沒告訴你趙秀英阿姨的事，那不是因為我不愛你母親，而是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段塵封的往事，不值得打擾現(xiàn)在的生活?！?/p>

“謝謝你幫爸爸完成最后的心愿，你和志遠是我最大的驕傲，我永遠愛你們，生命短暫不要留下遺憾，好好生活，好好去愛，愛你的爸爸?！?/p>

林靜的眼淚再次涌出。趙秀輕輕摟住她的肩膀，“走吧，帶我去看看你父親長大的地方?！?/p>

11

趙秀英在上海住了一周。

林靜帶她去了父親曾經(jīng)就讀的中學(xué)，曾經(jīng)工作過的工廠，以及他和養(yǎng)母曾經(jīng)生活過的老房子。

兩個女人在這些地方尋找著一個男人生命的痕跡。

臨行前夜，趙秀英將一幅精美的剪紙作品交給林靜：“這是我為你父親剪的，現(xiàn)在送給你留個紀(jì)念。”

林靜打開來看，那是一幅復(fù)雜的剪紙：沂蒙山的背景下，一棵老槐樹郁郁蔥蔥，樹下兩個年輕人的身影并肩而坐，遠方的太陽正在升起。

剪紙的精細程度令人驚嘆，每一刀都蘊含著深厚的情感。

“趙阿姨，您的手藝真好。”

趙秀英笑了，“剪紙是我這些年來最大的安慰，每當(dāng)想你父親的時候，我就剪一幅當(dāng)年的場景，不知不覺就剪了半個世紀(jì)。”

第二天，林靜送趙秀英去機場。

登機前，老人緊緊擁抱了她，“謝謝你，靜靜，謝謝你讓我和你父親有機會重逢，解開心結(jié)。”

“應(yīng)該我謝謝您，趙阿姨，是您讓父親最后的日子充滿了快樂。”

趙秀英從包里拿出一個小盒子，“這個還給你，這是你們林家的傳家寶，應(yīng)該由你保管。”

林靜打開盒子，里面是那個小玉墜，半個世紀(jì)前父親送給趙秀英的信物。

“趙阿姨，這……”

“收下吧，”趙秀英微笑著說，“我已經(jīng)有了最好的紀(jì)念，你父親留給我的那封信和最后相處的時光，這比任何信物都珍貴。”

飛機起飛后，林靜站在機場大廳，手中緊握著那個小玉墜。

她突然明白了父親堅持要見趙秀英最后一面的原因：有些心結(jié)，無論經(jīng)歷多少歲月，依然系著最柔軟的情感。

有些告別，無論遲到多久，都值得好好說出口。

生命中有太多遺憾無法避免，但至少，父親和趙秀英在最后的時光里，找回了那段被偷走的記憶，和解了半個世紀(jì)的牽掛。

回到家中，林靜將父親的遺像和趙秀英送的剪紙并排放在書架上。

照片中的父親微笑著，仿佛在感謝她最終理解了那段塵封的往事。

窗外，冬日的陽光正好。

林靜拿出手機，撥通了丈夫的電話：“志遠，今晚我們?nèi)タ措娪鞍?，對了，明天周末，我們?nèi)タ纯茨惆謰尯脝?？?/p>

電話那頭的丈夫有些驚訝，但很快高興地答應(yīng)了。

掛斷電話，林靜望著父親的照片，輕聲說：“爸，您說得對，不要留下遺憾，我會好好生活，好好去愛。”

生命的輪回就是這樣，有告別也有重逢，有遺憾也有和解。

但無論如何，愛是唯一能穿越時間的東西，連接著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